第14章

“魏姑娘,快进来躲躲雨!”守门的宫女认出是皇后跟前得脸的人,忙不迭撑着伞迎上来。

她迈进门槛时,血腥气扑面而来,恍惚间又回到那个看不见希望的日夜,金玉妍总爱在用完刑后,拿着浸透盐水的帕子擦拭她皮开肉绽的伤口。

“啊——”

产房里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魏嬿婉猛地扶住门框,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声音多熟悉啊,当年金玉妍挥鞭子时,就爱听她这样一声声哀嚎,直到打得手酸才肯罢休。

“姑娘坐着等吧。”小宫女搬来绣墩,“金主子胎气不顺,太医说且得熬着呢。”

“无妨,皇后娘娘既吩咐我守着,自然要尽心。”她理了理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眼底却翻涌着快意,最好让那个毒妇疼死在产床上,才不枉老天开这回眼。

终于快天明时,婴儿啼哭像猫崽般微弱。魏嬿婉站在帐外,看嬷嬷们忙碌地擦拭血污。金玉妍瘫在枕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帐顶。

“恭喜金嫔娘娘,是个小阿哥呢。”魏嬿婉缓步上前,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锦被,“娘娘可要仔细将养,这身子,”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还大有用处呢。”

金玉妍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还未及开口,外头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皇上有旨!八阿哥即刻送往撷芳殿抚养。金嫔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即日打入冷宫!”

“不!”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药力瘫软在床,“本宫的孩子,本宫还没看一眼!”

冷宫的宫门半掩着,门枢因长久未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金玉妍刚刚生产完,虚弱地躺在那张破旧不堪的床上,破旧的被褥勉强盖在她身上,却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魏嬿婉立在门前,慢条斯理地将一张纸递给身旁的嬷嬷,“就按这上头写的,一日不落地伺候咱们金庶人。重复着来,直到她坚持不住,到死为止。”

纸上赫然写着:

浣洗全冷宫秽衣,不得用热水

夜半举烛台跪床边,蜡油滴手不准躲

若昏倒,泼冰水至醒继续

……

老嬷嬷倒吸凉气,这样一套下来,真的是活的连宫里的狗都不如!

魏嬿婉静立门前,冷眼瞧着那具曾披金戴玉的躯体在污浊中蠕动,十指扒着门槛,指甲翻折渗血,却仍挣扎着想要爬出。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廊下,忽然想起前世寒冬,金玉妍踩着她的手背冷笑:“贱婢就该烂在泥里。”

魏嬿婉抬手拂去肩上积雪,转身踏入茫茫雪幕。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将嘶哑的哀嚎尽数绞碎。

“金玉妍,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

七阿哥周岁那日,长春宫张灯结彩,妃嫔命妇们鱼贯而入,向皇后道贺。

魏嬿婉一袭天青色的宫装,纤腰束得不及一握,正执笔在礼册上细细勾画。发间那支银鎏蝴蝶钗是皇后新赐的,颤巍巍的蝶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晃,阳光映射出碎金般的光影。

“纯妃娘娘赠和田玉长命锁一对,翡翠灵芝如意一柄——”她念礼单的声线清越,那些拗口的西域贡品名目,经她唇齿一过,竟都成了珠圆玉润的音节。

殿外忽然传来太监通报,皇上进来时,一眼便瞧见那宫女垂首敛目的侧影。她脖颈弯出一道瓷白的弧,蝴蝶钗的流苏扫在耳畔,恍若真要振翅飞走。

“皇后调教得好。”天子忽然开口,漫不经心转着扳指,目光落在魏嬿婉身上,“皇后宫里的人,连报个礼单都像在吟诗。”

满殿说笑声戛然而止。

魏嬿婉慌忙跪下,却听见琅嬅温和的嗓音:“皇上说笑了,这是臣妾宫里的魏嬿婉,最是知礼守矩的。”

龙纹锦靴蓦地闯入视线,嬿婉还未及反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虚悬在她眼前,竟是天子亲自示意她起身。

她盈盈拜起,始终恭顺地低着头,却被帝王腰间那枚羊脂白玉蟠龙佩吸引,龙睛处一点墨色天然晕染,恰似画龙点睛。

谁知那玉佩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托起,弘历嗓音里带着几分兴味:“既识礼器,可知此物渊源?”

“回皇上,此佩取《周礼》六瑞之制,谷纹五排应天地之数,蟠龙环抱显江山永固。只是……”

余光瞥见帝王含笑的嘴角,嬿婉才继续说道:“龙睛含墨,皇上可否割爱,当作七阿哥生辰的添头?”

弘历朗声大笑,他随手解下玉佩,递到魏嬿婉面前:"好个玲珑心思的丫头,阿哥生辰朕自有贺礼,这个赏你了。"

“皇上这般厚赏,倒叫这丫头不知如何自处了。”琅嬅这番话让殿内凝固的空气霎时流动起来。

七阿哥的周岁宴散后,长春宫的烛火却一直燃到深夜。烛芯爆开的声响惊醒了恍惚中的琅嬅,她这才发现礼单已被自己攥出了褶皱。

魏嬿婉捧着药碗进来时,琅嬅望着她腰间玉佩出神,想起皇帝把玩它时的神情,二十载夫妻,那样的目光她怎会认错?当年他牵着青樱入府敬茶时,也曾这样含笑凝望。

“嬿婉……”琅嬅嗓音低哑,她想起三日前太医诊脉时那句几不可闻的“油尽灯枯”,指尖微微发颤,“我护不住你了。”

她不肯看魏嬿婉,转头却看见铜镜里映着少女鸦羽般的鬓发,发间银蝶随呼吸轻颤。

琅嬅思量片刻,最后似乎下定什么决心,“本宫想托付你一件事。”

自那日起,魏嬿婉便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后身侧。皇后还特意为她安排的独居厢房,这在规矩森严的后宫,已是天大的体面。

琅嬅从如何在宫廷宴会上应对自如,到与各宫妃嫔相处的微妙之道,事无巨细教导。而魏嬿婉也学得用心,皇后偶尔的提点,她都能举一反三。

在皇后的刻意培养下,魏嬿婉的言行举止愈发得体,举手投足间也有了几分皇后娘娘的风范。

夜深人静时,嬿婉常对着铜镜练习微笑。如今镜中人的眉目间,竟也渐渐染上了几分皇后那般端庄温婉的神韵。

她深知,这是自己改变命运的契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又充满野心,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后宫之中崭露头角。

盛夏已至,长春宫内蝉鸣隐隐,魏嬿婉低眉敛目,跪坐在案前。看皇后执笔在纸上写下“令”字,墨色浓淡间似有千钧重。

琅嬅搁下紫毫,珠串拂过魏嬿婉的眉心,似一道无形的戒律。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她嗓音沉静,如古刹钟声,“‘令’之一字,既是美誉,亦是枷锁。今日赐你此字,望你谨记荣宠加身时,莫忘本心。”

皇帝万寿节那日,长春宫迎来了一道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魏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着晋封为令贵人,赐居永寿宫。”

圣旨宣毕,长春宫内众人皆是一怔,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魏嬿婉双手捧着那卷明黄绢帛,指尖微微发颤,俯身叩首时,眼底闪过复杂之色。

上一世,她初封不过是个小小答应,熬到嫔位才得了个“炩”字封号。如今重来一世,竟得皇后举荐,初封便是贵人,还得了这般体面的封号。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春婵与澜翠喜极而泣,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往后您就是正儿八经的令贵人了!”

魏嬿婉转身朝着主位盈盈下拜:“奴婢能有今日,全赖皇上天恩浩荡,更仰仗皇后娘娘悉心教导。”

琅嬅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怅惘:“起来吧,往后本宫盼你诸事顺遂,福泽深厚。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魏嬿婉恭敬应声,起身时裙裾纹丝不乱,端的是仪态万方。

众人皆面露喜色,殊不知在皇后身侧的莲心,她低垂着头,眼中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