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里的证据像一团炽热的火炭，在殷娇娇的公文包里，也在她心里，日夜灼烧。她反复观看着那些扫描件和照片，李姐与渠道方签署的阴阳合同、手写的返点流水、那个皮包公司的收款账户……每看一次，她对那个吸血链条的憎恶就加深一分，但随之而来的犹豫和挣扎也更深一分。
公开，还是密报？这成了横亘在她面前，比破解李姐抽屉锁更难的谜题。
她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工作上。“宙斯”项目组里，Dr. Smith主导的激进派和她在安全评估上的拉锯战日趋白热化；“超温和线”的可行性报告也进入了最后的润色阶段。但她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投入。医美中心那个奢华的陷阱，小雅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她的脑海。
她需要再去一次医美中心。不是去收集证据，而是去亲眼确认，确认这个毒瘤究竟对活生生的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她需要更直接的冲击，来帮助自己做出最终的决定。
机会很快又来了。李姐为了彰显中心的“客户关怀”和“专业形象”，邀请殷娇娇参加一个周末举办的“VIP客户护肤沙龙”，美其名曰让总部顾问近距离感受中心的服务文化。
殷娇娇欣然应允。
沙龙当天，中心被布置得更加温馨奢华，空气中飘荡着香槟和甜点的香气，衣着光鲜的女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听着顾问们介绍最新的护肤项目和优惠活动。李姐穿梭其中，八面玲珑，笑容可掬。
殷娇娇端着酒杯，冷眼旁观。她看到那些被尊称为“VIP”的客户，大多神色从容，对高昂的项目价格似乎习以为常，与顾问谈笑风生。这似乎是这个链条的顶端，是李姐和渠道方愿意展示给外界看的、光鲜亮丽的一面。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沙龙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
是那个叫小雅的女孩。
她今天穿了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但质感廉价的连衣裙，脸上化了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更配得上这个环境，但眼神里的局促和不安却无法掩盖。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正在热情介绍某个“贵妇焕肤项目”的徐顾问。
殷娇娇的心微微一沉。她怎么又来了？难道上次的贷款和套餐还不够吗？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假装在欣赏墙上的艺术画，耳朵却竖了起来。
没过多久，徐顾问结束了那边的介绍，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小雅，脸上挂着招牌式的阳光笑容。
“小雅妹妹，今天真漂亮！怎么样？上次的套餐效果还满意吗？”徐顾问自然地在小雅身边坐下，语气亲昵。
小雅像是受宠若惊，连忙点头：“还……还好，感觉皮肤是光滑了一点。”
“那就好！说明我们的项目和产品非常适合你！”徐顾问笑容更盛，“不过啊，护肤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看，基础的清洁和嫩肤只是第一步，想要真正留住青春，对抗地心引力，还得靠更深层的干预。”
他拿出平板，又开始熟练地展示新的项目——这次是更昂贵的、主打“提拉紧致”的射频和线雕项目，价格直接飙升到了六位数。
小雅看着屏幕上那些诱人的效果图和天文数字般的价格，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六……六万八？太贵了……我上次的贷款还没还完……”
“小雅妹妹，眼光要放长远！”徐顾问收起笑容，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你现在还年轻，底子好，做这些项目效果最好，是性价比最高的投资！等到三四十岁，皮肤松弛下垂了，再做这些，效果大打折扣，花的钱更多！女人啊，最美的年纪就这几年，现在不狠狠投资自己，难道要等到人老珠黄了，被社会淘汰了，才后悔吗？”
他再次祭出“投资自己”和“年龄焦虑”两大杀器，语气恳切，仿佛真是为小雅着想。
“可是……我真的没钱了……”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崩溃。
“钱的问题，还是老办法！”徐顾问仿佛早就料到，立刻拿出另一份贷款协议，“我们跟这家新的金融公司合作了，利息更低，审批更快！六万八，分36期，每个月才还两千出头！你想想，少买几件衣服，少喝几杯奶茶，这钱就省出来了！但换来的可是你未来几年的美丽和自信！这笔账，怎么算都值！”
他轻描淡写地将每月两千多的债务描述成“几杯奶茶钱”，绝口不提高昂的手续费和实际年化利率，更不提一旦逾期可能面临的可怕后果。
小雅看着那份贷款协议，眼神剧烈地挣扎着。对美丽的极度渴望，对衰老的深深恐惧，以及对徐顾问描绘的“美好未来”的向往，与对债务的害怕、对现实的无力感，在她心中疯狂撕扯。
殷娇娇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看着徐顾问那张看似真诚实则冷酷的脸，看着小雅在诱惑和压力下逐渐崩溃的防线，仿佛看到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正在缓缓收拢的陷阱，而小雅，就是那只无处可逃的猎物。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抓住小雅的肩膀摇晃，告诉她这都是骗局！告诉她这些项目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神奇！告诉她一旦背上这些贷款，她可能未来几年都无法喘息！
但她不能。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直接对抗这个庞大的利益链条。贸然行动，不仅救不了小雅，反而会打草惊蛇，让李姐她们有所防备。
就在这时，小雅似乎终于被说服了，或者说，被内心的欲望和焦虑压垮了。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着手指，在徐顾问递过来的平板电脑上——那份贷款协议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那一刻，殷娇娇清楚地看到，小雅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认命般的空洞。而徐顾问的脸上，则瞬间绽放出计谋得逞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恭喜你小雅！你又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你离完美女神又近了一大步！”徐顾问热情地拥抱了一下小雅，然后迅速收起设备，仿佛生怕她反悔。
小雅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徐顾问引导着，去办理后续的手续。
殷娇娇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对未来本该充满希望的年轻女孩，在她面前，被这些话术和陷阱，推进了债务的深渊。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尊严的践踏，是希望的扼杀！
之前所有的犹豫和权衡，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
她还要考虑张翊安的态度？还要考虑集团的稳定？还要考虑自己的前途？
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权衡！
如果连最基本的良知和正义都要在所谓的“规则”面前让步，那她殷娇娇，和这些吃人血馒头的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痛和决绝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沙龙景象，快步走向洗手间。她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吼。
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焚心的怒火，但徒劳无功。小雅按下指印时那空洞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烈火的自己。
够了。
真的够了。
她拿出手机，不再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了苏晓月的电话。
“晓月，帮我准备好所有渠道，包括‘成分警察’的备份账号。”
“还有，联系之前你找的那个财经记者，就说……我这里有关于‘容颜’集团医美板块的重磅黑料，问他感不感兴趣。”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挂掉电话，她看着镜子，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
“殷娇娇，这一次，你没有退路。”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张翊安的雷霆之怒，是身败名裂的风险……”
“你也必须，把这座吃人的魔窟，炸个粉碎！”
她整理好仪容，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洗手间。脸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但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即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李姐，张姑姑。
你们的末日，到了。
而此刻，她并不知道，在沙龙会场二楼的监控室里，张翊安正透过单向玻璃，沉默地注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了徐顾问如何诱导小雅，也看到了殷娇娇那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和决然离去的背影。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指尖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殷娇娇……
你终于，要动手了吗？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秦风，声音低沉：
“盯紧李姐那边的资金动向，还有……殷娇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