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考结束的铃声仿佛抽走了曹树贵全身的骨头。他摇摇晃晃挤出市一中威严的伸缩门,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不知何时已裂开缝隙,几缕稀薄却带着热力的阳光,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地面,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雨后青草的气息,还有无数考生如释重负或怅然若失的叹息。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残留的、高考冲刺的硝烟味尚未散尽,明朝灵魂与现代意识在这一刻竟达成了少有的共识:解脱。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能松一松了。

“曹树贵!”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林砚秋像只轻盈的蝶,拨开人群落在他面前,马尾辫随着动作活泼地跳跃,白皙的脸颊因兴奋微微泛红,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感觉怎么样?最后那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你写对了没?”

曹树贵看着她,满身泥泞摔出的狼狈似乎还在骨头缝里隐隐作痛,可心口却莫名被一种暖意填满。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尚可,砚秋。想来……应是不负寒窗。”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愣,明朝的腔调在喧嚣的现代街头显得如此突兀又好笑。

林砚秋果然“噗嗤”笑出声,伸手毫不客气地在他沾着干涸泥点的额头上戳了一下:“又来了!你这古里古怪的调调,考个试也改不了?走啦,我爸的车在那边,顺路捎你回去!赶紧把你这一身‘勋章’洗洗,味儿都出来了!”她皱着鼻子,嫌弃的表情夸张,眼底的笑意却亮晶晶的。

“呃……多谢林师与砚秋美意。”曹树贵下意识地拱手,随即被自己的动作逗笑,赶紧放下手,“不过,我……我想自己走走,理理思绪。”他指了指自己皱巴巴、泥痕遍布的校服,又补充道,“此等仪容,恐污了林师车驾。”

林砚秋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强求:“行吧,大秀才!那你路上小心点。记得啊,明天画室见,秦教授说考完了也得练手,别想偷懒!”她摆摆手,转身汇入了人流。

曹树贵独自走在喧嚣渐散的街道上,脚步是久违的轻快。明朝灵魂在识海里捻须低语:“功名初试毕,归家报平安。”现代灵魂则盘算着:该把那锭宝贝熙宁古墨拿出来好好看看了,工地上的临时工钱,加上省下来的颜料钱……或许能给爹添件结实点的新汗衫?他捏了捏口袋里薄薄的钱夹,里面几张纸币和硬币的触感,此刻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推开家门,一股沉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比巷子里雨后潮湿的苔藓气更让人窒息。光线昏暗,堂屋里,父亲曹德福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矮凳上,脚下是他那个用了不知多少年、边角都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木工工具箱。只是此刻,工具箱敞开着,里面的凿子、刨子、墨斗等家什凌乱地堆着,沾着些灰扑扑的木屑,却不见往日擦得锃亮的勤谨模样。

爹的背,似乎比早晨送考时更驼了。他双手抱头,指关节用力得发白,那件沾着油漆和木屑的工装外套,像沉重的壳压在他身上。

母亲周桂芳坐在桌旁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上,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抹布,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细细碎碎,像针一样扎进曹树贵的耳朵。桌上,没有预想中庆祝高考结束的饭菜,只有半碗黑乎乎的咸菜,两个干硬的、一看就是昨天剩下的馒头。

家里的气氛,沉得像灌满了铅水。

“爹?妈?”曹树贵的心猛地一沉,方才路上的轻快瞬间烟消云散,声音干涩,“出……出什么事了?”

曹德福闻声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他浑浊的眼睛看向儿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贵娃子……考……考完了?”

周桂芳也猛地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净汹涌的泪水:“贵儿回来了?饿了吧?妈……妈这就……”她慌乱地想起身,视线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动作僵在半途,只剩下更深的难堪和无助。

“爹!”曹树贵几步抢到曹德福面前,蹲下身,心揪得发疼,“到底咋了?您说话啊!”

曹德福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敞开的工具箱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厂里……机床厂……黄了。老板……跑了。”这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脊背弯得更低,“工钱……欠了大半年的……都没了着落……”

周桂芳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纺织厂……我们车间……也……也停了。说是效益不好,要……要‘优化’……我……我这把年纪的……第一批就……”

“优化?”明朝灵魂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冷酷。

现代灵魂则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中——下岗!爹妈同时失业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

曹德福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半辈子的辛劳和无望:“贵娃子,爹……爹没本事。原想着,你考上大学,爹就是砸锅卖铁……”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愧疚,“如今……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已经像山一样压在了曹树贵的肩头。他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母亲无声耸动的肩膀,还有桌上那两个冰冷的馒头。明朝灵魂的“安贫乐道”瞬间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寒窗苦读?青云之志?在柴米油盐的断炊面前,都轻飘飘得可笑。

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喉咙,堵得他发不出任何安慰的空话。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哐当”一声响。

“爹,妈,莫慌。”曹树贵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硬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喉咙,“天无绝人之路。我,曹树贵,十八了,是条汉子了!我能挣钱!”

周桂芳抬起泪眼,满是惊惶:“贵儿!你胡说啥!你刚考完,得歇着,得等……”

“等通知书?”曹树贵咽下干涩的馒头,目光扫过这个徒有四壁、连饭香都消失了的家,明朝灵魂那点残存的清高被生存的迫切彻底烧成了灰烬,“通知书要等,饭,不能等!”

他走到墙角,一把抓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将里面残留的几支铅笔、橡皮胡乱倒在桌上,又把那锭用素绸包好的熙宁古墨小心翼翼地塞进最里层口袋。然后,他转身,面对父母惊愕的目光,语气不容置疑:

“我出去转转,看看有什么活计。爹,妈,你们……在家歇着。有我呢。”

说完,他不再看父母的表情,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哭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被关上的门板隔绝,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在他的心上。

几天后。

城南,“时代新城”建筑工地。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兽的手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慢移动。搅拌机的轰鸣、金属的撞击、工人粗粝的吆喝,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洪流,无孔不入地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粉尘、汗酸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曹树贵混在一群皮肤黝黑、衣着破旧的工人中间,正咬着牙,将一块沉甸甸的红砖从齐腰高的砖垛上搬起,摞到旁边一辆吱呀作响的手推车上。他穿着不知从哪个旧货摊淘来的、明显大一号的迷彩劳保服,袖口和裤腿都卷了好几道,裸露出的手腕和小臂被粗糙的砖面磨得通红,甚至有几道细小的血痕。汗水顺着他粘着灰土的脸颊不断淌下,在下巴处汇聚成滴,砸落在滚烫的砖面上,“滋”地一声瞬间蒸发。安全帽箍得他头皮发麻,明朝灵魂在识海里痛苦呻吟:“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竟至于斯乎……”现代灵魂则只剩下机械的指令:搬!再搬一块!车斗要满了!

“喂!那个新来的!学生仔!”一个粗哑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嗓子炸雷般响起。包工头王麻子腆着啤酒肚,晃悠过来,油腻的胖脸上嵌着一双精明刻薄的小眼睛。他嘴里叼着烟,唾沫星子随着呵斥喷溅,“磨磨蹭蹭绣花呢?一车砖搬了半个世纪了?没吃饭啊?你看看人家!”他随手一指旁边一个精瘦黝黑、沉默寡言、动作却快得惊人的中年汉子。

曹树贵喘着粗气,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用力眨眨眼,没吭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又搬起两块砖摞上去。手推车斗终于冒了尖。

“满了?满了就赶紧推过去啊!等着老子给你抬轿子?”王麻子一脚踹在手推车锈迹斑斑的车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3号楼东头!手脚麻利点!耽误了灌浆,扣你工钱!”

曹树贵闷头“嗯”了一声,抓住车把。那粗糙的木把手几乎陷进他磨破的手掌皮肉里。他弓起身,双脚用力蹬住坑洼不平、满是碎砖烂泥的地面,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才将这沉重的一车砖缓缓推动。车轮碾过一个小土坑,车身猛地一歪,几块顶上的砖头哗啦啦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摔成几瓣。

“哎哟!你个败家玩意儿!”王麻子顿时像被踩了尾巴,跳着脚骂,“眼睛长腚上了?老子的砖不要钱啊?摔坏的都从你工钱里扣!扣双倍!”

曹树贵身体一僵,看着地上碎裂的砖块,又看看王麻子那张唾沫横飞的油脸,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明朝灵魂在咆哮:“竖子欺人太甚!岂有此理!”现代灵魂也在怒吼:“凭什么!”

他攥紧了车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周围的工友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看过来,有麻木,有同情,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王麻子见他站着不动,愈发嚣张,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上:“怎么?不服气?扣你钱还不乐意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样!细皮嫩肉的,干得了这力气活?能干干,不能干趁早给老子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力工满大街都是!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粗鄙恶毒的辱骂劈头盖脸。曹树贵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王麻子那张肥腻的脸,识海里两个灵魂在激烈冲撞:一个叫嚣着“士可杀不可辱!”,一个冷静地提醒“工钱!爹妈的饭钱!忍!”

最终,现实的冰冷压倒了沸腾的热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股屈辱硬生生咽回肚子里。然后,在周围工友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他慢慢弯下腰,蹲下身,伸出那双被砖头磨破、沾满灰泥的手,一块、一块,默默地去捡拾地上碎裂的砖块。汗水混着灰尘,在他低垂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王麻子见他服软,得意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哼!孬种!捡干净点!少一块,再扣十块!”他骂骂咧咧地背着手,晃悠着去别处找茬了。

曹树贵咬着牙,将最后一块碎砖捡起,丢到旁边专门堆放废料的角落。手掌被锋利的断口划了一下,渗出血珠,混着泥灰,变成暗红色。他直起身,重新抓住那辆沉重的手推车,用尽全身力气,在工友们沉默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3号楼的方向推去。每一步,脚下的泥泞都仿佛更深一分。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工棚角落,曹树贵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水泥袋垫着坐下。他摘下沉重闷热的安全帽,头发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是两个同样干硬的馒头,是母亲天不亮就起来蒸好塞给他的,家里最后一点细粮。

他掰开一个馒头,正准备往嘴里送。

“哟呵!小曹,伙食不错嘛!啃上白面馍馍了?”王麻子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响起。他不知何时溜达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曹树贵手里的馒头,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假笑。

曹树贵动作一顿,没理他,低头继续啃馒头。干硬的馒头屑刮着喉咙。

“啧,细嚼慢咽,像个娘们儿!”王麻子撇撇嘴,似乎觉得无趣,目光扫过曹树贵脚边那个洗得发白、沾满泥点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锭古墨和一些旧画稿),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的光芒。他装作不经意地抬起他那沾满泥灰、厚底劳保鞋的大脚,“哎哟!”一声夸张的惊呼,脚“恰好”就踢在了帆布包上!

帆布包被踢得翻滚出去,“啪”地一声撞在旁边的砖垛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张揉皱的旧画稿,还有那锭用素绸包裹的、沉甸甸的熙宁古墨,滚落在肮脏的泥水里!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王麻子假惺惺地叫着,脸上却毫无歉意,只有看好戏的嘲弄,“脚滑了!没看见你这破包放这儿碍事!赶紧捡捡,看看你的宝贝摔坏没?该不会是块金砖吧?哈哈哈!”

周围的工友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

曹树贵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忍耐,什么工钱,什么爹妈的饭钱,在这一刻统统被怒火烧成了灰烬!那锭墨,是连接两个灵魂的唯一信物,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最后的锚点!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你!!!”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被他捏得粉碎!明朝灵魂的怒火与现代灵魂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合流,化为最原始的暴力冲动!他蹭地站起身,就要扑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啊?”王麻子被他眼中的凶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又挺起肚子,色厉内荏地吼道,“敢动老子一下试试?信不信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工钱一分都别想要!还得赔老子医药费!”

“工钱”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曹树贵暴怒的神经。他扑出去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途,攥紧的拳头剧烈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被反复践踏的屈辱。他死死盯着王麻子那张令人憎恶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工友们屏住了呼吸。王麻子也被他这副择人而噬的样子震住,胖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爆发的时刻。

“曹树贵同学!曹树贵在吗?”一个清朗中带着急切,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穿透了工地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工地入口处,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浅灰色夹克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推着一辆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略显吃力地避开地上的泥水坑。他清癯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汗意和焦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工地。

正是秦教授!

秦教授的目光很快锁定了角落里那个满身泥污、拳头紧握、像一头受伤小兽般与包工头对峙的少年。当他看清曹树贵此刻的模样——破旧的劳保服,磨破的手掌,赤红的双眼,还有散落在泥水里的画稿和那锭熟悉的古墨包裹时,秦教授脸上的焦急瞬间被震惊和愤怒取代!

“曹树贵!”秦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疾首,“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顾不得满地泥泞,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大步流星地就朝这边走来,目光如炬地射向曹树贵对面的王麻子:“你是谁?你在对他做什么?”

王麻子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气质不凡的老头子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概是什么家长来找孩子?他立刻换上一副市侩的嘴脸,腆着肚子,摆摆手:“老头儿,你谁啊?我们工地上干活呢,少管闲事!这小子手脚不利索,摔坏了砖头,我教育教育他……”

“教育?”秦教授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走到近前,先没理会王麻子,而是弯腰,极其小心地、用自己干净的手帕,将泥水里那锭素绸包裹的古墨和散落的画稿一一捡起,仔细擦去上面的污泥,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才站起身,直视着王麻子,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把他刺穿,“你就是这么‘教育’的?用脚踢他的私人物品?用克扣工钱威胁他?用最下流的语言辱骂他?这就是你所谓的‘教育’?!”

秦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浸淫学术多年沉淀下的凛然气势,瞬间压过了王麻子的粗鄙。他每说一句,王麻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周围工友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

王麻子被这气势镇住片刻,随即恼羞成怒:“老东西!你算哪根葱?跑到老子的地盘上指手画脚?他是我雇的力工,老子爱怎么管就怎么管!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再啰嗦,连你一起……”

“一起什么?”秦教授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先生是吧?‘时代新城’项目……承建方是市三建。三建的张明远总经理,前年市政府大楼的壁画工程,是我主持设计的。”他慢条斯理地从夹克内袋里掏出手机,动作从容不迫,眼神却冰冷如刀,“正好,我有他私人号码。我很想现在就问问他,他手下的包工头,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把《劳动法》当擦脚布,把工人当牲口使唤,把基本的人格尊严踩进泥里?!”

“张……张总?”王麻子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嚣张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看向秦教授手里的手机,又看看对方那身虽然普通却绝非凡品的气质,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他知道张总确实是个文化人,很敬重这些搞艺术的教授……这老头子,恐怕真认识张总!而且关系不浅!

“那个……秦……秦教授是吧?”王麻子瞬间变脸,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腰也弯了下去,“误会!都是误会!我跟小曹……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年轻人嘛,锻炼锻炼……”

“玩笑?”秦教授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用克扣工钱、踢踹私人物品、肆意辱骂来开玩笑?王先生,你的幽默感真是独特得令人作呕!”

他不再看面如土色的王麻子,直接转向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工头的人,语气不容置疑:“这位师傅,麻烦你,立刻、马上,给这位曹树贵同学结算他应得的全部工钱!一分都不能少!按你们工地最高的小工日薪结算!现在!立刻!”

那小工头早就被秦教授的气势吓住,又听到“张总”的名头,哪敢怠慢,连声答应:“是是是!马上算!马上算!”手忙脚乱地就去翻记账本。

秦教授这才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站着的曹树贵。少年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身体却依旧绷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只有眼底翻涌的屈辱和此刻看到师长后难以抑制的酸涩,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秦教授的目光扫过他磨破的手掌、沾满泥灰的脸颊、还有那身明显不合身的破旧劳保服,痛心、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在老人眼中。他重重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树贵,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他扬了扬手里那几张沾了泥点却被擦干净的画稿,还有那锭失而复得的古墨包裹,语气斩钉截铁:“你的战场,你的价值,你的未来,在画布上,在笔墨间!绝不在这种地方,被这种人渣糟蹋!走!”

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驮着一老一少,在傍晚的微风中吱呀前行。离开了工地的喧嚣和压抑,城市的喧嚣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曹树贵坐在后座,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刚拿到手的、带着体温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还有那锭被秦教授擦拭干净的熙宁古墨。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布满血痕和厚茧的手掌,工地上王麻子那张扭曲的胖脸和污言秽语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秦教授那如同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和安定。明朝灵魂默念:“得遇良师,幸甚至哉。”现代灵魂则在巨大的疲惫和委屈中,感到一阵后怕的虚脱。

车子停在“墨痕”画室楼下。秦教授锁好车,拍了拍曹树贵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树贵,跟我上来,有话跟你说。”

画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气息。傍晚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画架、石膏像和满墙的作品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个坚持暑期练习的学生还在专注地涂抹着画布,看到秦教授带着一身狼狈的曹树贵进来,都惊讶地停下了笔。

秦教授没多解释,径直带着曹树贵走进他那间堆满书籍、画册和收藏品的小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坐。”秦教授指了指一张旧沙发,自己也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斟酌词句。

曹树贵依言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树贵,”秦教授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而温和地看着他,“首先,我今天是去你家给你送这个的。”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印着某高校醒目校徽的、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曹树贵面前。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跳!他认得那个校徽——清美!

“恭喜你。”秦教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虽然综合分数还没出来,但你的专业成绩,尤其是那幅融合了你独特理解的《古意·新境》,在评审组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是提前批次的预录取意向书!只要文化课过线,板上钉钉!”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浪般瞬间将曹树贵淹没!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沉甸甸的信封,手指抚摸着上面凸起的校徽纹路,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多少个日夜的苦熬,多少次在画纸前的坚持,被嘲讽,被质疑,甚至被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所不解……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回应!明朝灵魂亦为之震动:“金榜题名时,果不其然!”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当他抬起头,看到秦教授眼中那份了然和关切时,现实的冰冷立刻浇了下来。爹妈的失业,空荡荡的饭桌,工地上王麻子那张丑恶的嘴脸……学费?生活费?家里的债?

他眼底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握着录取意向书的手也微微发僵,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秦教授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了然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了。去找你之前,我去了你家一趟,跟你父母聊了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树贵,你的天赋,你的努力,我看在眼里。老天爷赏你这口饭,不是让你去工地搬砖头浪费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画室缺一个助教,教基础班的孩子入门,主要是素描和色彩基础。我看过你给低年级同学改画时的样子,耐心、细致,讲得也透彻,比一些只会照本宣科的研究生强多了!怎么样?假期这两个月,还有以后周末,愿不愿意来?”

助教?教画画?曹树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简直是从泥潭一步踏上了云端!他可以继续画画,可以赚钱,可以……离自己的梦想更近!

“工钱按课时算,不多,但绝对比你搬砖体面,也更能发挥你的价值。”秦教授补充道,语气带着鼓励,“既能帮家里减轻负担,又能打磨自己的基础,教学相长。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那份录取意向书,“别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耽误了你手里的笔!你的路,还长着呢!”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冲击着曹树贵。他喉头哽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眶再次变得滚烫。

“好!”秦教授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就来报到!先把你这一身……嗯,战场痕迹,好好洗洗!”

第二天傍晚,“墨痕”画室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还在收拾画具。夕阳的金辉透过西侧的大玻璃窗,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空气里飘浮着细腻的铅笔灰和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曹树贵穿着自己最干净的一件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正站在一个小学员的画架旁,微微弯着腰,声音温和而清晰:“你看这里的排线,方向要统一,力道要均匀,这样明暗过渡才自然。对,手腕放松……就这样,很好。”他握着那个胖乎乎小男孩的手腕,带着他轻轻画了几笔。小男孩看着画纸上明显改善的线条,惊喜地“哇”了一声。

他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是专注而明亮的。做了半天助教,讲解、示范、改画……嗓子有点干哑,但精神却异常充实。这种将所学传授出去、看到别人进步的感觉,与独自沉浸在创作中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满足。

“曹老师讲得真清楚!”旁边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说。

曹树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我树贵哥就好。”他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窗边的饮水机旁接水。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砚秋走了进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像一缕清新的风。她一眼就看到了窗边正在喝水的曹树贵,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刚想打招呼,视线却猛地凝固在他握着水杯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和昨天在工地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却又更让人揪心!

指关节处磨破的皮还没完全结痂,透着嫩红。手背上,被粗糙砖面划出的几道细长血痕清晰可见,边缘微微红肿。最刺眼的是,他原本白皙、骨节分明、天生就适合执笔的手指和虎口处,覆盖着一层新鲜的、边缘泛红的厚茧!那是短短几天高强度搬运,被砖头、车把硬生生磨出来的勋章,也是苦难的烙印!

林砚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脚步也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少年在烈日尘土下沉默搬砖的身影,看到王麻子那张恶心的脸和飞扬跋扈的唾沫星子,看到他倔强地弯下腰去捡拾碎砖的屈辱……一股尖锐的心疼,毫无预兆地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曹树贵也看到了她,放下水杯,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砚秋?你……”

话没说完,林砚秋已经几步冲了过来。她什么也没说,猛地一把抓住了曹树贵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微凉、柔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触碰着他指节和虎口处粗糙的厚茧。她的动作那么轻,仿佛怕弄疼了他。

曹树贵身体瞬间僵住,那只手像被烫到一样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能抽回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孩指尖的微颤和传递过来的那份汹涌的心疼。

“疼吗?”林砚秋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只委屈又愤怒的小兽,“那个王八蛋……他们怎么敢……你怎么这么傻啊!”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可那晶莹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倔强地在长长的睫毛上打着转。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感受着手背上那轻柔又滚烫的触碰,曹树贵心里最后那道名为“坚强”的堤坝,轰然崩塌了。工地上所有的屈辱、隐忍、疲惫,被父母失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在这一刻,在这个为他心疼落泪的女孩面前,再也无法伪装。

他反手,紧紧地、近乎用力地握住了林砚秋微凉的小手。那粗糙的、带着伤痕的触感,让林砚秋的身体也微微一颤。

“不傻。”曹树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指尖笨拙而温柔,“你看,”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将那布满伤痕和厚茧的手心展示给她看,嘴角甚至扯出一个带着点苦涩却又无比认真的弧度,“工地上练的……砚秋,以后我握笔,肯定更稳了!画素描,排线肯定更有力!”

这笨拙的安慰,这带着血痕的“勋章”,这强装出来的轻松……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林砚秋强忍的泪堤。

“笨蛋!大笨蛋!”林砚秋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骂了一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猛地扑进曹树贵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住他清瘦却挺直的腰背,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心疼都传递给他,驱散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尘土气和疲惫感。

曹树贵被她撞得微微一晃,随即稳稳站住。少女柔软的身体带着清新的馨香撞入怀中,温热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胸前的薄薄T恤,那滚烫的温度仿佛直接熨帖到了他冰冷疲惫的心脏深处。他僵硬了几秒,身体里两个灵魂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明朝灵魂在惊呼:“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但那惊呼声瞬间被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流淹没。

现代灵魂则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抱紧她!

他慢慢地、试探着抬起手臂,先是轻轻地环住女孩微微颤抖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然后,手臂一点点收紧,最终将她纤细的身体完全拥入自己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顶。

画室里很安静,只剩下林砚秋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黄昏的喧响。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两人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布满铅笔痕迹的木地板上,也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林砚秋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在曹树贵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庞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异常清晰,下颌线绷紧,沾着些许铅笔灰,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温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光芒。

他的目光也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泪水洗过愈发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鼻尖上那颗小小的、可爱的痣。空气里弥漫的颜料气息、松节油味道,仿佛都变成了某种暧昧的催化剂。

一种无声的、强烈的吸引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曹树贵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像是遵循着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渴望,缓缓地、试探着低下头。

林砚秋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有无数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她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看着他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了脸。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两片同样带着紧张和期待的唇,在橘色的暖光里,在弥漫着墨香与颜料气息的空气里,轻轻地、生涩地,却无比坚定地,贴在了一起。

初吻的触感,带着泪水的微咸,带着少女唇瓣的柔软和温暖,带着少年唇上因缺水而起的细微干裂,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

明朝灵魂的“非礼勿动”被炸得烟消云散。

现代灵魂则在轰鸣:原来……这就是吻。

笨拙,青涩,却带着足以焚毁一切苦难的滚烫。

就在这悸动而美好的瞬间——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突兀地打破了画室的静谧!紧跟着是颜料管被挤压、液体泼溅的声音!

沉浸在初吻中的两人被吓得猛地分开,惊魂未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旁边一个高高的颜料架,不知是被谁不小心撞到,还是本身就没放稳,此刻正歪斜着倾倒下来!几大管昂贵的油画颜料(一管钴蓝、一管深红、还有一管柠檬黄)被甩飞出来,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半空中划过几道短暂而绚烂的弧线,然后狠狠地砸在两人脚边的地板上!

噗嗤!噗嗤!噗嗤!

浓稠、鲜艳、带着独特气味的颜料如同小型的烟花般猛烈炸开!钴蓝像深邃的夜空碎片,深红如同燃烧的火焰,柠檬黄则像泼洒的阳光!三种极具冲击力的色彩瞬间在地板上肆意流淌、交融、蔓延,形成一幅极其狂野、抽象而……狼藉的“杰作”!几滴飞溅的钴蓝色,甚至精准地落在了林砚秋洁白的裙摆和曹树贵旧T恤的袖口上,像几颗突兀的星辰。

画室里一片死寂。

林砚秋看着自己裙摆上迅速晕开的钴蓝,又看看脚下那片汪洋恣肆的“抽象派战场”,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茫然。

曹树贵则看着袖口上那抹刺眼的蓝,再低头看看那片还在缓缓流淌的“颜料海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算是命运附赠的、充满艺术感的“彩蛋”?

下一秒,林砚秋猛地回过神,看着曹树贵那张沾着些许颜料、表情呆滞又带着点滑稽的脸,再联想到刚才那个被颜料“打断”的吻,一种难以言喻的、糅杂着心疼、甜蜜、羞窘和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

“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那笑声清脆悦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未散的泪意,像阳光穿透了阴霾。

曹树贵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眼角还挂着泪花的模样,再看看脚下那片五彩斑斓的“灾难现场”,紧绷的神经也骤然松弛。一股荒诞又温暖的笑意从心底涌起,冲散了所有残留的阴郁。他也跟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笼罩,他们站在一片狼藉却色彩绚烂的“战场”中央,一个笑得眼泪汪汪,一个笑得无奈又释然。沾着颜料的手下意识地又握在了一起,十指紧扣。那袖口和裙摆上新鲜的、刺目的钴蓝色污迹,在暖金色的光线下,竟也显出一种奇异而明亮的色彩,仿佛成了这个兵荒马乱却又无比真实的青春里,最鲜亮、最难以磨灭的印记。

泥泞也好,伤痕也罢,颜料泼洒的意外也好……这一刻,他们紧紧相扣的手指传递的温度,比任何色彩都更温暖,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