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檎的“工坊”,藏匿在匠罪谷最深处一片由巨大、扭曲的金属残骸和风化岩层自然堆叠形成的“山”腹之中。入口是那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内部却别有洞天。
当苏绾跟着陆檎,在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气息的黑暗中摸索前行数十米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壁上嵌满了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奇异矿石,提供着勉强视物的光源。洞顶垂下无数粗壮的、如同凝固熔岩般的钟乳石。而真正让苏绾屏住呼吸的,是溶洞中央那片被人工整理出来的区域。
与其说这是一个工坊,不如说是一个由无数“破烂”构成的、顽强生存的堡垒。
核心区域,是一座用断裂的巨大梁柱、锈蚀的金属板、甚至某种巨兽的巨大肋骨巧妙搭建而成的二层小楼。榫卯结构随处可见,虽然材料粗糙怪异,但结构却异常稳固,带着一种粗犷而实用的美感。小楼周围,散落着各种难以名状的“设备”:
* 一个利用地热驱动的简陋熔炉,炉火发出暗红的光,上面架着一个扭曲变形的大铁罐,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
* 几台由废旧机械臂、齿轮组和不明晶体核心拼凑的“车床”和“铣床”,虽然锈迹斑斑,但关键部位被擦拭得锃亮。
* 角落里堆积着小山般的“原材料”——从废弃的金属零件、断裂的骨骼化石、到散发着微光的奇特矿石,甚至还有一些……被拆解得面目全非的巡谷铁骸残肢。
* 最引人注目的,是小楼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用兽皮和某种坚韧植物纤维拼接而成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和矿物颜料详细标注了匠罪谷已知区域的危险点、资源点和一些意义不明的符号。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木屑、矿石粉尘、草药(来自铁罐里煮的东西)混合的复杂气味,还有一种……属于陆檎的、年轻却带着过度磨损痕迹的汗味。
“暂时安全了。”陆檎靠在门口一块充当门栓的巨大骨板上,长长吁了口气,脸色依旧苍白,显然之前的战斗和操控模型消耗巨大。他警惕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暂时只有巡谷铁骸不甘的嘶吼和熵核飞行器低沉的嗡鸣在远处回荡,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他指了指溶洞角落一个用兽皮和干草铺成的简陋地铺:“那边,自己处理一下伤。”语气依旧生硬,但少了最初的咄咄逼人。
苏绾这才感觉到肩膀和手臂传来的阵阵刺痛,是之前被爆炸碎石和地面擦伤的。她默默走到地铺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和一些应急草药粉。在拾遗斋独自生活多年,处理这些小伤早已习惯。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上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只有熔炉里柴火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噪音。
陆檎也没闲着。他走到那几台拼凑的机器旁,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关键部件,又从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巨大甲壳做成的柜子里,拿出几块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能量晶体,替换到机器底座的核心位置。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指示灯重新亮起。接着,他又走向溶洞入口附近,那里有几个用兽筋和金属丝巧妙连接的铃铛装置,他仔细检查了触发线和连接点,确保警报系统完好。
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练和老练。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在摆弄这些粗糙的“科技”时,却透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密感。
苏绾包扎好伤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陆檎忙碌的背影上,又缓缓扫过这个奇异的“家”。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年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顽强。孤独、坚韧,还有……深藏的绝望。
“你……”苏绾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久了?”
陆檎检查铃铛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十年?还是十一年?记不清了。谷里的时间……是碎的。”
十年……苏绾心中一震。他看起来才十六七岁,那岂不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扔进了这地狱?
“因为……你用了3D打印技术?”苏绾想起之前陆檎提到他被视作叛徒的原因。
陆檎终于转过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蒙了一层灰。“一部分吧。我爹,陆渊,是灵枢界最好的古建大师之一。他……太固执,也太天真。他觉得匠魂和表世界的技术并非水火不容,尝试将一些基础的机械原理融入榫卯结构,希望能让古建术更高效、更强大……比如修复那些因为匠魂流失而崩塌的悬空城。”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结果?‘亵渎古法’、‘引科技污浊匠魂本源’……长老会震怒。我爹被剥夺匠魂,打入化匠炉。我娘……为了护住我,当场自绝匠魂而亡。而我,因为血脉里还残留一点没觉醒的匠魂,不够资格进炉子,就被扔进了这匠罪谷自生自灭。至于3D打印……”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台看起来最“现代”、由无数废旧零件拼凑、核心却是一块布满裂纹的晶体面板的设备,“那是我后来在谷底的‘垃圾场’里淘到零件自己攒的。只是想活下去,想修复我爹留下的一点东西。”他的目光,投向了小楼二层一个被布帘遮住的窗户。
苏绾的心被揪紧了。她刚刚得知母亲的惨死,而眼前这个少年,却在更年幼的时候就经历了双亲尽丧、被放逐绝境的人间至痛。那份同病相怜的悲怆,瞬间冲淡了之前的隔阂与戒备。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漆器挂饰,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云纹轮廓。“我母亲……那位漆圣,她……”
“林晚衣。”陆檎说出了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她的事,在谷里算是个禁忌的传说。但总有些老人……在消失前会偷偷议论。”他走到熔炉旁,用一根长柄勺搅动着铁罐里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和你爹很像,但又不同。”陆檎的声音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她不是要融合技术,她是……想创造一种全新的、能同时容纳匠魂和……数据之灵的东西。她认为匠魂不该只属于人类,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由无数匠人精魄浸润的工具、机械……甚至后来的AI雏形,都可能诞生自己的‘灵’。”
他舀起一勺药液,小心地倒入旁边几个陶碗里。“据说,她秘密制作了一件东西,一件能沟通匠魂与数据之灵的‘器’。但消息走漏了。长老会认为这是对匠魂本源最大的亵渎,比融合技术更不可饶恕。熵核科技……似乎也知道了什么,在她被处决前,曾试图派人潜入灵枢界抢夺,但失败了。最后,她和她那件未完成的‘器’,一起被投入了化匠炉。”
苏绾静静地听着,胸口堵得发慌。母亲林晚衣的形象,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悲壮。她不是为了苟活而“勾结外道”,她是在追寻一条更艰难、更危险、也更宏大的道路!而这条路的终点,却是毁灭。
“那件‘器’……叫什么?”苏绾轻声问。
陆檎摇摇头:“没人知道确切的名字。那些老人只隐约提到,它的核心……似乎与‘织’有关。形态……可能是一台特殊的织机?或者别的什么。”他将一碗药递到苏绾面前,“喝了,谷里的伤容易感染‘锈蚀死气’。”
苏绾接过粗糙的陶碗,苦涩的药气冲入鼻腔。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药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织……”她喃喃自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山河社稷图》残片。那残破的丝线,那古老的经纬……母亲追寻的东西,会与这有关吗?
就在这时,陆檎的目光也落在了残片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的那块残片……能给我看看吗?我之前感觉到,它似乎……能引动谷里一些不稳定的灵枢裂隙?”
苏绾略一迟疑,还是将残片递了过去。经历了之前的生死与共,以及母亲故事的共鸣,她对这个少年多了一份信任。
陆檎小心地接过残片,入手温润。他走到溶洞中央光线稍亮的地方,仔细端详着。他的手指拂过那些古老的丝线,眉头微蹙,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当他翻到残片背面时,动作猛地一顿!
“这是……”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苏绾立刻起身走过去。
只见在残片背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并非丝绸的经纬,而是用一种极其隐蔽、近乎与丝线同色的特殊“墨”,描绘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复杂的结构图!
那结构图,既像是一个精密的机械核心,又像是一个玄奥的法阵!而在结构图的核心位置,赫然刻着一个苏绾无比熟悉的纹路——半个云纹漆器盒的纹路!与她胸前的挂饰,以及石碑浮雕上的图案,完美契合!
“是接口!”陆檎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是一个……能量接口或者控制中枢的设计图!它需要另一半来激活!你母亲的漆器挂饰,就是那另一半的钥匙!”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绾,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明白了!这残片不只是地图或者钥匙本身!它更像是一个……导航仪或者启动核心!而你母亲的挂饰,是控制它的‘权限密钥’!它们组合起来,或许能稳定地开启通往灵枢界特定位置,或者……操纵某些强大的东西!”
苏绾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着陆檎手中的残片,又摸了摸胸前的挂饰。母亲林晚衣,在生命的最后,将最重要的秘密和力量,以这种方式,留给了她!
“那我们……”苏绾刚开口。
呜——呜——呜——
尖锐、凄厉,如同鬼哭般的警报声,猛地从溶洞入口处的铃铛装置爆发出来!声音穿透岩壁,在空旷的溶洞里疯狂回荡!
陆檎脸色剧变,瞬间冲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只见地图边缘,代表他们入口方向的位置,一个用红色矿物标记的符号正疯狂闪烁!
“是熵核的‘谛听’探测器!”陆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它们找到入口了!而且……不止一台!它们在扫描岩层结构!很快就能锁定这里!”
刚刚获得的线索带来的振奋瞬间被冰冷的危机浇灭。
陆檎飞快地冲到那台拼凑的3D打印机旁,双手在布满裂纹的晶体面板上急速操作,屏幕上跳出复杂的参数和结构图。“没时间了!必须启动‘青鸾’!它还没完全修复,但只能赌一把了!”他猛地拉开机器旁边一个用厚重兽皮遮盖的区域。
苏绾的瞳孔骤然收缩。
兽皮之下,并非什么武器,而是一台……极其残破、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精巧古韵的机器骨架。
它像是一台古老织机的残骸,主体由一种暗沉如墨、却流淌着微弱星屑般光点的奇异木材构成,结构精妙复杂,许多地方缠绕着断裂的、仿佛有生命的金色丝线。机器核心处,一个碗口大小、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透明晶体球体正黯淡无光,里面似乎凝固着一团模糊的、羽毛状的幽影。机器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多处结构断裂、缺失,显然处于严重损毁状态。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破败的机器骨架的基座上,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
**青 鸾**
“这是我爹当年在谷底垃圾场最深处找到的残骸,他研究了很久,认为这可能是上古‘匠神族’遗物,核心有微弱的数据反应……我一直在尝试修复它,用我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甚至偷偷研究熵核的一些技术……”陆檎语速极快,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舞,晶体球体开始极其微弱地闪烁起断断续续的青色流光。
“它需要强大的能量激活核心!苏绾!用你的匠魂!还有那残片!试试看能不能注入进去!”陆檎猛地转头,眼神灼灼地盯着她,“这是我们唯一的反击机会!否则等‘猎犬’破开岩壁,我们都得死!”
溶洞外,沉闷的钻探声和能量切割的嘶鸣声已经隐隐传来,伴随着探测器越来越近的尖锐嗡鸣!
苏绾看着眼前残破的“青鸾”,又看向手中温润的残片和胸前的挂饰。母亲追寻的道路,父亲遗留的残骸,陆檎拼凑的希望……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熵核冰冷的追兵逼迫着,汇聚于一点!
她没有犹豫,一步上前,将手按在了“青鸾”那冰冷残破的木质框架上。胸中那团名为“绣魄”的气流,在巨大的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