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雨从未想过,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治愈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顽疾。 大学四年,她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从未谈过恋爱。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任由记忆里的风雨一遍遍冲刷那些陈旧的伤痕。十三年的婚姻生活,如行尸走肉一般,她是一个任人摆布,没有灵魂的人。她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可二十多年来,只要有人提起“林阳”这个名字,她的世界就会瞬间崩塌。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风扬起窗纱,月光惨白地洒在她身上。“林阳马上过来了。”仅仅几个字,就让她的呼吸停滞,血液逆流。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雨夜,回到了救护车刺眼的蓝光下,就在她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霍云升的视频电话把她拉了回来。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他们早已熟识多年,她甚至对他一无所知,仅仅几句话,就答应和他在一起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奇怪的是,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在邱瑞玲办公室,许晓雨将那两份盖着鲜红税务稽查章的通知书放在邱瑞玲的办公桌上。
“邱经理,增值税补缴的事情,源头查清了。”许晓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笃定,“不是对外销售,是我们自己人。内部员工认购的那批房源,用来‘冲业绩’的假合同。”
邱瑞玲的目光落在通知书上,没有惊讶。她端起面前的一杯红茶喝了一口,“说说看,你核对的结果。”
许晓雨深吸一口气:“我翻遍了所有凭证和系统记录。那批所谓的‘内部认购合同’,签约主体是我们自己的员工,合同金额远低于市场价,甚至低于成本价——纯粹是为了在报表上制造上个季度‘售罄’的假象。销售部做的局,小王总点头,员工配合签字拿点‘好处费’或者保住饭碗。这些合同,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履行,员工也不会真的付款过户。所以……”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些合同对应的‘销售收入’,根本不能做收入确认!自然,相关的增值税销项税,也就从未申报过。”
邱瑞玲看着许晓雨:“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合同是假的、收入没确认、税没申报,一切都‘内部消化’了。税务部门,是怎么精准地挖出这批‘幽灵交易’,并且直接要求补缴增值税的?”
许晓雨说:“销售部冲业绩用的内部认购假合同,标的物是实实在在的商品房!做戏做全套,销售部必须在房管局的网签备案系统里,把这批内部认购的房源状态标记为‘已签约’!否则报表上的‘售罄’就毫无支撑。”
“税务部门与房管局的网签备案系统是实时联网共享数据的!当销售部在房管局系统里把这批房源状态改为‘已签约’时,对应的合同号、房源信息、签约双方、公司员工姓名、签约价格,所有这些信息,都会同步传到了税务的金税系统数据库里!”
邱瑞玲起身泡了一杯红茶,放在许晓雨面前,示意她接着说。
“申报窗口是小赵,他经手所有数据。小赵做事一向谨慎,金税系统操作也没出过岔子。小赵作为税务会计,他每个月在金税系统里操作申报。他一定看到了那些从房管局同步过来的、状态为‘已签约’的内部房源信息!他也一定知道,财务账上根本没有这些‘收入’!他更清楚,把这些信息留在金税系统里却不申报,就像在稽查局眼皮底下埋了一排没盖土的地雷!只是……”
许晓雨喝了一口茶,接着说:“瑞玲姐,你一定是知道详情的,小赵肯定给你上报过。”
邱瑞玲喝了一口茶,看着许晓雨,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她沉默了一会,开口说:“这种‘有备案、无申报’的异常,对金税系统来说,系统会立即生成高风险预警,推送至专管员和稽查部门,优先级非常高!因为这直接指向了最严重的偷逃税行为——隐匿不动产销售收入!”
“他是找过我,也直接找过小王总!”邱瑞玲的语气斩钉截铁,“但结果呢?得到的答复是什么?‘这是内部操作,不用管’、‘为了公司融资需要,特殊处理’、‘税务那边我们有关系,打点好了’?还有更粗暴的‘按我说的做,出事我负责’?小赵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执行者。他不可能自己去房管局撤销那些假备案,他也没权限,他更不可能自作主张在申报表里凭空捏造销项税额去匹配那些假合同,他是明知山有虎,却只能看着老虎下山。”
邱瑞玲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晓雨,你想过没有,小王总为什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造假,为了那点奖金吗?”
许晓雨想了一会,才说:“也许,是做给银行看的,下个月,一笔信贷资金到期了,如果不能展期……”
“现在你明白了吧,所以,晓雨,这就是你要面对的核心问题之一。这税,是认罚认缴争取宽大,涉及巨额滞纳金和罚款,还可能影响公司信用?还是试图去‘解释’,但假合同、假备案的事实怎么圆?或者……” 她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许晓雨,“合同造假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做财务经理后,原则要守住,但也要考虑现实,高层那边……”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们既然选择了你,也清楚现在的局面,会给你一定的空间。关键是要有依据,有对策,不过你做什么事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下午我们财务部开个会,我会宣布我离职的消息。”
财务部的小会议室里,邱瑞玲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点公式化的清晰,一字一句地念着那封《致全体员工的一封信》。“……公司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需要全体员工共克时艰……”邱瑞玲念到这里,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四个人——娜娜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笔记本的页角;许晓雨坐得笔直,眼神眉梢都带着笑意,目光落在邱瑞玲身后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上 ,好像那盆绿植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李姐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无形的数字;小赵,这个部门唯一的男性,此刻正不停的点着手机,似乎在回复消息。邱瑞玲加重了语气说:“同时,公司高层决定,春节前4个月的工资,不再发放,如果有生活困难的,找萍总审批领生活费。”邱瑞玲讲到这里,下面顿时炸开了锅。
“不发工资?这怎么行!我每个月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不发工资,日子怎么过?”小赵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平时一分钱积蓄都没有,天天为公司做牛做马,工资说不发就不了?”娜娜情绪激动地附和着。
李姐说:“不是说发10月份工资吗?小王总这么一闹,所有人都不发了,钱去哪了?”
许晓雨好像没有听到不发工资的事情,正看着手机傻笑,原来是霍云升发过来了一个问候下午好的表情包,一只白胖的小猪手捧一捧鲜艳的玫瑰花,摇头晃脑,模样甚是可爱。
邱瑞玲看着大家,心中满是愧疚,“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不想这样,但是王总说了,公司现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春节前,会有一大笔资金回笼,到时候所有欠的工资补齐,每人年终奖翻倍。”
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王总画的大饼罢了。
“另外,”她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财务经理的身份在这里给你们开会。我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妥,即日起生效。”
“邱经理找好下家了没有,带我走吧。”“把我们都带走,我们也辞职。”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对于邱瑞玲辞职这件事,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已经传了很久了,只是这财务经理有谁接任,目前已经传出三个版本了,以前公司效益好的时候,财务经理这个位置,竞争一定很激烈,现在公司这种情况,还有谁会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邱瑞玲顿了顿,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语气放缓:“我准备休息一段时间,感谢大家这些年并肩作战。晚上我请大家吃火锅。”
大家听到吃火锅,齐声欢呼起来,似乎忘记了不发工资的事情。
“好日子”火锅店热闹喧嚣,翻滚的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邱瑞玲坐在主位,熟练地帮大家调着油碟。她今天了穿一件柔软的米色羊绒衫,化了淡妆,少了几分职场凌厉,多了几分家常的温和。她熟练地用长筷夹起一片毛肚,在沸腾的红汤里精准地“七上八下”。
“都动筷子啊,愣着干嘛?”邱瑞玲笑着招呼,她率先把烫好的脆嫩毛肚放进了旁边娜娜的油碟里,“这家的毛肚最是脆嫩,大家都试试。”
娜娜像是被惊醒,连忙挤出笑容:“谢谢邱经理!这味儿真香!”她夹起毛肚塞进嘴里,辣得直吸气,试图用夸张的动作活跃气氛,“够劲!比王总画的饼实在多了!”
“邱经理,您可真会选地方,这味儿,够劲儿!”小赵夹起一片鲜红的雪花肥牛,在翻滚的红汤里“七上八下”,动作麻利。
邱瑞玲笑了笑说:“小赵,今天让你去对接税务局,对接的怎么样了?那批内部认购房的增值税补缴,卡在哪个环节了?”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在布置日常工作,仿佛离职只是换个地方吃饭。
小赵推了推眼镜,不疾不徐的说:“稽查科新来的张科长比较较真,要求我们提供所有原始认购协议和付款凭证的再核实。销售部那边……”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您知道的,他们的‘原始’资料,有时候需要点想象力才能对上号。”
“小赵,多吃点,以后可没人天天念叨你报表格式不对了。”邱瑞玲转移了话题,语气随意。
小赵摘下眼镜擦了擦雾气,露出他那张略显清秀但此刻因辣而泛红的脸。他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自嘲:“邱经理您可算解脱了。我这人懒散惯了,本来也不是那块料。”李姐夹起一颗撒尿牛肉丸,放进小赵碗里:“小赵这话说的,你脑子活络,懂税务,是个人才。晓雨稳重,你机灵,娜娜泼辣,你们正好互补。”
许晓雨听到李姐提自己的名字,涮肥牛的手停了一下。今天晚上她没有说话,一直默默的吃着东西,她看向小赵,眼神复杂,小赵是小王总暗中培养的财务经理接班人这件事,在部门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想必现在小赵已经知道许晓雨接任财务经理的事了,看今晚小赵沉稳的表现,是不在意,还是庆幸……。许晓雨本来无意接这个财务经理,公司选择了她,她也不好推辞。如今这摊子,员工停薪的怨气、工程部裁员的事、内部认购房假合同补缴增值税的烂账、公司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哪一个都是烫手山芋,何况现在公司风雨飘摇。谁接这个财务经理,都像是接下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包。能不能干好,许晓雨心里是真没底,如果干不了,大不了辞职。公司的任命文还没有下发,如果现在她去找萍总,表明不想接任财务经理的态度,公司会不会改变决定?
娜娜端起酸梅汤,“来,咱们先敬邱经理一杯,感谢邱经理这些年罩着我们!”
大家纷纷举起酸梅汤,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邱瑞玲笑着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赵和许晓雨。
李姐则慢条斯理地夹着一块冻豆腐,放进清汤格里慢慢煮。她抬眼看了看邱瑞玲,又扫过小赵和许晓雨,轻轻叹了口气:“这节骨眼上,邱经理您倒是先上岸了。”
“唉,都是麻烦。”娜娜灌了一口酸梅汤,愁眉苦脸,“工资一停,再加上裁员,下面的人还不得炸锅?咱们财务部的门怕是要被踏破。邱姐您走了,这挡箭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邱瑞玲语气平淡,又给李姐捞了一勺煮得恰到好处的青菜,“公司总会有人顶上来。重要的是把账理清楚,该坚持的原则不能丢。”她的话点到即止,目光停在许晓雨身上。
许晓雨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秒,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她担心邱瑞玲会提前宣布她接财务经理的事情,因为紧张,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还好小赵开口了,
“邱经理说的是。再难,账目和税务合规的底线不能破。否则就不是停薪几个月的问题了。”他的话冷静、理性,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李姐把煮好的冻豆腐夹起来,吹了吹:“破船还有三千钉。咱们呐,就是那钉,钉在哪儿,就把哪儿的窟窿先堵上。至于谁顶上财务经理这个位置……”李姐慢悠悠地嚼着豆腐,目光在许晓雨和小赵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翻滚的火锅上,“谁上谁下,都是命。”她的话像禅语,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却又在平静的水面下搅动着更深的漩涡。
话题在火锅热气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最敏感的核心,转向了生活琐碎。娜娜抱怨着合租的烦恼,吐槽着房东又要涨房租,李姐说起小孙子要上兴趣班了,许晓雨分享着最近看的书。小赵偶尔插几句关于新税法变化的专业见解,显得既融入又游离。
红油锅底渐渐见底,服务员又加了一次汤。白色的骨汤翻滚着,稀释了之前的浓烈辛辣。邱瑞玲看着眼前这四个陪伴了她多年、性格各异的下属(或许现在该叫前下属和接任者了)。娜娜的青春活力,李姐的沉稳练达,许晓雨的谨慎与即将爆发的责任感,小赵被短暂掩藏的锋芒与那一丝未能如愿的遗憾……都在这口沸腾的火锅里沉浮着。公司前途未卜,个人的命运也随之摇摆。
“差不多了,”邱瑞玲看看时间,拿起纸巾,“这顿饭就到这儿吧。感谢大家这些年的支持。”
走出火锅店,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火锅味和暖意。街道霓虹闪烁,车流不息。
“邱姐,您保重!”娜娜有些不舍地抱了抱邱瑞玲。
李姐拍拍邱瑞玲的手臂:“有空常回来看看。”
小赵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光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邱经理,再见。”
许晓雨站在邱瑞玲面前,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邱经理,路上小心。”
邱瑞玲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四个身影站在火锅店温暖的灯光招牌下,许晓雨站在最前面,小赵站在她斜后方一步的位置,目光似乎落在许晓雨身上,又似乎穿过她看向远处模糊不清的未来。李姐和娜娜站在两旁。
热气腾腾的火锅宴结束了,留下的是现实的冰凉和即将展开的新篇章。锅底的余温终会散去,而生活的“锅”,才刚刚开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