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六点十七分，铅灰色云层像被揉皱的锡纸压向写字楼群。第一滴雨砸在玻璃幕墙上时，空气里还浮动着复印机的碳粉味。骤风卷着碎纸掠过广场，梧桐树在街角剧烈摇晃，叶片翻出青白的腹面，像无数只惊惶举起的手。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出租车顶篷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徒劳。地铁口的积水眨眼间漫过台阶，将下班人群的倒影搅成碎金。广告牌的霓虹在雨帘中晕开妖冶的色块，远处高架桥的轮廓被雨雾吞噬，只剩车灯在灰暗中划出流动的光轨。
风裹着雨珠劈开写字楼间的缝隙，消防通道的铁皮顶棚被砸得咚咚作响，空调外机喷出的热气与冷空气相撞，在低空凝成白茫茫的水雾。垃圾桶里的宣传单页泡成软塌塌的纸团，漂浮在积水上，墨字被雨水冲刷成蜿蜒的泪痕。街灯在雨幕中次第亮起，却穿不透这层厚重的水幕，整个城市像浸在浑浊的鱼缸里，连时间都被泡得肿胀发皱。
骤风卷着碎纸扑向大厅，梧桐树在广场上剧烈摇晃，青白叶片翻涌如受惊的浪。她望着雨帘中狂奔的人群，忽然想起今早匆忙的天气预报查看："暴雨，空气优"可晨会接连被项目的龟速进展而焦头烂额的她，哪有心思留意天气预报？此刻客户的谈判时间逼近，她却要困在这玻璃牢笼里，看雨珠在幕墙外织成无形的网。
"需要伞吗？"
雪松与冷雨混合的气息突然漫过来，林翎转身时撞进鹿箓浅褐色的瞳孔里。他的黑色风衣还带着户外的凉意，工牌挂绳的银色在廊灯下晃了晃，与她橙色调的工卡套隔着半米距离，像两条即将交汇的平行线。
"外滩三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目光却被他伞骨上的代码纹路吸引——那些细密的0与1，像极了她昨夜画像素猫时的笔触。
"巧了。"他递伞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伞柄防滑纹上摩挲，"陆家嘴的会可以推迟，客户的谈判不能迟到。"
这句话让她心口微微发烫。作为创意部出了名的"铁娘子"，她早已习惯了职场里的利益权衡，却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不能迟到"而非"不能丢单"来理解她的焦虑。两人并肩走进雨幕时，她刻意与他保持10厘米距离，却在伞骨相碰的刹那，听见他低低的笑声："林总监怕我抢客户？"
"怕鹿总监的代码把我淋成落汤鸡。"她仰头看他倾斜的伞面，15度角的精确计算让她想起他在跨部门会议上的发言："用户体验的黄金角度是15度，既不压迫，也不疏离。"此刻这角度恰好让雨水顺着伞沿坠成帘幕，将两人圈在潮湿的私密空间里，他半边肩膀浸在雨里，衬衫布料贴出肩胛骨的轮廓，让她想起他工位上那盆永远缺水的仙人掌。
"项目压力很大？"她盯着他眼下的青黑，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冒昧。职场生存法则第一条：莫问同事隐私。
鹿箓却侧过脸，睫毛上的雨珠坠在领带上："上周熬完夜，在茶水间看见你的工牌套。"他忽然轻笑，"那只猫踩在代码上打盹的样子，像极了我写bug时的状态。"
这句话像颗火星，引燃了她藏在职业化微笑下的雀跃。从没人注意过她的工牌套，更没人看懂她在像素画里藏的隐喻——直到这个总把《算法导论》塞进公文包的男人，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隔着百叶窗的缝隙，看见她画稿上跳动的猫尾巴。
雨势突然增大，伞骨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鹿箓的手臂忽然揽住她的腰，力度精准得像写进代码的条件判断："风速10米/秒，伞面受力超过临界值。"他的声音擦过她耳际，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得罪了。"
这个拥抱只有0.5秒的持续时间，却在她神经末梢炸出一串像素光斑。她闻到他衬衫领口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想起自己曾在提案里写过："最动人的科技感，是藏在代码里的人情味。"此刻他手臂的温度，正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解。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亮起时，两人已浑身湿透。林翎靠着消防栓坐下，瓷砖的凉意从尾椎骨窜上脊背，却抵不过他蹲在对面时，膝盖与她相触的那片温热。他公文包里滑出的便签上，像素猫正趴在SHA-256算法公式上，尾巴尖卷着她随手写的"加油"二字——原来他一直留着。
"其实那天在考勤机前..."他忽然开口，指尖在膝盖上敲出乱码般的节奏，"我不是指纹录不上。"
林翎抬头，撞进他眼中跳动的光。雨声在楼梯间回荡，像无数行代码同时运行的嗡鸣。她看见他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忽然明白职场里的"顺路"、"巧合"，不过是两个成年人给心动找的体面借口。
"我知道。"她摸出被雨水洇湿的名片，背面的像素剪影里，敲键盘的人与握画笔的人指尖相触，"就像我今天没带伞，也不是真的忘记。"
鹿箓忽然笑了，声控灯在笑声中明灭不定。在忽暗的光影里，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擦过她画数位笔的指腹，像两段终于对齐的代码。远处传来晚高峰的车流声，雨势渐小，而消防通道里的时间却慢了下来——慢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频率，慢到能看见对方瞳孔里倒映的，不再是职场的钢筋水泥，而是暴雨初歇时，云层里透出的那道微光。
她忽然想起柯洁说过的话："暴雨是天空的眼泪，却能浇灌出彩虹。"此刻她终于懂得，那些被KPI切割的日常里，藏着多少值得冒险的意外——比如在暴雨中接过的那把伞，比如伞下那个用代码丈量世界，却用温柔接住她所有慌乱的人。
雨停了。鹿箓站起身，伸手帮她拂去裙摆的水渍，动作轻得像调试一行珍贵的代码。两人并肩走向出口时，他的伞悄悄向她这边又倾斜了5度，这次不再是精准的计算，而是某种本能的靠近。玻璃幕墙上的雨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林翎望着映在地面的两道影子，忽然发现所谓职场的平行轨道，从来都不是永不相交的直线——当两颗心在暴雨中选择共伞，便已在命运的图纸上，画出了第一条温柔的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