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不像城里人那么富裕,是舍不得用油灯的,往日,天擦黑一家人就回来吃饭,然后各自回屋休息。
但今晚,华林氏让二孙女桃妮点了油灯,薄薄一层油滋润着那两指节上的灯芯,让昏暗的堂屋有了微微亮光,映照着她布满了皱纹的脸。
她没有管闹作一团的儿子媳妇们,好半晌,才抬眸看向她的四个儿子,又重重叹气。
“我十四岁就嫁到你家,十五岁生下老大,一晃四十一年了,你们爹也走了二十三年,我对得起你们华家。”
“如今,你们大了各自都有自己的盘算,我也只有这么大的能耐,但你们爹走的时候说过。”她重重拍了桌子,“我一天不死,这个家就一天不分!”
华林氏打断还想说话的华有福,不管怎么说,这个家怎么都不能分。
“可是娘啊,您也为孙子们想想啊。”华有福继续劝说,“爹临走前也说过,他们是华家的希望啊。”
华林氏神色一顿,她看向她的几个孙子,随后把目光投向华有财两口子。
华孙氏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地把肚子挺了挺,华林氏看了一眼,又是沉默一会儿。
“定林要成亲是大事,青木如今这般在家也不吉利,怕是会冲撞了喜事。”华林氏抿了抿嘴,“老二一家就搬出去吧。”
“娘,你把我们一家赶出去,我们怎么活?我们能去哪儿住,你为了老大家的孙子就要舍弃二房的孙子吗?”
华孙氏一脸愤怒,又急又气,肚子也微微发紧,她气得推了一把身旁只会站着的男人。真是窝囊废,四个弟兄,就偏偏将他们二房一家子赶出去,还不是因为他软弱,又不像老四那么会哄人。
听华林氏说只把老二家分出去,老三老四一顿,随后都没有说话,只老四媳妇华苗氏觉得不公平,想站出来帮二房说两句话。
平日里都是靠着青木打猎,她们这一大家子这才闻着点荤腥,如今人昏迷不醒了,就要将二房赶出去了,这就是过河拆桥。
华有寿和她夫妻多年,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一把将她拉住,示意她不要多话。
华有贵和华周氏也对视一眼没有为二房说话。
老二一家占着家里两间半屋子,要是他们一家搬出去了,家里的屋子还不是给自家住。
华林氏和老大两口子的想法一样,老二家的怀着身子,重活做不了,华青木又是半死不活,如今又多了一个冲喜媳妇儿,更是吃闲饭的多,能挣钱的少。
再者,老二和老三老四不一样,老二从小性子就弱,也不会同她闹。
“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的,都是我的孙子,怎么会舍弃?”华林氏没看她,而是看向别处,“华家还有一处老屋,你们暂时住着。”
“老二啊,家里的钱和田地都不多你是知道的,你最是听话懂事了,娘也是没法子,你就当是帮帮,以后娘会补偿你的。”
华有财一时没说话,华孙氏推了他两下,想让他拒绝,可华有财在他娘殷切的眼神里,缓缓点头。
“唉,娘就知道老二还和以前一样是好孩子。”华林氏一拍手掌高兴地说,“家里银钱不多,厨房的家伙事分一套给你,二媳妇要生孩子,鸡棚里的老母鸡抱两只,好下蛋。”
“水田分你两亩,地分你一亩,坡给你两亩,也够你们一家人吃了。”
“娘,你当真如此狠心吗?”华孙氏双眼通红,大声质问,“青木是二房的孩子,打野猪得了一两银子和留下的三十斤猪肉,这也该是我们二房的。”
华林氏当家做主惯了,二儿媳当着一家子的面反驳自己,她的脸当下变得铁青,她一拍桌子教训道。
“哪家的儿媳妇像你这般质问婆母的?老二,你就是这样管教你媳妇儿的,由着她和你娘顶嘴?”
华有财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拉了一把石李氏,让她少说两句,华林氏见状满意极了,她就知道老二的心一直是向着她的,不会和她这个亲娘生嫌隙。
想到此处,华林氏脸上也浮现出笑意:“那就这么说好了,明日老二一家就搬到老房子去。”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咱们还是一家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家里的银钱还是我给你们管着,你们年轻人呐,哪会计算着过日子。”
华孙氏咬咬牙,看向华林氏的一双眼充满了愤恨,自打她嫁到华家,便没有过一天松快的日子,如今单独把她们分出去,还想不要脸不要皮握着她的钱。
“娘,分家会被全村笑话,那单独分我们二房出去就不是笑话吗?”
“既然把我们二房分出去,这钱自然是我们家自己做主。”华孙氏双腿微微发抖,右手扶着发紧的肚子,强忍着不适。
“若是娘不同意,那我便回一趟娘家,让我爹娘和兄弟还有我舅父来家里做个见证,我和你们华家再无瓜葛。”
华孙氏口里的舅父就是华青木的外祖父,他一向疼这个外孙子,若知道她这么对他一手教养大的外孙子这般,还不得来家里把家给掀翻了。
“你……”
华有财听了这话也着急了,他喊了一声:“娘,阿秀还怀着华家的儿子呢。”
华林氏看了眼她六个多月的肚子,她咬了咬牙,硬是挤出笑。
“这点小事也用不着你娘家人跑一趟。”
华孙氏看了眼仍然不多说一句的华有财,她眼里含着泪,一闭眼,眼泪掉了出来,再睁开眼便是一片清明与决绝。
既然要分家就要分得彻底,粮食、土地、银钱一样都不能少。而且,她们二房分出去了,就是两家人,她们二房每年也只给养老钱。
“若是娘不同意,那这个家我不同意分。”
“我石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华孙氏看了堂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我是华家明谋正娶的媳妇。”
华陈氏哼了一声:“二弟妹,按理说你应该排在青山娘后面,你只是……”
“我虽然是填房,可也是正娶的。”华孙氏皱着眉看向华陈氏,“大嫂这么念叨我表姐,若是她知道你把她儿子赶出去家门,你说她会不会来找你?”
华陈氏不由自主偏头瞟了眼堂屋门口,门外黑漆漆的,一阵凉风吹过来,她抬起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又往华有福身边靠了靠。
“若是娘不同意,那我明天就找华家族叔公们和村正、两位里正,问问她们世间有没有这般道理。”
华林氏气得发狠,但也知道这事儿她不占理,怕华孙氏真的去找里正们,所以她即使连着拍了好几下桌子也无用,只有咬着牙脸色铁青,同意了华孙氏提出的要求。
“行,银子给你们二房一两,粮食也匀一些给你们,每个月给我一百文养老钱,明日就给我搬出去。”
“既然你们不孝,那日后也别上我的门。”
华孙氏也懒得再和她说,直接让她把银钱给她,华林氏怕二房后悔,提出明日让华家族叔公们来作见证。
阿穗走在最后面,回到了华青木的屋子,梅妮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见是阿穗,她拍拍胸脯。
在梅妮心里,阿穗敢咬华陈氏,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也是好人。
华孙氏进来把她带了回去。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又小,睡了华青木后根本没什么位置了,阿穗打开柜子,幸好柜子里还有被子,她拿出来铺在柜子上,准备今晚就这样过一夜。
昏暗的屋子里很是安静,突然一声咕噜,阿穗低头看向自己肚子,她今天一天就只喝了一碗米汤,这会儿已经饿了。
虽然她被华家饿了很多年,胃很小,但今晚那碗米汤没有多少,她实在饿得狠了,甚至还有些恶心想吐。
她急忙不断地吞口水下去。
她好一会儿才起身,贴耳在门上,没听到有动静,她轻轻打开门出去,想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可厨房的门是锁着的。
她又揭开院里的缸子,里面还有水,阿穗用手捧着水喝了几捧然后再回屋睡觉。
多年的饿肚子让她明白了一件事,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天已经黑透了,整个村子只偶尔听得见几声狗叫声,华有财的屋子里,华孙氏把梅妮哄睡着了后,与华有财发生了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