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63年,这个夏天实在太热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进了火炉里。巧珍却丝毫不在意这滚烫的天气,满心欢喜的守着她的煎饼摊。

小学毕业考试放榜,田金宝又拿了第一名。巧珍一边手脚麻利地摊着煎饼,一边逢人便眉飞色舞夸赞自己的儿子。那脸上洋溢的自豪与幸福,就像要满溢出来似的。金宝也十分懂事,学习累了就主动跑到煎饼摊,帮妈妈招呼顾客,这样温馨的画面,总能让巧珍沉浸许久。

一天,金宝像往常一样在煎饼摊前帮忙,忙完一阵后,他仰起头,一脸天真的问巧珍:“妈,我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就我没有,你咋不给俺生个弟弟妹妹呀?”

巧珍手中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笑着摸了摸金宝的头,敷衍道:“妈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一个人呀。”

夜晚,躺在床上的巧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轻轻捅了捅身旁的田大壮,轻声说道:“大壮,金宝这次又考了第一名,开学就上中学了。这孩子聪明的很,估计是随了金国中。也不知道金国中扔下她们娘仨,现在过得咋样。金宝今天还问我,为啥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

巧珍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当初要是能把那个女孩也抱回来就好了,金宝也能有个伴儿。葛玉兰带着孩子,日子肯定不好过,再嫁的话,哪家能轻松接纳她们娘俩呢。那孩子也该上中学了吧,真想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当年我们连夜抱着金宝回来,葛玉兰肯定恨透我们了。”说着说着,巧珍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往昔。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巧珍满心欢喜地为金宝精心缝制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还做了一个漂亮的新书包。金宝看到后,一脸无奈又带着几分心疼地说:“妈,俺那些衣服都还没穿小呢,今年肯定还能接着穿。俺同学总说俺在班里穿得最好,都弄得俺怪不好意思的。他们好多人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穿剩下的旧衣服,还老是念叨着家里要是只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可他们哪知道,俺心里多羡慕他们,都有兄弟姐妹作伴!”

巧珍嘴角含笑,打趣金宝:“金宝呀,你得多吃点东西才能长高个儿,你瞧,在班里就属你个头最矮啦。”

金宝也不甘示弱,跟巧珍开起玩笑:“那俺这随谁啊,你当初咋生的嘛,得给俺生的像我爸一样高呀。”母子俩的欢声笑语在屋子里回荡,那份浓浓的亲情愈发深厚。

其实,金宝并不知道,自己本是龙凤胎之一。出生时,他的体重就比姐姐轻不少,身形也小了一圈。葛玉兰当时又没有奶水,巧珍把他抱回来后,对他精心喂养、照料有加,可他的个头增长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田大壮家是富农出身,日子过得比普通农村家庭要富足许多,家中种了大片的麦子。然而,金宝却从未干过农活。每到割麦子的时节,同学们和小伙伴们都会帮着家里下地干活,可巧珍却从来不让金宝参与。她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金宝只管一心一意好好念书就行。”在巧珍心里,金宝比自己亲生的还要金贵,她满心期许,盼着金宝能通过努力读书,将来出人头地。

上了中学的金宝,在数学方面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理数、整式、分式、方程这些让众多同学头疼不已的数学知识,在金宝眼中却简单易懂。

有一天在课堂上,孟老师讲道:“同学们,大家要把学习毛泽东的著作和思想摆在首要位置,对于阶级斗争、革命道路、群众路线等理论,也要多下功夫。不过,大家更得把数学学好,毕竟以后无论是工业生产,还是农业生产,都离不开数学知识。你们瞧瞧田金宝同学,不仅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数学题做得也好,大家要多向他学习。要是学不好数学,回家种地连收了多少斤粮食都算不明白,那岂不是很可笑吗?”孟老师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哄堂大笑起来。

进入中学的金宝,和其他同学不同,他不用一边帮家里干农活一边学习,他只需专心致志地学习就行。金宝把毛主席语录背的滚瓜烂熟,每天在家不仅自己认真背诵,还常常教妈妈背。经常能看到,巧珍一边摊着煎饼,一边跟着他背诵毛主席语录,那认真的模样,总是引得奶奶看着他们娘俩偷偷发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充满着平凡的温暖与希望。

转眼长明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虽然中学都没有读完,可这木匠活学的真不错,老金师父常常感慨:“长明这手艺,日后必定远超我这个做师父的。”

听到师父这般夸赞,长明总是憨厚的呵呵一笑,脸上满是谦逊。

长明练习着先给家里做了小板凳和小桌子,奶奶看着这些亲手做好的小物件,满是欣喜与自豪,粗糙的手在上面来回的摩挲,嘴里念叨个不停:“我大孙子可真有出息,这手艺学的真好!等将来结婚了,都能自己做箱子和柜子啦。”

长明听着奶奶说到结婚的事儿,羞涩地笑了起来。长明奶奶瞧着孙子木匠手艺学成,惦记起了教养院的儿子,她收拾一番,前往教养院去看望金国中。

金国中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心里猛地一揪。母亲的头发愈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还是母亲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更多的是无奈:“长明跟老金学木匠,学的可好了,给家里做的板凳和桌子,结实又好看。你爸的身子骨还算凑合,就是那口烟瘾戒不掉,成天咳嗽。你弟两口子也搬出去单过了,这也是看长明,都过了十八了,也该给他说门亲事,要是能看着长明娶上媳妇,我跟你爸就算闭眼了,也没啥遗憾。”

金国中听着母亲的话,喉咙像被什么哽住,艰难的喊了一声:“妈。。。。。。”

母亲的情绪一下上来了,边抹着眼泪边数落:“你说你这造的什么孽啊!葛玉兰那几个孩子,我们是有心无力,管不上了。你说你好好的人生,好好的家,怎么就作践成这样了...孩子们眼瞅着都长大了,也不知道现在过的咋样,真是造孽啊。。。!”

金国中已经在教养院里度过了七个年头了,柳芳芳只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他写给柳芳芳的信也都石沉大海,如今,他只能从母亲这儿知晓长明的近况,至于长虹和彩霞,他一无所知,心中满是牵挂和愧疚。

每当母亲责骂自己,金国中只能默默流泪,满心悔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在痛骂自己。他原以为牺牲葛玉兰和孩子的幸福,能换来柳芳芳和孩子的安稳,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的内心被无尽的忏悔填满,白天在教养院里,也只是麻木地接受着改造,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前程,辜负了葛玉兰和柳芳芳这两个女人,更毁了五个孩子的一生。甚至,他都没记住那对双胞胎的模样,只留下无尽的痛苦,接受着老天给他的惩罚。

长明奶奶从教养院回来那天,晚饭后,长明又开始摆弄他的几块木料,他一边拿在手里看着,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奶奶踱着小步走过来,顺势在炕沿边上坐下,轻声对长明说道:“我今天去看你爸了”。

长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回应奶奶,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木料。

奶奶并未在意长明的沉默,继续说道:“奶知道你恨你爸,其实我也恨呐,恨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可再恨,他毕竟是你爸,是我儿子啊。”

长明依旧没有吭声,脸色越发阴沉,手上摆弄木料的动作也没停。

“奶知道,这么多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初中都没念完就去学手艺,这些事儿我都清楚。你五岁那年,就被你爸送到我这儿,奶奶把你从小养你到大,你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奶奶说着,眼眶渐渐发红。

长明的脸阴沉的可怕,愤怒在他眼中翻涌,他也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地说:“我记得那年,我妈怀了双胞胎,我爸说等妹妹弟弟出生就接我回去,让我先在你家待着。那时我还小,信了他的话,每次问他什么时候接我,他总说下次妈妈来接。可我妈呢?她来过吗?”

长明有些哽咽,满心的愤恨再也抑制不住:“我一直等到上了小学,都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每次问我妈和妹妹弟弟时,他总说等我长大了就会见到。这事我问你,你也只是掉眼泪,吓的我都不敢再问。”

听到这儿,奶奶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音。

长明接着说:“上小学时,隔壁大强问我为啥不回城里念书了,我咬破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在学校,我不敢跟同学一起玩,我怕他们问我,后来,我从你和我爷的话里知道,他找了别的女人,不要我妈和妹妹弟弟了,连我也不要了。”

这些年,奶奶确实没和长明说过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奶奶,只想着能吃上饭就行,哪顾得上他心里的需要。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带我去找我妈的那天。那是我记忆里长大的家,隔壁王大娘和你说,我妈把弟弟送人了,带着妹妹改嫁了。后来你带我去了我妈现在的家,我妈已经跟别的男人又生了好几个孩子了。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自己的家了。我那时才几岁啊?这些痛苦都是谁造成的?大叶是我亲妹,我知道大叶在老杨家受气,可我却无能为力,这又是谁的错!那个被送人的弟弟,是死是活,他想过吗?”

长明从未如此激动,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

“从小到大,我不敢跟别人提起我妈和我妹。我心里的苦没人能懂,直到跟了师父学木匠,师父和师娘懂我,师父总能说到我心坎上,师娘总能做出我爱吃的菜,我都错觉那是我的家。”长明泣不成声,多年的委屈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奶奶走上前,轻轻的抱住长明,抬手为他擦去眼泪,可自己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浸湿了长明的肩头。

“大叶那天问我,爸爸是谁?我都没有办法回答她,我怎么原谅他?大叶能原谅他吗?他不该把我们兄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又抛弃我们。我没有办法原谅他。”长明边哭边说,十几年的委屈,似乎说也说不完。

大叶和二叶一同踏入了中学的校门,她们幸运地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大叶的同桌是李慧,这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姑娘,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婉转动听,恰似山间清泉流淌,给人一种温柔似水的感觉。李慧的爸爸在街道工作,或许是受家庭氛围的熏陶,李慧也是个热心肠,总是对身边的人关怀备至。让人如沐春风。

和李慧做同桌没多久,大叶就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上课时,她们并肩而坐,专注聆听老师授课,课间休息时,两人手挽手一起去厕所,分享着只属于彼此的小秘密。闲暇的时光,她们还会偷偷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班里班外同学们的趣事,时不时就被逗得前仰后合,那些属于青春的回忆印满学校的每个角落。

二叶的同桌是高庆美,人如其名,性格直爽开朗。犹如夏日里的一阵清风。在班级里可是多数男生心目中的班花。高庆美和李慧住在同一个大院,所以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两人的关系也十分要好。

一天放学后,高庆美像往常一样约李慧一起回家,李慧热情地叫上了大叶。三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声不断,气氛格外融洽。二叶跟在她们后面,几次试图开口加入她们聊天,却怎么也插不上话,一种被孤立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二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本来她和高庆美相处得就不算融洽,如今看到高庆美和大叶、李慧聊得热火朝天,完全把自己晾在一边,嫉妒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她妒忌大叶能和李慧、高庆美打成一片,有说有笑。而自己却被冷落。

这天轮到二叶做值日,大叶却被李慧和高庆美拽着,有说有笑地先离开了教室,完全忽略了还在做值日的二叶。二叶做完值日回到家,满心委屈,晚饭也没心思吃,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生闷气。

“二叶,吃饭了。”大叶在外面喊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可二叶没有回应,依旧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二叶,吃饭了。”杨贵福也提高了音量喊了一句,见二叶还是没动静,便对三叶说:“三叶,你去屋里喊你二姐吃饭。”

三叶从屋里出来,小声说道:“我二姐哭了,她说她不吃饭了。”

葛玉兰看向大叶,关切地问:“二叶怎么了?在学校挨欺负了吗?”

“没有呀,今天她值日我就先回家了,在学校也没人欺负她。”大叶回答道,脸上也带着一丝疑惑。

杨贵福一听,立刻指责起大叶:“她值日你咋没帮帮她,还自己先回来了?从小让你们俩一起上学,不就是为了让你照顾照顾你妹妹吗?”

大叶觉得委屈极了,反驳道:“值日生好几个人呢,也不用我帮忙呀。放学李慧拽我一起走,我就出来了,二叶值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干嘛说我呀?”

“啪”的一声,杨贵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碗筷都晃动了一下,随后走进屋子去哄二叶。

葛玉兰坐在一旁,一边哄着其他几个孩子吃饭,一边小声对大叶说:“你也是……”

大叶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抱怨道:“从小到大,我哪样没让着二叶?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帮着干,二叶从来不伸手。今天该她值日,我就没等她,你们就埋怨我……”

正说着,杨贵福拉着二叶从屋里出来了,嘴里还是那句话:“你是姐姐,你就得让着二叶。”

这句话大叶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早就听腻了。她看着葛玉兰,发现妈妈没有为自己争辩一句,这才彻底明白,在这个家里,妈妈根本做不了主。

大叶越想越难过,打开门跑了出去。杨贵福看着大叶跑出去的背影,大声骂道:“怎么养你这么大,还不能说你了?有能耐跑了别回来!”

葛玉兰赶忙放下孩子追了出去。杨贵福却像没事人一样,领着几个孩子继续吃饭。

葛玉兰在胡同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正在抹眼泪的大叶,她轻轻拉了拉大叶,说:“回家吃饭吧,你这一跑出来,你爸又得骂你。”

大叶看着葛玉兰,突然有些心疼妈妈的软弱。她知道妈妈在这个家里肯定有自己的苦衷,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不想再让妈妈为难,于是抹了抹眼泪,跟着葛玉兰往家走。

从那天起,二叶和大叶之间渐渐有了隔阂,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妹,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了。

自从二叶那次在家里闹了一通后,她自己也察觉到和大叶之间的关系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而大叶呢,也不再事事都想着从心底里为二叶分担。此后,上学放学的路上,二叶总是默默地跟在大叶、李慧和高庆美几个人的身后,从未参与过她们的欢声笑语,彷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初二下学期。班上很多同学都在热烈讨论着国家政策,据说初三毕业后就得下乡,大家对此各有各的想法。

有一天,李慧好奇地问大叶:“你家里会让谁去下乡呀?”

大叶苦笑着回答:“在我们家,但凡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就说这下乡的事儿吧,肯定也是我去。其实我还挺想去的,我就想离这个家远远的。你呢,你想下乡吗?你爸爸在街道上班,他能同意你去下乡吗?”

李慧皱着眉头,认真地说:“我听我爸说,按照国家政策,大家都得下乡,我也躲不掉。不过我可不想离家太远,我回去跟我爸好好磨磨,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去近一点的地方。要不咱俩一起吧,这样到时候还能有个伴儿。”

听李慧这么说,大叶犹豫了一下,凑近她小声说:“李慧,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我和二叶不是同一个爸爸生的,在我家里,我爸从小就偏心二叶,像下乡这种吃苦的事儿,肯定不会轮到二叶。我还有个亲哥哥在金家村,那儿还有我的爷爷奶奶。我想去下乡,离这个家远一点,要是能自己选地方,我想去金家村。”

李慧听到这个秘密,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连忙点头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

李慧看着大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心疼,她觉得自己和大叶之间的友谊更深了一层。她拉着大叶的手说:“那我回家就让我爸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你爷爷奶奶家所在的村子,到时候我也跟你一起去。”大叶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叶放学回到家,就跑到杨贵福身边,拉起杨贵福的胳膊,一脸担忧地说:“爸,我同学都说我们初三毕业就得下乡,下乡是不是特别苦啊?听说去了就得像农民一样干活,说不定还得在农村待一辈子呢。”

其实,二叶心里一直喜欢班里一个叫张涛的男孩子,她特别想知道张涛会不会下乡。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烦闷不已,既想能和张涛在一起,又实在害怕下乡的艰苦。

杨贵福听了二叶的话,立刻说:“下乡多苦啊,咱家有一个下乡的就行了,就让你姐去,你以后进工厂上班。”

大叶听到杨贵福这么说,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只是冷冷地回应道:“行,就让我去下乡受苦,让你的宝贝二叶在家享清福。”

这时,葛玉兰在一旁轻声说道:“离毕业还有一年呢,国家到底是什么政策还不清楚,下不下乡还不一定,别想那么多了。”

可在大叶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她就是想离开这个家,就算最后不下乡,毕业之后她也要去找自己的爷爷奶奶和长明哥哥。

初二这个暑假,长虹终于攒够了前往教养院的路费。他瞒着柳芳芳,去看望爸爸金国中。出发那天,他忐忑又激动,登上了前往教养院的公共汽车。

一路上,长虹满心都是疑惑与委屈。小时候,有爸爸妈妈相伴的日子快乐又温馨,可惜太过短暂。后来,爸爸突然就消失了,再也没回过家。这些年,妈妈靠着打零工艰难维持生计,身边的男人也换了好几个。长虹和那些男人相处时,没少发生摩擦。对柳芳芳,他心中既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厌恶。这种复杂的情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肩头,让他不堪重负。

不仅如此,他还要照顾妹妹。可妹妹的性子越来越像妈妈,十分叛逆,开始逃课,小小年纪的长虹,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心酸,也正因如此,他对爸爸的思念愈发浓烈,满心的话都想一股脑儿的说给爸爸听 。

近十年没有长虹的丝毫消息,如今站在眼前的,已是个眉眼间满是坚毅的少年。

金国中就这么直直地看向长虹,一时竟呆立原地,往昔儿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现。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深知,自己的过错让儿子在成长路上饱经风雨,缺失了本该拥有的父爱。那些被囚禁的漫长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饱含着对他们的思念,可现在,这份思念在愧疚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儿子,可又怕自己的手太过粗糙,惊到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 。

金国中只能不停地抹着眼泪,慢慢的哽咽着:“爸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和妹妹……”

长虹强忍着泪水,喊了一声:“爸!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我妈从来不让我和妹妹问你,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说着说着,泪水再也不受控制。

“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们?我和妹妹被人嘲讽,被骂是私生子、野种,还被骂是劳改犯的孩子……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妈也从来不给我们解释。”

哭了好一会儿,金国中才缓缓开口:“是爸爸走错了路,对不起你们。但爸爸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和妹妹,我给你妈写过好多信,可一直没有回音。我知道你妈恨我,可……爸爸真的对不起你们。”

其实,柳芳芳收到过金国中的信。但面对金国中的过错,还有这一双需要拉扯大的儿女,她满心的怨恨最终化作了沉默。起初,金国中被判三年时,柳芳芳还对生活抱有一丝希望,可当得知他上诉失败后,彻底绝望了。她心中的恨逐渐扭曲,不仅不跟孩子提起金国中,面对孩子的询问也一概不答,更没给金国中回过只言片语。她的恨,不知不觉转嫁到了长虹和彩霞身上,让两个孩子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成长。

金国中看着长虹,他的内心犹如刀绞,碎裂般疼痛。他缓了缓情绪,告诉长虹:“你的爷爷奶奶在金家村,你还有一个哥哥,他叫长明。爸爸希望你长大了能替爸爸去看看他们。彩霞是妹妹,你要照顾好她。希望你以后能给爸爸写信,爸爸很想知道你和你妹妹的情况。”

长虹的眼圈泛红,金国中把自己攒下的积蓄都塞给了长虹,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

金国中望着长虹离去的背影,满心都是眷恋与不舍,却又只能无奈目送。他的眼眶再度湿润,视线也渐渐模糊。此刻,他站在人生的黑洞里,缺席着孩子的成长。他深知,自己的过错将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给他的孩子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

他不知道孩子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孩子能够坚强地面对生活。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长虹紧握着爸爸给的钱,坐上了回程的车。此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见过了日思夜想的爸爸,他似乎也理解了妈妈的恨,还知道了自己有个哥哥。

长虹也知道再过一年初中毕业,他就要面临下乡。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是下乡能离爷爷奶奶家或者教养院近些的地方就好了。

晚上回到家里,长虹对彩霞说:“小妹,我教你做饭吧,等明年我下乡了,你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这些年,基本上都是长虹做饭、照顾妹妹,着实不易。彩霞却一脸叛逆,回答道:“我才不学做饭呢!”

“上学、你不爱学,做饭、你也不学,等我下乡了,看你怎么办?”长虹有些生气地说道。

他本想跟妹妹讲讲去看爸爸的事,可看着妹妹叛逆的模样,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此刻,他的内心竟隐隐期待着能早点下乡 。

长明最近是满心苦涩,他接连两段相亲,都因为父亲是劳教犯而告吹。奶奶更是上火,急得在家团团转,整日在家数落着儿子金国中的不是。

1968年春天,长明的姑姑又为他牵线,介绍了相隔三十里地垮山屯的姑娘何阿丽。

何阿丽与长明同龄,虽然家里兄弟众多,但是何阿丽的爸爸是个邮递员,家里吃的是红本供应粮,论条件可比长明要好些,阿丽长的清秀娇小,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姑娘。这到了适婚年龄,家里也在着急为她寻一门亲事。

长明的姑姑向何阿丽介绍时,只说长明和爷爷奶奶一同生活,家中有地,在生产队能挣工分,还会木匠手艺。并未说出父母的情况。

然而,长明没有丝毫想隐瞒,郑重其事地对何阿丽说:“目前,我和爷爷奶奶生活,我爸是劳教犯,我妈改嫁了。你要是能接受我家的情况,以后咱俩要是处得好,将来结婚我肯定对你好,让你当家。”长明把家里真实的情况说了出来,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对何阿丽有所隐瞒。

何阿丽见长明长相周正,虽皮肤黝黑,但笑起来亲切温和,眼神坚定又透着踏实,还会木匠手艺,心里本就有几分好感。听到长明父母的情况时,她有些意外,可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嫁人要看小伙子自身能力,能够对你好,能踏实过日子才最重要。”何阿丽思量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能接受长明的家庭状况。这让长明既感动又开心。

两个人见面后的第三天,长明便买了点心,前往何阿丽家。到了何家,他见几把板凳都松动破旧,便向何阿丽要了简单工具,他挽起袖子,开始动手修理起来。何家父母见长明如此实在,说话也总是笑呵呵的,对这个小伙子也满是喜欢。何阿丽看着满头大汗的长明,贴心地端来一碗水,心里也甜滋滋的。

何家留长明吃晚饭,长明又瞧见桌子也有些破旧,便主动说道:“阿姨,我下次来带木料和工具,给您做个新饭桌。”

何阿丽听了,心里认定要和长明好好相处下去,嘴上却客气地说:“那多不好意思呀!”何家父母也赶忙推辞。

长明却爽朗地笑着说:“没事儿,我自己会做,学了好几年呢,正好试试手艺。”大家听了,都跟着笑起来。

送长明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欢声笑语,分享着各自的趣事,也畅想着以后的生活,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眼看天色渐暗,长明笑着说:“我再送你回去一段路吧。”

就这样,两人来回相送,关系也亲近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长明心里就开始筹划着攒钱买些木料,给何家做个新饭桌,他这是在极力讨好阿丽和未来老丈人,想着想着,他自己都感觉到心里甜滋滋的。

长明的奶奶发现,长明往何家跑的越发频繁,常常一连数日都见不到长明的身影,欣喜地跟爷爷念叨:“我孙子要娶媳妇啦,等以后孙子媳妇进了门,你可要少抽点烟吧,赶紧的,咱们俩把厢房收拾出来,把这房子腾出来给孙子娶媳妇用”。长明爷爷不敢违背奶奶的指令,老老实实地跟在奶奶身后去收拾厢房。

又过些时日,长明买齐了木料,带着工具在何家院子里忙活了好些天,终于把新饭桌做好了。街坊四邻纷纷称赞何家这准女婿能干,何妈心里也认准了这个女婿。

此后,长明和何阿丽相处的愈发用心,长明隔三岔五就往何家跑,每次登门,都能赢得何妈的夸赞,总夸他为人踏实能干,性格又好。长明听着何妈的夸赞,总是呵呵地笑着看着阿丽。

一晃就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都成熟了,何妈让阿丽去长明家帮忙顺便学学干农活。

何妈笑着对长明说:“长明,阿丽从小没干过农田里的活,你可别嫌她干得不好啊。”

长明笑着回应说:“阿姨,没事儿,让阿丽做饭就行,地里的活不用她干,以后都不让她下地干活,她就在家给我做饭就行。”说着,他看向阿丽,眼里满是温柔。

阿丽故意逗长明:“做饭我也不会怎么办呀?”

长明也打趣道:“那就啥也不干,当个穷少奶奶怎么样?”

何妈在一旁笑着解释:“我们家她爸是县里分配到垮山屯邮电局的邮递员,全家靠着她爸工资生活,供应粮虽有限,但也够吃。家里只有一块菜园子,园子里的活也很少让她干。以后要是你们结了婚,她也得学着干点地里的活了。”

长明赶忙说:“不用学地里活,在家学学做饭就行,地里的活我都能干。以后我再做点木匠活,挣的钱都给阿丽管,肯定不会让阿丽跟着我受苦。”何妈听了,欣慰地笑了。

阿丽笑着大声撒娇地说:“不是让我当穷少奶奶吗?怎么又做上饭了,我不做,我就当管钱的穷少奶奶。”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阿丽跟着长明来到家里,爷爷奶奶第一次见到阿丽,也很是喜欢阿丽,说什么也不让她下地干活。可阿丽又要强又好奇,非要跟着长明去地里扒苞米。长明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一起去。

刚进苞米地,阿丽觉得新鲜又好玩,可没过一会儿,就跟不上长明的速度了。她的脸被苞米叶子刮得生疼,手指也磨出了好几个小口子。阿丽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想着,以后要是结了婚,怕是有干不完的农活。她想着,想着,内心一阵委屈,接着眼眶就红了。

长明正扒着苞米,突然发现阿丽那边没了动静:“阿丽,阿丽。”他喊了几声没听到回应,便顺着垄沟往回走。

折回不远,阿丽正狼狈地坐在地上,摸着被刮的生疼的脸颊,一副委屈的模样。长明看见阿丽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不让你跟来吧,你又不听,这扒苞米的滋味不怎么样吧?我送你回家吧,咱还是当穷少奶奶吧。”说着,他伸手拉起地上的阿丽。

阿丽被长明从地上拉起来,站在原地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小声说:“结婚以后就让你一个人下地干活,别人会笑话你的,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还帮你干活,我也不能一点不干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长明赶紧安慰她,帮阿丽擦了擦眼泪说:“没事没事,你就啥也不用干,我娶媳妇可不是让她来吃苦的。”

接着又打趣笑着说:“就让你给我当管钱的穷少奶奶。”一边说一边拉着阿丽往家走。阿丽听了这话抹了抹眼泪,顺从地跟在长明后面,心里却甜蜜的笑着。

何妈最近总是跟阿丽念叨:“你得学学做饭和针线活了,以后结了婚,过日子啥都不会可不行,这也是怪我,以前太惯着你,啥活都没让你沾手。等以后有了孩子,你还得给孩子做棉衣棉裤呢,这都是女人家该掌握的本事。”

阿丽搂住何妈的胳膊,撒娇道:“妈,做饭简单,可这针线活,我实在学不会呀,手太笨了,再说以后我孩子的棉衣棉裤,不是还有您这好手艺的姥姥嘛”。说罢,笑嘻嘻的摇着何妈的胳膊。

何妈抽出胳膊,嗔怪道:“你这丫头,还想累死我呀?”

别看阿丽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早有打算,阿丽生性要强,暗地里已经悄悄开始学做饭和针线活。她想着,以后成了家,一定要把日子过好,绝不能被人轻看。

转眼,长明和阿丽已经相处的大半年,感情也愈发深厚,长明奶奶看在眼里,觉得是时候让两人把婚事提上日程了,于是,奶奶开始叮嘱长明再去何家时问问长辈的意见。

长明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前往何家。见到阿丽,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犹豫片刻后,鼓起勇气说道:“阿丽,不知道你对我,还有啥要求没?我奶有点着急,想让我们把婚事办了。”

阿丽听到长明说结婚的事也红着脸,她有点不好意思回答。

长明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家穷,但你放心,我一直在攒木料,等攒够了,一定给你做一套新式家具。而且,我保证我以后挣的钱都归你管,我让你当家。”

长明一脸认真,眼神中满是真诚与期待。

阿丽微微颔首,轻声回应:“结婚是大事,我得听我妈的想法。”

何妈在一旁静静听着长明的话。这大半年来,她对长明细致观察,对这个小伙子很是满意。长明性格温和,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阿丽更是体贴入微。虽说长明家庭情况有些特殊,可这年头的老百姓,家家都是一样的穷。看到他对阿丽的一片真心,何妈在心里也早已认可了这个女婿。

长明看向何妈,神情认真又紧张,说道:“阿姨,我向您保证,以后我一定好好待阿丽,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因为紧张,他感觉自己说的话都有些结巴了。

何妈看着长明这副模样,温和地笑了笑说道:“长明啊,只要你们俩真心相爱,我们没什么意见。我就盼着你们能和和美美过日子,相互照顾。你能好好对待阿丽,我就放心了。”

长明听了何妈的话,脸上瞬间就绽开笑容,用力点头,脱口而出:“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我肯定能做到!”

听到长明突然改口叫妈,何妈先是一怔,随即笑容在脸上缓缓绽放。阿丽则是满脸羞涩,嗔怪道:“还没结婚呢,你就乱叫。”

长明又看向何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您知道的,我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我妈改嫁后,我很少见到她。可这大半年来,您对我的好,就像我亲妈一样,我心里早就把您当作妈妈了,这才一时情急叫了出来。”

何妈听着长明的话,眼眶微微泛红。她明白长明在家庭方面的遗憾,这孩子除了家庭背景,其他方面无可挑剔。长明性格好,会说话,还特别机灵,这半年来何家的大小事务,他都主动帮忙操持。何妈心中满是对长明的疼惜,也更加坚定了将女儿托付给他的想法。

1969年的春节前,长明奶奶反复翻看黄历,终于为他们择了个良辰吉日。一月十二日,长明和阿丽手牵手,欢喜地领回了那本鲜艳的结婚证。

除了奶奶给剪出一张很亮眼的大红喜字外,也实在没有条件添置什么。

何家知晓长明的家境,何妈心疼阿丽,拿出仅有的积蓄,买了一个新脸盆,一对新毛巾,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了一套崭新的被褥,作为女儿的陪嫁。

定好婚礼的日期后,长明来到了老金师父的家里。他微微红着脸,有些羞涩地说道:“师父,这个星期天我结婚办喜事,来请您和师娘喝喜酒。”

老金师父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大声笑道:“大喜事,这可是大喜事啊!我徒弟结婚,这喜酒我无论如何都得去!”说罢,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长明也跟着师父笑了笑,接着说道:“师娘也要一起去,可不能落下。”

一旁的师娘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赶忙说道:“我肯定去呀,我这儿还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呢。”

说完,她转身走向那个有些老旧的箱子,轻轻的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色彩鲜艳的花布,递给长明,温柔地说道:“这是好几年前你师父给我买的,我这年纪大了,这颜色对我来说太亮眼了,送给你,就当是结婚礼物啦。”

长明看着那块花布,一时有些不敢伸手去接,眼里满是感动。

老金师父见状,拍了拍长明的肩膀,和蔼地说:“收下吧,这些年,我们一直把你当成自家孩子。如今你成家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以后啊好好过日子。”

长明听着师父的话,眼眶不禁微微泛红。这么多年来,他吃师娘做的饭比亲妈做的还多,在他心里,早就把师娘当成了自己的亲妈一样。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块布料,声音有些哽咽:“谢谢师娘,您对我真好。”

结婚当日,只有简单的一桌,酒菜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然而到场的亲人们却都热情洋溢,他们的欢声笑语和真诚祝福,让这个简单的婚礼充满了温馨与幸福。

办完婚事,随着天气渐渐回暖,长明看着家里积攒得足够多的木料,心中盘算着找个时间去看看师父,也顺便向他请教有没有好看的衣柜图纸。

命运就是如此无常。转天,长明正在院子里专心摆弄着木料,隔壁大强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声喊道:“长明,你赶紧去你师父家,听说老金师父昨天半夜脑出血,人……没了。”

长明听到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脑袋“嗡”的一声,顾不上多问一句,扔下手中的木料,转身就朝着老金师父家奔去。

到了老金师父家门口,一口阴森的棺材赫然摆在院子中间,刺痛着长明的双眼。院子里哭声、嘈杂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片。棺材旁,师娘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她看到长明赶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上去,一把抱住长明,顿时放声大哭起来。长明也忍不住泪水决堤,哭着询问事情的经过。师娘哽咽着说:“你师父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突然地走了啊……”

长明轻轻脱开师娘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师娘,我过去给师父磕个头。”

他走到棺材前,双膝跪地,含着泪给师父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跪在那里,泪水不停地流着,久久不肯起身。

这些年,他与老金师父之间,早已不仅仅是师徒关系,更像是父子。老金师父不仅手把手地传授技艺,还常常教导他如何做人做事,如何热爱生活。

长明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师父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一起仔细研究木料的纹理,一起探讨工具的使用技巧,每一张图纸也反复斟酌。他们也曾就着半碗花生米,喝上二两小酒,在微醺中畅聊人情世故、家长里短。自己的每一个小心思,师父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并且及时给予安慰和鼓励……

想到这些,长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着,一声声喊着“师父、师父 。。。。。。”

帮着老金家人料理完师父的丧事后,长明强忍着悲痛,安慰着师娘:“师娘,您一定要节哀顺变。师父虽然走了,但还有我呢。以后家里不管大事小事,我都会当成自己家的事,您放心。”

师娘听着长明的话,抹了抹眼泪,声音颤抖地说:“前几天,你师父还特意擦出来一把斧头,说要给你做家具用。这把斧头,你拿着,留个念想吧。”

长明接过师父留给自己的斧头,紧紧握住,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老金师父的突然离世,让长明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他时常一个人望着那把斧头发呆,眼神中满是思念与不舍。阿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在长明心里,老金师父的分量比他亲生父亲还要重。

阿丽轻轻地抱住长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现在还有我呢,我也是你的亲人啊。”

长明红着眼眶,紧紧地回抱住阿丽,仿佛抓住了生活新的希望。

清明节,长明给老金师父上完坟后,心情有些沉重地回到家。阿丽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羞涩与神秘,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长明有些摸不着头脑,胡乱猜了几个答案。这时,奶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我来帮你猜猜,是不是我要当太奶了呀?”

阿丽见奶奶把秘密说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奶,您猜得真准。”

长明听了她们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他一把抱住阿丽,激动地问道:“我……我要当爸爸了吗?”

奶奶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微微有些难为情,轻轻退出了屋子,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啊,多让我活两年吧,我还想帮我孙子带带孩子呢。”

屋子里,长明和阿丽紧紧相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渐渐驱散了长明心中因失去师父而笼罩的阴霾。

屋子外,那张大红喜字依旧还是那么亮眼。

长明终于开始着手做柜子了,他答应阿丽的,现在家里又要迎来新的生命,长明想着,一定要做一套漂亮的柜子,送给阿丽,也送给他的孩子。

院子里每天都是长明吱扭吱扭的割木头的声音,阿丽总是捂着耳朵跟他说:“这锯木头的声音可真难听”。

长明却不觉得难听,他逗着阿丽说:“多好听呀,我听起来就像他们给我唱歌一样。”说完就冲着阿丽哈哈笑着。

长明听着吱扭吱扭,叮当叮当的声响,都是在给他唱歌,给他唱着幸福的歌。

“那你自己可要好好听。”阿丽笑着进了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忙碌的长明,摸着肚子里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她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