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六年春,国子监的梨花落了我满身。
我重生回了被郝烬求婚的那一日。
他正温柔地将海棠簪别在他白月光莫离的鬓边,一如前世般缱绻。
上辈子,他娶我,只为挖我张氏兵权,害我父兄战死,屠我满门。
临刑前他嗤笑我染血的婚书:“这脏东西,也配放在阿离坟前?”这一次,我扭头就冲进了翰林院,跪在太子轿辇前。
“臣女愿献边关布防图,只求殿下退婚!”太子指尖捻着我那封染血的婚书,眼底兴味盎然。“布防图固然好,但孤更好奇——
张姑娘如何知晓……三日后边关会告急?”
……
永昌六年的春,似乎比前世要冷上几分。
国子监的梨花正盛,簇簇团团,挤在枝头,风一过,便扑簌簌地落,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沾了我满身。指尖是冰凉的,连带着心口那块重生的魂,也一同冻得发僵。
视线穿过纷扬的花瓣,轻易就锁定了那棵最繁茂的梨树下的身影。
郝烬。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长身玉立,眉眼低垂,是建安城里闺秀们梦中惯常的温柔模样。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点翠的海棠簪子,别上身旁女子的鬓边。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那女子,是莫离。
太常寺少卿莫青的嫡女,郝烬放在心尖上、最终也成了他剜我心肝借口的白月光。
莫离微微仰着脸,唇角噙着一抹羞涩又得意的笑,眸光水盈盈地望着郝烬,颊边飞起红霞,比鬓边那朵娇艳的海棠更惹人怜爱。
好一对璧人。
肺腑间陡然窜起一股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眼前这一幕,和前世重合,分毫不差。
就是在这里,就是今日,郝烬在替莫离簪上海棠簪后,便会转身,用他那双惯会骗人的眼睛,深情款款地向我走来,当着众多监生同窗的面,说出那句将我、将整个张氏拖入地狱的求娶之言。
他说:“张家妹妹性秉温良,德容俱佳,烬,倾慕已久,恳请伯父伯母成全。”
倾慕?成全?
前世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砸得晕头转向,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打动了他这颗看似冷硬的心。却不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为他白月光复仇、为他郝家权势铺路的精心算计。
他郝烬,早知莫离落水身亡与我无关,不过是一场意外。可他需要借口,一个能名正言顺接近我父亲——镇守西陲的镇远大将军张霆,拿到边关布防,再与虎视眈眈的仇家里应外合,将我父兄置于死地的借口!
娶我过门,不过是更方便他行事。在我还沉浸在新婚虚妄的甜蜜里时,他已将我张氏兵法布防的机密,一字不落地送了出去。
永昌七年冬,父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通敌叛国的罪名,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下。张氏满门,男丁斩首,女眷流放。而我,被他亲自送上刑场。
刽子手鬼头刀落下前,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紫袍官服,来到我面前。那时,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唯一剩下的,只有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封婚书,那封染了我父兄鲜血、我张氏满门冤屈的婚书。
我问他,为何如此待我,待张家。
他俯身,一根一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取出那卷皱巴巴、暗红发黑的婚书。他指尖冰凉,触及我皮肤时,激起一阵战栗。然后,他笑了,那笑容轻蔑又残忍,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他说:“张晚筝,你看看这脏东西,也配放在阿离坟前,玷污她的清净?”
阿离的坟前雪是干净的,我张氏满门的血,就是肮脏的。
那一刻,恨意滔天,却已无力回天。
……
“郝家哥哥,这海棠簪真好看。”莫离娇软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的甜腻,将我从前世的噩梦中猛地拽回。
郝烬指尖拂过她的发丝,嗓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缱绻:“离妹妹人比花娇,再好的簪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羡慕和起哄。谁不知道郝小侯爷对莫家小姐情深义重,今日这簪钗之举,怕是好事将近了。
我站在梨树的阴影里,冷眼看着。
看着郝烬那副情深不渝的虚伪模样,看着莫离矫揉造作的迎合。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前世的我,怎么会蠢到以为这样的男人,会有真心?怎么会以为,用一腔热忱和全族的扶持,能换来他的回眸?
愚蠢!可笑!
这一世,这沾满我张氏鲜血的婚约,这虚伪狠毒的男人,我一样都不会要!
郝烬,莫离,你们欠我张家的,我要你们,百倍、千倍地偿还!
就在郝烬替莫离簪稳发簪,嘴角含笑,似乎准备转身向我这边看来的一刹那,我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场景一眼,提着裙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国子监一墙之隔的翰林院方向,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脸颊,带着梨花的残香,却让我觉得无比窒息。肺叶像是要炸开,但脚步不敢有丝毫停歇。我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必须在郝烬说出那句求娶之言前,彻底斩断这孽缘的开端!
翰林院朱红色的大门就在眼前,庄严肃穆。门口守卫的兵士见状,立刻持戟上前阻拦。
“何人擅闯翰林重地!”
我脚步一顿,气息未匀,目光却直直投向院内刚刚停稳的一架明黄色轿辇。珠帘晃动,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着一道修长尊贵的身影。
是太子萧景湛的轿辇!他果然如前世记忆一般,这个时辰会来翰林院!
机会只有一次!
我噗通一声,毫不迟疑地跪倒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膝盖传来钝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我扬起声音,清晰无比地高喊,确保每一个字都能传入轿辇之中:
“臣女镇远将军张霆之女张晚筝,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臣女愿献上西陲边关布防图,只求殿下恩准,退了与靖安侯府郝烬的婚事!”
话音落下,四周陡然一片死寂。守卫兵士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骇。边关布防图?退婚?这镇远将军府的千金是疯了不成?
轿辇内也寂静了片刻。
时间,仿佛被拉长。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能感觉到背后,从国子监方向投射过来的目光,惊疑的,探究的,或许……还有郝烬那难以置信的视线。但我挺直了脊背,跪得稳稳当当。
终于,轿辇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太子萧景湛端坐其内,面容隐在光影交错处,看不真切,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他并未立刻看我,反而垂眸,指尖捻着一方素白绢布,那绢布一角,隐约透出一抹刺目的暗红。
是我的那封婚书。
他怎么会……
我的心猛地一沉。
太子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极淡却不容忽视的兴味。他指尖摩挲着婚书上那抹暗红,声音清冽,不高不低,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边关布防图,确是重礼。”
他微微一顿,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但孤更好奇——”
“张姑娘,你究竟是如何知晓……那本该三日后才抵京的八百里加急,边关告急之事?”
嗡的一声,我脑中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知道?边关告急的军报,此刻理应还在路上!这是我重生带来的先知,是我换取信任和退婚的最大筹码!
太子……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那双眼睛,清冽如寒潭,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能穿透我重生的皮囊,直视内里那个惶惑不安的灵魂。
三日后才该到的军报……他怎么会知道?
寒意顺着脊椎骨攀爬,几乎要将我的血液冻僵。是了,他是太子萧景湛,监国已有两年,手中握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线和力量,岂是我能轻易揣度的?我竟妄想用“先知”来与他做交易,简直是自投罗网!
周围的空气凝滞,连风吹落梨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能感觉到身后国子监方向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惊疑、探究,或许还有郝烬那双由温柔骤然转为阴鸷的眼。但此刻,我顾不上了。
太子的指尖仍在那抹暗红上流连,那是我前世临刑前,指甲抠破掌心染上的血,今生竟也诡异地出现在了这封崭新的婚书上。是警示?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牵连?
电光石火间,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能慌,张晚筝,你已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可怕的?太子既然问出这句话,无论他知道了什么,此刻他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便是我的机会,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膝盖下的青石冰冷刺骨,却让我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殿下明鉴,”我声音微哑,却尽量保持平稳,“臣女不敢妄测军国大事。只是昨夜……梦魇缠身,见西陲烽火连天,父兄浴血苦战,醒来后心悸难安。又因家中近日确有些关于郝小侯爷与莫家小姐的……风言风语,心中悲愤交织,故今日冲动前来,只求斩断孽缘,以免日后祸及家门!”
我将“梦魇”与“风言风语”咬得重了些。半真半假,将预知推给虚无缥缈的梦境,将退婚的动机归结于女儿家的嫉妒和保全家族的本能。这是眼下我能给出的,最合理,也最不易被深究的解释。
太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指尖轻轻敲击着轿辇的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尖上。
他在衡量,在判断。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他敲击的动作停了。
“梦兆?”他薄唇微启,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巧得很。”
他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我身后国子监的方向,声音略微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靖安侯府郝烬,与太常寺少卿莫青之女莫离,行为失检,有伤风化,即日起,闭门思过一月,未有孤的手谕,不得出府。”
没有提退婚,却直接罚了郝烬和莫离!这是当众打了郝烬和靖安侯府的脸,更是将我与他们彻底割裂开来!
我心头一松,又猛地一提。这惩罚,于我而言是好事,可太子并未答应退婚……
“至于你,”太子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凉薄,“张姑娘既有忠君爱国之心,又忧心父兄安危,孤便准你即日启程,亲赴西陲,为你父兄‘分忧’。”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让我去西陲?边关三日后就要告急,他让我此刻去西陲?!这不是送死吗?
是试探?还是……他根本不信我,要将我这个“变数”远远丢开,甚至借刀杀人?
太子将我的惊愕尽收眼底,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扬手,将那方染血的婚书轻飘飘地掷到我面前。
“这婚书,孤暂且替你保管。待你从西陲归来,若你张氏满门安然,若边关无恙……退婚之事,再议不迟。”
珠帘落下,隔绝了他深邃的目光。轿辇起行,侍卫肃然跟随,留下我独自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面前是那方刺目的绢布。
初春的风吹过,带着梨花的残香和料峭的寒意。
我捡起那封婚书,指尖触及那抹暗红,仿佛还能感受到前世刑场上的绝望和冰冷。
去西陲,前途未卜,凶险万分。
不去,便是违逆太子,坐实“妄言”之罪,张家立刻便有灭顶之灾。
郝烬和莫离被罚禁足,只是开始,远不足以平息我滔天的恨意。
太子萧景湛,这个比前世印象中更加深沉难测的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将婚书紧紧攥在手心,那抹暗红硌得掌心生疼。
西陲……龙潭虎穴,我去就是了。
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世,无论是阴谋还是阳谋,无论是郝烬的狠毒还是太子的算计,我都接下了!
父兄,等我。
这一次,我绝不会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我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尘土和梨花,挺直脊背,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似乎传来郝烬压抑着怒火的低唤:“晚筝!”
我没有回头。
也,不会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