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画室的地板,被那场猝不及防的颜料暴雨洗礼后,俨然成了一幅狂野的抽象派杰作。钴蓝、深红、柠檬黄恣意流淌、交融,凝固成一片片触目惊心、散发着浓烈松节油气味的色块。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墨香与铅灰,而是混合了惊悸、甜蜜、羞窘和颜料本身那股独特而略带刺鼻气息的复杂味道。
曹树贵和林砚秋站在“画布”中央,面面相觑。林砚秋洁白的裙摆上,那几滴钴蓝如同夜空坠落的星辰,醒目又无辜。曹树贵旧T恤的袖口,也染上了一抹同样深邃的蓝色,像是刚与大海搏斗留下的印记。
“噗……”林砚秋看着曹树贵脸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柠檬黄,再看看他袖口的蓝和自己裙摆的蓝,原本残留的泪意彻底被一种荒诞的喜感冲散,忍不住又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我们……我们这是被艺术之神选中,现场创作了吗?”
曹树贵低头看看脚下那片狼藉的“战场”,再抬头看看林砚秋带泪的笑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无奈又释然的弧度。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鼻子,却看到自己手指上还残留着之前捡拾碎砖留下的灰黑痕迹,混着一点新鲜的柠檬黄,色彩斑斓得像个调色盘,赶紧又放下。
“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点助教的威严,“此地……不宜久留。速速清理,方为上策。”
“对对对!”林砚秋如梦初醒,看着那片还在缓慢蔓延的颜料汪洋,心疼得直抽气,“我的天,都是钱啊!秦教授知道了非心疼死不可!”她慌忙四下张望,寻找拖把抹布。
两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残局。曹树贵负责用刮刀小心地铲起地上最厚的那几坨凝固颜料(明朝灵魂一边铲一边心疼地默念:“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林砚秋则用沾了松节油的抹布奋力擦洗晕染开的色痕。清理的过程笨拙又狼狈,时不时被滑腻的颜料弄得差点摔倒,或者被刺鼻的松节油呛得直咳嗽。但每一次眼神交汇,看到对方脸上、手上新添的“艺术创作”,又忍不住相视而笑。那层刚刚被初吻打破的薄纱,在这片狼藉和共同“劳动”中,反而变得更加自然和亲近。十指紧扣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细微的电流,让心跳偷偷漏掉一拍。
地板最终没能恢复原状,留下了一大片无法清除的斑斓印记,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也像一个独特的勋章。林砚秋看着自己彻底报废的白裙子,皱着小脸:“完了完了,我妈新给我买的……”
“无妨,”曹树贵看着袖口那抹顽固的钴蓝,倒显得很豁达,“此乃……战斗痕迹。权当……战袍。”他努力把明朝腔调说得轻松些。
林砚秋被他逗乐,白了他一眼:“就你会说!走吧,‘战袍’英雄,请我吃冰激凌压压惊!”
接下来的日子,曹树贵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奇异地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工地上的尘土、王麻子的唾沫和沉重的砖块被彻底抛在了身后。他的战场,转移回了熟悉的“墨痕”画室。
每天清晨,他准时出现在画室,不再是背着沉重画板的学员,而是胸前挂着助教工作牌的老师。工作牌上“曹树贵”三个字,让他每一次低头看到,心头都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微妙的暖意。他的任务主要是指导暑期基础班的一群小萝卜头——从握笔姿势到排线技巧,从认识三原色到调出简单的灰调子。
“曹老师!你看我画的苹果像不像土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画板,一脸天真无邪。
“树贵哥!这个阴影怎么画得跟煤球一样黑乎乎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抓着铅笔,急得抓耳挠腮。
“老师老师!我的绿色颜料被小胖挤到地上了!”另一个带着哭腔。
画室里充满了稚嫩的童音、橡皮擦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各种突发的小状况。曹树贵穿梭其间,耐心解答,俯身示范,偶尔还要充当“颜料纠纷调解员”。明朝灵魂起初被这“小儿科”弄得有些焦躁,觉得是“大材小用”,但看着孩子们从歪歪扭扭的线条到能画出简单的几何体,看着他们眼中因为一点点进步而绽放的光彩,那份属于“传道授业”的古老满足感,竟悄然压过了清高的不适。现代灵魂则更务实:讲解的过程,是对自己基础最扎实的梳理;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工地上残留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入。第一周的课时费结算出来时,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握在手里,分量远比工地上那些皱巴巴的零钱沉重得多。虽然依旧不多,但足够买米买菜,让家里的饭桌上重新有了油星。当他把钱交给母亲周桂芳时,母亲那双因操劳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身去厨房时,背脊似乎挺直了些许。父亲曹德福坐在小凳上,默默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愁苦的脸上也难得地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日子仿佛被这平淡而充实的节奏熨平了褶皱。直到一个闷热的周末午后。
画室里只剩下几个勤奋的高三生还在为校考冲刺。曹树贵刚给一个学生改完速写,正想喝口水,秦教授夹着一叠画稿,推开了他小办公室的门。
“树贵,来一下。”秦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曹树贵心头莫名一跳,放下水杯,跟着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秦教授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画册和资料似乎比往日更显拥挤。他示意曹树贵坐下,自己却没有坐回办公椅,而是在书桌前来回踱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牢牢锁定了曹树贵。
“树贵,”秦教授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却字字清晰,“你给我的那锭墨……就是那锭你说家传的、用素绸包着的熙宁古墨……有点意思。”
曹树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明朝灵魂瞬间警觉:“墨?莫非此老察觉端倪?”现代灵魂也绷紧了弦。
秦教授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的发现占据了。他走到保险柜旁,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那个素绸包裹,放在铺着软绒布的托盘上。他戴上白手套,动作极其轻柔地打开包裹。
那锭黝黑沉静、古朴无华的墨锭显露出来。
“你看这里,”秦教授用一把特制的、带放大镜的小镊子,极其小心地指向墨锭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在那个角落里,有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如发丝的凹痕印记,形制非常奇特,像是一个蜷曲的、抽象的鸟形符号,又像某种古老的符文。“这个印记!我查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宋代墨谱、砚谱、金石著录,甚至托朋友查了故宫库房一些未公开的资料,都找不到完全匹配的!太独特了!还有这墨的质地……”
秦教授越说越兴奋,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它的细腻度、紧实度,以及初步检测显示它含有的某种特殊植物胶和微量矿物质的配比……非常特别!甚至可以说,超越了目前已知的绝大多数宋代古墨的工艺水平!这简直……简直像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吐出:“像是某种……超前的工艺?或者说,是某个失传的、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秘法制成的?”
曹树贵只觉得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明朝灵魂在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超前?秘法?此墨乃熙宁年间寻常贡品……莫非后世工艺竟不如前朝?”现代灵魂则警铃大作:坏了!这墨的来历根本经不起专业推敲!
他强作镇定,手心却已湿透,喉咙发干:“教授……这……这墨是我爹偶然所得,我也不甚清楚来历……或许……或许是后世仿制的赝品也未可知?”他努力想把事情往“假货”上引。
“赝品?”秦教授猛地摇头,斩钉截铁,“不可能!这种独特的印记和材质的年代感,做不了假!仪器初步的碳十四断代也指向北宋晚期!绝不是后世仿品!”他的目光更加灼热,带着学者特有的刨根问底,“树贵,你再好好想想!你家里,祖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留下过什么关于这墨的只言片语?这很可能关系到宋代制墨史上一个重大的、被遗漏的环节!”
曹树贵只觉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他能说什么?说他祖上有个明朝秀才的灵魂附在他身上带来的?这比墨本身更匪夷所思!
“真的……记不清了,教授。”曹树贵低下头,避开秦教授探究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就是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我爹一直当个念想收着,我……我也是觉得好用,才拿来画画……”他绞尽脑汁,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秦教授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微微发白的脸色,眼中的兴奋稍稍冷却,染上了一层审视的疑虑。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锭冰冷的古墨,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知了单调的鸣叫。
“这样啊……”秦教授终于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但那份探究并未完全消散,“那……这锭墨,能暂时借给我再深入研究一下吗?我想用实验室更精密的仪器做个全面的成分分析和微观结构观察。你放心,绝对保证安全,只在实验室里操作。”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沉!借走?深入分析?这墨锭是他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信物,更是他最大的秘密所在!万一……万一真被分析出什么惊世骇俗、无法解释的结论……他不敢想下去。
拒绝?用什么理由?家传宝贝舍不得?这理由在秦教授这种对艺术痴狂的人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疑。
“当……当然可以。”曹树贵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心在滴血。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逼到悬崖边的囚徒,眼睁睁看着唯一的浮木被拿走。“有劳教授费心了。”
“好!太好了!”秦教授没注意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小心翼翼地将墨锭重新包好,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等我有了新发现,第一时间告诉你!这很可能是个大发现!”他郑重地将墨锭锁回保险柜。
从办公室出来时,曹树贵感觉后背的衬衫都被冷汗浸透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画室高大的窗户照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明朝灵魂在识海里焦虑地盘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祸事将至!”现代灵魂则一片混乱:怎么办?暴露了怎么办?
“嘿!发什么呆呢?”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林砚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手里晃着两张花花绿绿的票。“脸色这么白?被秦教授训啦?”她关切地凑近。
曹树贵猛地回神,看到林砚秋清澈的眸子,慌乱的心才稍稍安定。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事。教授……问了些专业问题。”
“哦,”林砚秋没深究,献宝似的把票举到他眼前,脸上带着狡黠又期待的笑容,“看!我爸单位发的福利!新开的‘奇幻谷’主题乐园!听说过山车超刺激!鬼屋也特吓人!明天周末,陪我去呗?”她眨了眨眼,“就当……报答我帮你清理‘抽象派地板’的辛苦费?”
曹树贵看着那两张印着夸张卡通图案的门票,再看看林砚秋亮晶晶的眼睛,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竟被这明媚的邀约冲淡了几分。他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暂时逃离那锭墨带来的恐慌。
“好。”他点点头,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同去。”
第二天,“奇幻谷”的喧嚣声浪几乎要把曹树贵的耳膜震破。巨大的卡通玩偶在人群中笨拙地走动,欢快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棉花糖和防晒霜混合的甜腻气味。到处都是尖叫、欢笑和拍照打卡的人潮。
林砚秋像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拉着曹树贵在人流中穿梭。“快!云霄飞车!听说这个最刺激!”她指着远处那如同巨龙般盘旋扭曲、高耸入云的钢铁轨道,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曹树贵仰头看着那令人眩晕的高度和几乎垂直俯冲的轨道,明朝灵魂在识海里发出惊恐的呐喊:“此乃何物?!铁蛇腾空,凶险万分!”现代灵魂虽然知道是游乐设施,但生理性的恐惧还是让他手心冒汗。
“砚秋……此物……”他试图委婉表达退意。
“哎呀!来都来了!不玩这个等于白来!”林砚秋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排队区冲,“放心啦!有安全带!死不了的!”
被强行按在冰冷的座椅上,扣上安全压杆的那一刻,曹树贵感觉自己像被绑上了刑场。过山车缓缓启动,攀爬至最高点,整个世界在脚下变得渺小。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后——
“啊——!!!”
失重感如同巨锤狠狠砸在胸口!狂暴的气流撕扯着脸颊!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林砚秋兴奋又恐惧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他的耳膜!明朝灵魂彻底崩溃,在极致的惊恐和颠簸中,属于曹树贵的本能脱口而出,却是字正腔圆的明朝官话,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惶:
“护——驾——!!!吾命休矣——!!!放我下去——!!!”
风声、尖叫声、机器的轰鸣声太大,旁边的林砚秋只顾着自己尖叫,根本没听清他喊的什么。只有后排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惊恐地拽了拽他妈妈的衣角:“妈妈!前面那个哥哥……他好像在喊‘护驾’?还有‘吾命休矣’?他是不是穿越来的?”
好不容易熬到过山车停下,曹树贵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发软,几乎是扶着栏杆才踉跄着下来。胃里翻江倒海。林砚秋倒是满面红光,兴奋地拍着他后背:“怎么样?刺激吧?再来一次?”
“万万不可!”曹树贵惊魂未定,连连摆手,声音还在发颤,“此……此物太过凶险!折……折寿!”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感觉三魂七魄才慢慢归位。
林砚秋被他夸张的反应逗得咯咯直笑:“瞧你这点出息!好啦好啦,不玩这个了。我们去鬼屋!那个不吓人,就是黑一点!”她信誓旦旦。
鬼屋入口,阴森的音乐和阵阵冷风就让人汗毛倒竖。里面更是漆黑一片,只有惨绿的应急灯幽幽闪烁,各种粗糙但突然弹出的骷髅、僵尸道具,伴随着凄厉的电子音效,足以让胆小的人魂飞魄散。
曹树贵被林砚秋紧紧拽着手臂,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明朝灵魂对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嗤之以鼻:“雕虫小技,魑魅魍魉,何足惧哉!”但身体却在突然从头顶垂下的、冰冷黏腻的“长发女鬼”道具触碰到脖子时,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
“啊!”林砚秋更是吓得尖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猛地扑进了曹树贵怀里,双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身体瑟瑟发抖。
温香软玉满怀。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发间淡淡的清香混合着鬼屋特有的霉味和香薰,奇异地钻入鼻端。曹树贵身体瞬间僵直,大脑一片空白。明朝灵魂的“非礼勿动”刚冒出个头,就被怀中真实的、带着恐惧的依赖感冲击得粉碎。心跳如擂鼓,在黑暗寂静的通道里,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敲打。
他下意识地、笨拙地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了林砚秋颤抖的肩膀,低声安抚,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莫怕……皆是……皆是假的。我在。”他努力想用现代词汇,出口却还是带着点文绉绉。
林砚秋在他怀里点点头,抱得更紧了,闷闷的声音传来:“嗯……我知道是假的……就是……就是吓一跳……”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微微松开了些,却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只是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羞赧和未散的惊恐,像迷路的小鹿。
通道里只有幽幽的绿光和远处传来的、其他游客的尖叫声。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在黑暗和恐惧制造的暧昧气泡里,呼吸可闻。曹树贵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脖颈,感受到她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一种比鬼屋道具更令人悸动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拐角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一个披着破烂白袍、脸上涂着惨白油彩、拖着长长铁链的“鬼差”道具猛地跳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电子嘶吼!
“啊——!”林砚秋吓得再次尖叫,猛地一缩,曹树贵也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那“鬼差”狰狞的脸几乎贴到他们面前。
明朝灵魂在短暂的惊愕后,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了上来:装神弄鬼,惊扰佳人!简直岂有此理!保护欲瞬间压倒了理智。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被冒犯的恼怒,冲着那近在咫尺的惨白鬼脸,用尽力气吼了一声:
“呔!何方妖孽!安敢放肆!惊扰……惊扰……”他卡壳了,惊扰谁?“惊扰姑娘”似乎太文雅,“惊扰我女朋友”……好像又太现代太直接?情急之下,他憋红了脸,吼出了那个在明朝花楼里常听到的、此刻却无比顺口的称呼:
“惊扰本公子相好!还不速速退散——!!!”
吼声在狭窄的鬼屋通道里嗡嗡回响,气势十足。
那扮演鬼差的工作人员估计从业多年,第一次遇到有游客不按套路出牌,不尖叫逃跑反而冲他吼文言文,还自称“本公子”?他明显愣了一下,惨白的脸上表情似乎都僵住了,拖着铁链的动作也顿在半空。
通道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几秒后。
“噗……哈哈哈哈哈哈!”林砚秋从曹树贵怀里抬起头,看着那个“鬼差”懵逼的表情,再回味那句“本公子相好”,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身体软软地挂在曹树贵身上,完全忘记了害怕。
那“鬼差”似乎也觉得这场面太滑稽,默默地、拖着铁链,转身,无声无息地缩回了黑暗的角落。背影竟透着一丝……落寞?
曹树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吼了什么,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明朝灵魂也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失仪!大失仪!竟于大庭广众……口出‘相好’这等市井俚语!成何体统!”现代灵魂则羞愤欲死:完了!形象全毁了!
“哈哈哈……‘本公子’……‘相好’……哈哈哈……”林砚秋还在笑,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手指戳着曹树贵滚烫的脸颊,“曹公子,您这护花使者的方式……也太别致了吧?哈哈哈……”
曹树贵窘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她笑话。两人互相搀扶着(一个笑软了腿,一个羞得脚软),在诡异的氛围和残留的笑声中,终于狼狈地“逃”出了鬼屋出口。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让两人都眯起了眼。林砚秋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笑意,曹树贵则一脸的生无可恋。
“好啦好啦,‘曹公子’,别害羞啦!”林砚秋笑着递给他一个刚买的、巨大的粉红色棉花糖,“看在你‘护驾有功’,还……还承认我是‘相好’的份上,赏你的!”
曹树贵看着那团蓬松甜蜜的粉色云朵,再看看林砚秋笑靥如花的脸,心中的窘迫和古墨带来的阴霾,竟被这阳光和甜腻的气息冲淡了许多。他接过棉花糖,笨拙地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走!我们去坐摩天轮!那个不吓人,还能看风景!”林砚秋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跑向乐园中央那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彩色圆轮。
当摩天轮的车厢缓缓升至最高点,整个喧嚣的乐园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尽收眼底时,车厢里变得异常安静。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刚才的惊吓和欢笑似乎沉淀下来,留下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宁静和甜蜜。
林砚秋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曹树贵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跳再次不争气地加速。鬼屋里那句脱口而出的“相好”,此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他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林砚秋放在膝盖上的手。
林砚秋转过头,看着他,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询问的笑意。
曹树贵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一点点残留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文雅:
“砚秋……鬼屋之言……虽……虽情急失口,然……然我心昭昭,天地可鉴。你……你可愿……当真做我‘相好’?”
这一次,没有明朝的“非礼勿动”,没有现代的扭捏,只有最直接的心意。
林砚秋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更艳丽的红霞,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动人。她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笑了,那笑容像蜜糖一样甜。然后,她伸出手,主动地、坚定地握住了曹树贵那只带着画画薄茧和工地伤痕、此刻却微微汗湿的手。十指交缠,温暖而踏实。
“傻子。”她低声说,声音带着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棉花糖都堵不住你这张‘古里古怪’的嘴。”她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摩天轮在夕阳中缓缓转动,车厢里只剩下两人交握的手和依偎的身影,以及窗外那一片被染成金红色的、温柔的尘世烟火。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当暮色四合,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奇幻谷大门时,曹树贵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秦教授。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被摩天轮甜蜜压下去的阴霾瞬间重新聚拢。他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喂,教授?”
“树贵,你现在方便吗?”秦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凝重,“关于那锭墨……我在实验室这边……有些……非常特别的情况。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能不能……尽快来我实验室一趟?”
曹树贵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眼底骤然涌起的阴霾。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还带着游乐场余兴的林砚秋。
“怎么了?”林砚秋察觉到他脸色的变化,关切地问。
“没什么,”曹树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秦教授……有点专业上的事找我。你先回家?”
林砚秋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嗯,那你快去。路上小心。”
看着林砚秋坐上的士离开,曹树贵立刻拦了另一辆车,报出美院实验室的地址。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的心却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明朝灵魂在识海里焦灼地盘旋:“祸福难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代灵魂则一片混乱:特别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暴露了吗?
车子在美院深处一栋安静的研究楼前停下。楼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与外面喧嚣截然不同的冷寂。曹树贵按照秦教授给的指示,来到三楼尽头一间挂着“材料分析与文物保护实验室”牌子的房间外。厚重的金属门虚掩着,透出里面冰冷的白光。
他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化学试剂、精密仪器运行低鸣和纸张油墨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实验室里灯光雪亮,纤尘不染。秦教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的实验台前,台面上摆放着各种曹树贵叫不出名字的、闪着金属或玻璃冷光的仪器。那锭用素绸包裹的熙宁古墨,被小心地放置在一个透明的、充满惰性气体的特制观察箱里,正被一台连接着电脑屏幕的、带有高倍显微镜探头的仪器扫描着。
听到开门声,秦教授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兴奋和探究,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困惑、震惊,甚至……一丝惊疑不定。
“教授……”曹树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教授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走近。他指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不断跳动的数据和旁边放大的、复杂到令人眼花的微观结构图像。
“树贵,”秦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难以置信,“我们做了最全面的元素分析、同位素检测、分子结构扫描……所有数据都指向一点:这锭墨,确凿无疑是北宋晚期的产物。”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实验台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似乎在组织着极其艰难的语言。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它的……它的某些微观结构的排列方式,它内部蕴含的、极其微弱的……一种从未在任何已知古物上记录过的特殊能量场特征……还有,我们尝试用极其微量的样本进行加速老化模拟实验……”秦教授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钉在曹树贵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结果……显示它的‘时间熵增’曲线……出现了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反向波动。”
“反向波动?”曹树贵完全听不懂这些术语,但秦教授那凝重的表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意思就是……”秦教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困惑和震撼,“在某个瞬间,它……它似乎……不完全是……属于我们这个时空的东西。或者说,它经历过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时空层面的扰动?”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行发出的微弱蜂鸣。冰冷的白光笼罩着两人,也笼罩着观察箱里那锭黝黑沉静、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秘密的古墨。
秦教授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审视着曹树贵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探究:
“树贵,你老实告诉我……这锭墨,还有你……你们家……究竟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