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外交部那间最高规格的同传模拟训练室,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厚重的隔音玻璃内,沈清月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着。监听耳机紧贴双耳,隔绝了外界所有杂音,只剩下耳机里传来的、语速快得惊人的发言。这是一段特意模拟的、某国代表关于“高新技术出口管制与多边安全框架冲突”的即兴发言,充满了晦涩的技术术语、绕口的法律条文和咄咄逼人的反问句式,语速更是达到了同传的极限挑战值。夏日的闷热似乎也被隔绝在外,只有空调送出丝丝凉气。

控制台前,李梅和老王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上沈清月极度专注的侧脸,以及旁边同步显示的翻译音频波形图。周慕白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下颌线绷紧,眼神锐利如鹰隼,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里已沁出了一层薄汗。这是最后一项、也是最残酷的“地狱级”模拟测试。若她能撑过这最后的半小时,后天的实战,便有七成把握!

耳机里,发言者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

“…Hence, the unilateral imposition of 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not only contravenes established norms of international comity but also engenders significant friction within existing multilateral export control regimes, potentially fragmenting the very consensus it purports to uphold regarding critical dual-use technologies…”

(“……因此,单方面施加域外管辖权不仅违背了既定的国际礼让准则,更在现有的多边出口管制机制内引发严重摩擦,可能使其旨在维护的关键两用技术共识本身趋于瓦解……”)

信息密度极高!逻辑链条复杂!术语叠加!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语流中,沈清月清亮、稳定、如同玉石相击般清晰悦耳的声音,几乎在发言人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便无缝衔接,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了出来:

“因此,单边域外管辖权的实施,不仅与国际礼让既定准则相悖,更在现有多边出口管制体系内制造显著摩擦,潜在地将瓦解其自身试图维护的关键两用技术共识……”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吐字如珠,节奏精准地卡在每一个意群转换的间隙。更令人叫绝的是,她不仅完美复现了原文复杂严谨的逻辑和所有关键术语(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域外管辖权, multilateral export control regimes/多边出口管制机制, dual-use technologies/两用技术),甚至在中文表达上比原文更为凝练有力。

控制室外,李梅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充满了彻底的震撼!老王则激动得手指都在抖。周慕白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缓松开,巨大的狂喜和激赏席卷了他。他看着玻璃隔间里那个纤秀的身影,她微微蹙着眉,饱满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挺翘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唇瓣因专注而紧抿。汗水浸湿了她鬓角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雪白细腻的颈侧,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在专注的神态下,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那专注之美,如同绝世名剑出鞘前那一刹的沉静,蕴含着无匹的锋芒。

半个小时的极限测试结束。

当耳机里传来老王激动的声音:“测试结束!完美!沈同志,完美!”时,沈清月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额角鼻尖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衬得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如同被露水浸润的皎洁月光。

周慕白亲自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他走到沈清月身边,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但他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激赏:

“辛苦了,沈清月同志。你……做得非常好。”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因疲惫和专注而更显惊心动魄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沈清月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因为刚刚结束高强度的脑力运转而显得格外明亮。她站起身,脊背依旧挺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带着淡淡疲惫却无比动人的微笑:

“谢谢周处长,谢谢李组长,王工。我只是……尽力而为。”

那笑容,如同冰山上骤然绽放的雪莲,纯净、清冷,却又带着融化一切的力量。周慕白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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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东欧经济合作论坛主会场。

第七号同传间,狭小密闭。沈清月端坐在转椅上。她换上了一身周慕白让人临时准备的、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亚麻质地的女式西装套裙,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和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化了极其淡雅的职业妆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精致绝伦的五官,更凸显出那份沉静专注的气质。即便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她专注的侧影也吸引了不少会场工作人员惊艳的目光。夏日的阳光透过会场高窗,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耳机里,各国代表的发言轮番响起。论坛议题交锋激烈。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

沈清月的心跳平稳有力。她戴着耳机,目光锐利地扫过显示屏。右手稳稳地搭在音频推杆上。左手虚按桌面,指尖微微用力。

当前,D国代表正在就“绿色技术知识产权共享机制”进行尖锐质疑,语速快,措辞强硬:

“…The current framework proposed by certain parties effectively constitutes a veiled form of technological expropriation, undermining the very incentive structures essential for sustained innovation…”

(“……当前某些方提出的框架实质上构成了一种变相的技术征收,破坏了……持续创新所必需的激励结构核心……”)

沈清月的大脑高速运转。在发言人最后一个意见结束的瞬间,她清亮、稳定、吐字清晰的声音传遍会场:

“D国代表认为,当前部分提议的框架实为变相技术征收,损害清洁能源持续创新的核心激励机制……”

翻译精准抓住了核心观点和强硬态度,用词专业、逻辑清晰、语气把握恰到好处。

主会场内,不少懂英语的代表眼中流露出惊讶和赞赏。后台控制室,李梅激动地对周慕白低声道:“稳了!周处!太稳了!”

周慕白站在单向玻璃后,目光穿透人群,紧紧锁定着第七号同传间里那个纤秀而沉静的身影。夏日的阳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汗水浸湿了她额角一缕碎发,贴在白皙的肌肤上,脆弱与强大在她身上形成了令人心折的对比。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应对唇枪舌剑,周慕白的心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跳得如此剧烈而清晰。

整整一天的会议,沈清月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稳定、高效、完美地运转着。她的声音,成为了连接不同语言、不同立场的桥梁。

当论坛主席敲下最后的定音槌,沈清月才彻底放松。她摘下耳机,后背已被汗水浸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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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小礼堂,简朴的庆功宴。

柔和的灯光下,气氛轻松热烈。沈清月换回了自己的旧衣服——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然而,即便是最朴素的衣着,也难掩她此刻焕发出的夺目光彩。一天的会议磨砺,沉淀出沉静而自信的气质。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杯凉茶,听着周围的赞扬。

“小沈同志!了不起啊!” 李梅端着茶杯过来,满脸钦佩,“今天可真是多亏了你!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是啊是啊!沈同志真是深藏不露!”

“那水平,绝了!”

面对赞誉,沈清月脸颊微红,带着谦逊的微笑回应:“李组长过奖了,是大家前期准备充分,我只是尽力完成任务。” 声音清越动听,态度不卑不亢,如同一株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清雅风华令人心折。

周慕白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

“沈清月同志。” 声音温和,带着欣赏和尊重。他递过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厚厚资料,“这是此次会议部分非涉密议题的发言稿汇编和背景资料摘要,上面有几位领导对你翻译水平的肯定批注。”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月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我听父亲说,你在准备考大学?目标是北平大学的播音系?”

沈清月接过资料,如同接过珍贵的礼物,用力点头:“是的,周处长。播音主持……是我的理想。” 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提到“理想”时,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周慕白看着她眼中的星光,心头微动,语气更加真诚:“你的语言天赋和临场反应能力,是我见过最顶尖的。播音主持很好,但……” 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带着期许,“有没有考虑过,将它运用到更广阔的天地?比如,外交翻译?你的声音、精准表达、抗压能力,天生就是为外交舞台准备的。北平大学的平台很高,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未来在外交翻译领域,必定大有可为,甚至……成为标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激赏和对未来的笃定,“我很期待,能在部里,看到你穿上正式译员制服的那一天。”

这几乎是明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沈清月的心跳加速。外交翻译?向她敞开的大门?她看着周慕白诚挚而灼热的目光,定了定神,郑重回答:

“谢谢周处长的肯定和指点。我会认真考虑的。眼下,我会全力以赴,先考上北平大学,打好基础。” 回答既表感谢,又保持了自己的节奏。

周慕白看着她眼眸中的坚定和聪慧,心中情愫更深。他点点头,露出赞赏的笑容:“好!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找我。” 他举了举手中的凉茶杯,“以茶代酒,提前祝贺你金榜题名!”

沈清月也举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谢谢周处长!” 瓷杯相触,清脆的声响仿佛敲开了未来某种可能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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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结束,夜色已深,暑热未消。周慕白亲自开车送沈清月回实验高中家属院。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窗半开,带着白天余温的晚风吹入。

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和一种微妙的安静。沈清月抱着那包珍贵的资料,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路灯晕染出昏黄光晕的街景。一天的疲惫终于彻底涌了上来,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挺翘的鼻梁下,唇瓣微微抿着,卸下了会忆时的紧绷,显露出一种近乎纯真的柔美。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颈侧,在车窗外掠过的光影里,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周慕白透过后视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沉静的睡颜上。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精致绝伦的轮廓。白天她在同传间里全神贯注、掌控全局的锋芒,与此刻毫无防备的柔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心颤的反差。周慕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保护和靠近的冲动悄然滋生。他默默调低了空调的风速。

车子在家属院门口停下。沈清月立刻醒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颊边还带着浅浅的睡痕:“抱歉,周处长,我睡着了。”

“累了一天,应该的。”周慕白的声音异常温和,“快回去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了,好好调整一下。” 他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拉开了车门。

沈清月抱着资料下车。夏夜的暖风带着白天的余热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她站在月光里,乌发如瀑,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那身朴素的蓝色连衣裙在月华下仿佛流动着柔光。晚风轻轻拂动她的裙摆和鬓角的碎发,整个人如同月下悄然绽放的蓝色鸢尾,既清丽绝伦,又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忽视的沉静力量,美得惊心动魄,光华内蕴。

“谢谢周处长送我回来。您也早点休息。”沈清月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软糯。

周慕白站在车边,看着她月光下美得不似凡尘的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带着温度的嘱咐:“路上小心。资料……好好看。我相信你。” 那“相信”二字,沉甸甸的。

沈清月再次道谢,转身走进了家属院的大门。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纤细而坚定。

周慕白一直目送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单元楼的门洞后,才缓缓收回目光。他靠在温热的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在夏夜的微风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中尚未平息的激赏与那一丝被月光彻底撩动的心弦。他知道,这个叫沈清月的女孩,绝不仅仅是一个“保姆”,或是一个“临时救场的译员”。她是一块蒙尘的稀世美玉,如今,那层尘土正在被拂去,露出其下惊世的光华。而他的心湖,已被这光华投下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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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方边境密林。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颠簸泥泞的林间小道上疾驰,车灯如同利剑刺破浓重的热带雨林夜色。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混杂着泥土、腐叶和未散尽的硝烟气味。车内,陆战北一身沾满泥污汗渍的丛林作战服,脸上涂抹的油彩被汗水冲刷出道道痕迹,更添几分野性的冷硬。他闭着眼假寐,但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凛冽杀气,昭示着刚刚结束的渗透侦察任务是何等凶险。

“头儿,刚接到军区加密电报。” 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陈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声音带着疲惫,“目标区域确认清楚,情报已获取。命令我们即刻脱离,返回基地休整,三日内启程返回北平。” 他将一份带着汗渍的加密电文递过来。

陆战北倏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内锐利如鹰,带着未褪尽的硝烟气息和丛林特有的湿冷。他接过电文,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快速扫过,冷硬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返回北平。

很好。

那个胆敢违抗他的命令、私自搬出陆家、甚至跑去当保姆的女人……他倒要看看,在他深入雨林的这段时间里,她究竟“安分”到了何种地步!沈清月……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碾过,带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强烈的、即将亲手收回“失控物品”的掌控欲。

他猛地摇下车窗。窗外闷热粘稠、饱含水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植物蒸腾的浓烈气息和远处隐约的雷声,吹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非但无法带来一丝凉爽,反而像湿热的毛巾糊住了口鼻。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他望着车窗外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热带雨林夜幕,眼神冰冷而幽深,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等待致命一击的鳄鱼。

吉普车轰鸣着,在泥泞中奋力前行,卷起浑浊的泥浆。闷雷在远山滚动,预示着又一场热带暴雨即将倾盆。鬼途惊雷,暗流汹涌。一场新的风暴,正随着吉普车的疾驰,向着月光下那个刚刚崭露头角的纤细身影,无声地、却势不可挡地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