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摊重新开张那日,杨延钰将写着“杨记汤包”字样的木板悬在榆木案前,灌汤包如今可是摊上的拿手菜。

杨延钰将阳春面和烧饼调了新口味,又还新加了馄饨、汤包。那馄饨馅儿掺了少量陈皮末,汤头浇的她昨儿个煨的鳜鱼骨,闻起来鲜香四溢。

晨雾未散,杨延钰已经麻利地掀开了第一屉蒸笼,汤包的褶尖顶着露珠似的油星子,诱人十分。

七十岁的陈铁匠是今晨开张第一个到的,坐下放要了一碗馄饨,两个汤包:“我也来尝尝鲜。”

老太太端了一笼汤包过来,笑道:“老陈头,你是今儿头一个来的,我少收你六文钱,图个吉利。”

“那真是多谢了。”他捧着豁口陶碗,待他喝尽最后一滴汤汁咂嘴道:“老夫打铁三十载,这汤包里的热乎劲,够锻三把鱼肠剑!”

老太太回头,笑的明朗:“你今儿个这劲头,怕是能把欠李家的几把剑全打完咯。”

“承你吉言嘛。”陈铁匠笑得合不拢嘴,走时,又忍不住再赞叹几句:“你这摊上的吃食可比上月好吃了许许多多,如今当真是好口味!”

老太太心中很是欣慰,这小孙女是来纳福的。忽然,她听得巷口鸾铃叮当乱撞,三个厢军汉子踏着青石板过来。

为首的络腮胡汉子解下佩剑往案头一搁,核桃壳在剑鞘下脆生生裂作八瓣,仁儿却齐齐整整地躺在桌面上:“小丫头倒是会调理五脏庙!前几日在军营尝了你那灌汤包,害得弟兄们当值时肚里馋虫造反——”

说着便要了几笼:“今儿当值前,可不得把这馋痨病治个干净!”

老太太忙用围裙擦了蟹爪纹里的汗,福身笑道:“多谢军门老爷们赏脸,新蒸那笼正沸着。”

老太太将将厢军点的几份放到几个官兵面前。

若非那日碰了巧遇到赵都头,这汤包的名声还打不出来,杨延钰又赶忙从竹屉白雾里捧出三笼晶透包子:“新熬的虾油卤子还欠些火候,这几笼算孝敬军门老爷的茶食。”

几个厢军汉子倒也没客气:“哟,那真是多谢。”

暮色初临汴河畔,杨氏汤包铺前蒸腾的鲜香,裹着八角茴香气息漫过街衢。

杨延钰算了笔账,半月下来,靠着汤包挣了三两多银子,汤包的名声倒是打了出去,销量却远远不及她的预期。

她捧着脸,正思量着如何扩大销量、扩张版图时,却见一妇人攥着褪色的清钱袋,引着孩子过来,补丁襦裙下摆还沾着泥沙:“敢问娘子,这汤包作价几何?”

杨延钰起身,笑盈盈地回道:“七文钱一个。”

“七文?一个?”话音未落,便见妇人的指腹在粗布围裙上反复搓磨着。大抵是没想到这路边的铺子竟也能有这般“天价”吃食。

那小儿揪着妇人的衣角,目光流转在汤包上,挪不开眼珠。

杨延钰心一软:“不过,你们是今儿个第六十六位顾客,只需两文钱一个,图个吉利。”

“当真?”那妇人的眸色猛的亮了起来:“那来两个。”

杨延钰将包子装好递给妇人,妇人接过轻轻吹了吹,便递了给了那小儿。

“娘亲,我都看这个汤包好几日了,香的嘞。”

那妇人轻轻摸着小儿的后脑勺:“娘先前答应你若是你能通过学堂的考试便给你买,今儿个不是做到了?”

“谢谢娘亲,您也吃一个。”

“乖宝吃,娘亲不爱吃。”

杨延钰瞧着妇孺离开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今晨微冷,杨延钰站在灶台前暖和暖和,对门的药铺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影———张二娘。耳畔不断回响着小儿的咳喘声,张二娘俯身紧了紧孩子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褙子。

铺子开张后,没多久她便提着几副药出来了。张二娘朝着汤包铺子看了几眼,喉头滚了滚。却往旁侧挪去,旁侧有个专收碎铜钱的老汉,一文钱能换得半簸箕隔夜粗饼。

卖菘菜的婆子正收摊,青翠菜叶裹着泥根,三文钱竟能得两大捆。张二娘忙解下腰间布帕要包,那婆子却嗤道:“早市过了,这是要五文的。”

二娘望着掌心被汗浸湿的铜钱,忽想起昨夜小儿咳得蜷成虾米,终是抖着手数出四枚:“三文钱,能给就买下。”

日头越来越烈了,那婆子也不愿在此处多耗费精力,眉头一皱:“给你吧。”

张二娘喜滋滋地接过菘菜,手上余下两枚铜钱在掌中叮当。没多会,便见她跟那老汉换了半袋子隔夜粗饼。

市井中人将铜钱掰作八瓣花,想吃却多有不舍,这起子升斗小民断不愿在吃食上多费半钱碎银。

反观那朱门绣户,却把珍馐视作寻常物,纵是后厨里湃着水晶缸的荔枝蜜饯、煨着红泥小炉的燕窝粥,主人家也要嗔怪丫鬟:昨儿那糟鹅掌鸭信虽好,总不如那年栊翠庵的雪水茶配梅花酥。

暮色染透汴河柳梢时分,却来了个贵妇人,定了二三十个汤包。

老太太倚着半旧的青竹凭几,指尖捻动菩提子念珠道:“那位是四珍堂掌事的。”

“便是抱着雪狮子来的那位?”杨延钰将银丝荷包往榆木案板上一搁,往陶盆里撒了把细盐:“那雪狮子眼珠子碧莹莹的,瞧着倒似樊楼檐角挂的琉璃灯。”

老太太闻言轻笑,铜火箸拨得炭盆火星四溅:“能驯得波斯猫儿的,岂止是寻常商贾?”

正聊的巧,忽闻身后瓦甑崩裂之声。杨延钰旋身望去,昨日新砌的黄泥灶台已坍了半边,砂罐里煨着的高汤漫过青石缝,腾起的白雾里裹着八角茴香的香味儿。

“唐突姑娘了!”但见个着月白箭袖的郎君踏着邻家酒旗翻飞而过,腰间佩玉与青砖相击,铮然作响。

五六个持棍汉子追得气喘,那少年却似春燕剪水,在蒸糕铺的竹匾上借力一跃,便躲了过去。

一追兵抡圆了哨棒,棒风扫过对面婆子的酱菜摊时,老陶坛骨碌碌滚了起来。但见那酸黄瓜与渍梅子滚的满地都是,老婆子攥着桃木簪子直跳脚,吴语官话混着骂:“小猢狲!这坛子跟老身从临安嫁到汴京,怕是比你祖宗牌位还金贵...”

话音未落,一颗渍梅子不偏不倚砸中她梳得油光的发髻,似替她新簪了朵绢花。

惹得旁侧那小儿咯咯直笑,趁机拾了酸梅往嘴里塞,酸得挤眉弄眼还要嚷:“婆婆,这酸梅真够劲咧!”

那老婆子作势要拿扫帚打他:“兔崽子,一边去。”

杨延钰扶起半截泥灶时,那肇事少年早已立于十丈外高墙之上。分明是江湖浪子的做派,偏生眸中澄澈如初融雪水:“今日实有不得已,改日定当……”

话未尽音已散在风里,唯余檐角铜铃晃着半句未尽的承诺。

染匠扶着歪斜的晾杆啐道:“这个臭小子!”

杨延钰忽想起前世看的话本子,那些个侠士纵马过市踏翻果摊,总伴着看客叫好声。此刻鼻尖萦绕的春花香气里,分明掺着面瓮倾覆的酸涩,又有谁知这在小摊上揉面的小娘子要攒多久气力,才能将麦粉揉作绕指柔?

老太太也斜着眼望那少年遁去的檐角,枯枝般的手指捻着灶灰:“又是祁家那海鹘儿!”

杨延钰朝那墙头瞥了一眼:“婆婆认得他?”

见孙女疑惑,拾起半块青砖垫稳灶台,“怎么不认得,这小子日日申时三刻必过李府瓦檐——”

她直起身子娓娓道:“李侍郎请的郭夫子,门下出过三甲及第的状元郎。这小子偏生爱蹲在檐上偷师,惊得瓦当松脱,还砸过礼部主事的轿顶嘞。”

远处忽传来更夫敲梆声,杨延钰笑道:“说他是个泼皮,可真一点不冤枉。”

灶台塌了,生意暂时便做不了了,只得等着泥瓦匠明日修缮。

暮云压檐时分,杨延钰卖完最后一笼汤包,收拾完琐碎物件,裹着沾满黍米灰的襦裙往田埂走,忽听得田埂里传来几声犬吠。

白日里撞塌灶台的那个少年正以古怪姿势蜷在芥菜地里,十指死死护着个鼓囊布包,裤管撕开的裂痕里还粘着几只苍耳子。

三条黄犬围着他狂吠,他却偏头叼着根草,朝领头的黑耳犬挑眉:“小爷怀里有城隍庙供的雷击木,仔细硌碎你的牙。”

杨延钰抄起短竹杆赶开野狗,却见少年袖口簌簌漏出几颗青色“果子”,那粗布包被泥水浸透,里面分明还裹着不少硬物。

“偷枣还带麻袋?”她用一截短竹抵住他咽喉。

祁羡眉间一挑,吐了草茎,虎牙在暮色里发亮:“小爷若是贼,何苦费这劲偷枣。”

布包随着他旋身动作哗啦作响,几枚带苔痕的鹅卵石从缝隙滚落,惊起田垄深处两只白鹭。

杨延钰撇嘴:“那你这是?”

“城里瓦舍说书人常讲...”他忽然捻着一枚鹅卵石核朝黑耳犬弹去:“侠客救美用明珠,我辈野人嘛——”

鹅卵石重重砸进泥泞,金石相击声震得杨延钰指尖发麻:“只能拿河滩顽石补天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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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老太太今儿个回来的早,她正手执一把银柄剪刀立在篱笆边上。但见那韭菜畦里凝着露水珠儿,叶尖儿泛着翡翠光泽,根根挺立如碧玉簪,听见响动,她抬头招呼:“钰丫头回来啦。”

“阿婆。”

虞老太太掐着二寸长的嫩尖儿道:“今儿个恰好得空,咱也烙个韭菜盒子,这可是我的拿手菜,你母亲幼时最喜欢吃了。”

老太太的话语里充斥着怜爱,剪声簌簌,韭香裹着泥土清气漫开。

老太太每日变着花样给孙孙们做好吃的模样,倒是让杨延钰回想起上一世,父母常年不回家,保姆王妈每日变着花样逗她开心的岁月。虽无血缘关系,但王妈也如这般疼爱她。她笑盈盈地蹲在地边:“看来孙女今儿个有口福了。”

虞老太太高兴,回家半刻未停,便挽起袖口和面,揉至面团莹润如羊脂玉时,她才覆上茜纱醒着,取了银刀细切韭菜:“这韭菜最沾不得铁腥气,会坏了味儿。”

碎韭末儿堆在瓷盘里,碧莹莹如碎玉,她又拌入小虾米,浇上酱油并香油,锁住其中的水分。

“煎韭菜盒子,火候也很有讲究。武火烙皮,文火焙芯。”老太太拈起玉匙,将翡翠馅儿裹进透亮面皮,捏出百褶花边,麻利地下锅。

铜铛里的菜油泛起金波,韭盒落铛时滋啦作响。没多会儿,香气直窜到院外,廊下玩耍的两兄妹闻着味儿就进来了,围在锅边直跺脚。

出锅后,虞老太太特挑出最圆润的摆在中央:“这三枚形如满月的赏孙儿。”

孙儿们早围作一团,杨延雪急得伸手要抓,被烫得直呵气也不肯松。

咬破酥壳时,碧绿的韭汁裹着蛋茸流淌,混着小虾米的鲜甜在舌尖绽开,恰似把整个春天都含在了嘴里,连惯常挑食的杨延峥今儿都多吃三个。

老太太瞧着孙辈们腮帮鼓动的模样,眼角盛满笑纹。外头的猫儿“哒哒”地踩着房顶,衔走了最后一缕韭香。

夜色漫过漏风的窗棂,杨延钰缩在斑驳土墙的阴影里,想着连日的疲劳和今日的遭遇,她郁闷的坐在圆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褪色的蓝布裙角。

杨延雪蹲在她面前,用芦苇杆挑着油灯芯子,火苗忽地蹿高,映得满墙都是晃动的鬼脸影子:“阿姐你看,像不像那年咱们偷枣子被老黄狗追着跑?”

杨延钰撑着下巴瞧了一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话音未落,杨延铮已翻着跟头滚到垫上,发髻散作乱蓬蓬的乌云,故意捏着鼻子学看门老汉的烟嗓:“小贼哪里逃——”

白日的不悦打了个旋儿,弟弟妹妹们叠罗汉般压过来的暖意,让杨延钰的心情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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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枝新芽抖落铜钱雨,嫩青的榆荚沾着晨露,在料峭春风里肆意茂盛。

杨延钰扶婆婆走到小摊跟前时,忽现奇景———晨光里,烟囱歪斜,弯作初三月牙,旁侧插着几枝杏花。

杨延钰瞧着那烟囱暗叹一声,“丑得出奇”

老太太过去踢了踢夯实的新土,给出中肯评价,“倒是比前日耗子偷挖的洞齐整些。”

对面那婆子店前放了一个新陶罐,罐口亦斜插半枝带露杏花。

老太太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纸条,她蹙眉道:“我不识字,你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

杨延钰接过一看,“噗嗤”一笑,那歪扭字迹是用槐胶混着胭脂虫汁写成的,她小声念了出来:毁灶之过,当赔春色一斛。

老太太听完笑了两声:“这个混小子。”

杨延钰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指尖抚过烟囱根部犬牙交错的接缝——那里藏着七八颗圆滚滚的青色鹅卵石,每颗都朝着不同方向突起,那模样令她想起了山神庙梁柱上见过的镇邪兽首。

杨延钰忽然嗤笑出声。原来那混小子白日摔进菜畦时,怀里护着的破布袋簌簌漏出的不是偷摘的青枣,而是这些浸满河腥气的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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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两个嗜睡的孩童方才醒来。

孙婆子瞅准时机,杵着枣木杖跨进杨家门槛,袖口晃着两串染红的野山楂:“雪丫头,拿米换糖葫芦咯。”

杨延雪那被灶灰抹花的脸上透出狐疑的神情:“阿姐说米瓮要上锁......”

“傻妮子!你们白日里也要吃饭,能不知米缸钥匙在何处?你偷给我装两瓢糙米,你阿婆也不会知道不是?”孙婆子晃了晃手上的糖葫芦,“瞧,酸酸甜甜的。”

两个孩子喉头动了动,攥着衣角应下了。孙婆子甩下两串糖葫芦给两兄妹,自顾自的量了几斗,背着米回家了。

夜里,老太太欲做明日的饭食,却发觉米缸又见了底。

“家里进了贼?”她满心狐疑,眉头拧成了麻花,脑海里像有一团乱麻。这米前日子才添满的,怎么就没了呢?

杨延峥攥着衣角,两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白日里嘴馋,孙婆婆拿糖葫芦来换米,我、我就给她了两瓢。”

“她来过了?”老太太手一顿,满脸的皱纹拧成一团,随即只道:“这米缸昨儿个还剩半大缸,两瓢何至于见底。定是那老婆子见半大小儿不管事,多量了几斗。”

“阿婆…”杨延雪自责地直哭:“都怪孙女贪吃。”

“不怨你们,半大小子白日里没人照看,实在是可怜。”老太太枯枝般的手的袖口擦过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