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款六百万到账那天,我们全家都在。
我爸激动得搓着手,叔叔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以为十八年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可爷爷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我爸:“钱,都给老大。”
叔叔的笑僵在脸上,我爸愣住了,我也懵了。
我忍不住问:“爷爷,叔叔照顾您十八年,他一分没有吗?”
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叔叔,冷冰冰地说:“你叔叔是我儿子,有钱就学坏,我不能害他。”
话音刚落,我爸就去接银行卡了。
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叔叔,扶着他站起来:“叔,这家人心是黑的,我们走。”
我搀扶着叔叔,他的手臂轻得像一捆干枯的柴火。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们穿过窄小的客厅,客厅里还弥漫着刚才那场宣判带来的死寂。
爷爷林大山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没有丝毫愧疚,只有得偿所愿的安详。
我爸林建国,正拿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妈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成了一个沉默的共犯。
没有一个人出声。
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不公平。
这个家,就像一个设计精密的绞肉机,而叔叔林建军,就是那个被献祭的祭品。
回到叔叔那间阴暗的小房间,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床沿上。
那张床板硬得硌人,床单洗得发白,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上的一块裂纹,嘴里反复喃喃着。
“不怪你爷,他不怪你爷。”
“他是为我好,怕我学坏。”
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背诵一道被强行灌输了十八年的符咒。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又酸又胀。
为他好?
好一个“为他好”!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
从我记事起,叔叔就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
爷爷中风,是他端屎端尿,彻夜不眠地照顾。
为了省钱给爷爷买药,他戒了烟,断了所有社交,一件衣服穿了十年。
为了能随时搭把手,他放弃了外出打工的机会,守着这个家,也守死了自己的人生。
四十五岁的男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存款,没有自己的人生,只有一身因常年劳累落下的病痛,和一颗被孝道绑架得千疮百孔的心。
现在,他们用一句轻飘飘的“为你好”,就将他十八年的付出与牺牲一笔勾销。
这哪里是家人,分明是一群趴在他身上吸血的刽子手。
我蹲下身,打开那个破旧的木头衣柜。
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变形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我拿出叔叔最大也是最新的一个行李袋,把这些衣服一件件放进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我爸林建国冲了进来,他的脸因为兴奋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林晚,你个不孝的东西!”
“你鼓动你叔叔跟你爷爷离心离德,安的什么心?”
“我告诉你,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不孝?”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这两个字到底说的是谁?”
“叔叔照顾爷爷十八年,你这个亲儿子又在哪里?”
“你除了会张口要钱,还会干什么?”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的红色变成了猪肝色。
“你……你个死丫头片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滚!你给我滚出去!”
他指着门口,对我咆哮。
“我就是要带叔叔走。”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强硬,一时竟愣住了。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帮叔叔把他的证件和存折收好。
抽屉里,一张银行卡孤零零地躺着。
我拿起来,心里一阵抽痛。
这张卡,是叔叔平时打零工攒下的全部家当。
我转头看向叔叔:“叔,密码是多少?我取出来。”
叔叔茫然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报出一串数字。
我用手机银行查了一下余额。
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这就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为这个家付出一生后,所拥有的全部财产。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林建国在一旁看到了我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
“就这点钱,你们出去能活几天?”
“林晚,我劝你别冲动,你现在给我和你爷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你叔叔是我弟弟,我还能亏待他?”
我关掉手机,把那张卡塞进叔叔的口袋。
“用不着你假好心。”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把它甩到肩上。
然后,我走到叔叔面前,扶起他。
“叔,我们走。”
叔叔被我拉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住了几十年的房间,眼神里满是迷茫和不舍。
我爸堵在门口,看我们是铁了心要走,彻底撕破了脸。
“好,好,好!”
“林建军,我算是白养你这个弟弟了!”
“林晚,你也别忘了,我是你爸!”
“你们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再回来!”
我没有理他,拉着叔叔绕过他,径直走向大门。
我妈站在门口,眼圈是红的,手里攥着一个信封,想塞给我。
“晚晚,你拿着……”
我爸一把抢过去,摔在地上。
“不准给她!让她滚!”
“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他们怎么活!”
“不出三天,就得哭着回来跪地求饶!”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看着我,满眼都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没有去捡那个信封。
我知道,我不能拿。
拿了,就是亏欠。
我拉开门,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冷风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有回头,拉着叔叔,一步一步走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伴随着我爸恶毒的咒骂。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彻底割断了我和那个地方最后的联系。
深夜的街头,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叔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低着头,脚步拖沓。
走了很久,他才用沙哑的嗓音开口。
“晚晚,是叔叔连累你了。”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跟你爸闹成这样。”
“你回去吧,回去跟你爸道个歉,他会原谅你的。”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更加深刻。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起来比我爸要老上十岁。
“叔,你记住。”
我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异常清晰。
“我们才是家人。”
“从我妈生病住院,你偷偷卖掉太爷爷留给你唯一念想的怀表给我交住院费那天起,你就是我最亲的家人。”
“以前,我没能力。”
“现在,我大学毕业了。”
“以后,我养你。”
叔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这个在家里被当作牲口一样使唤的男人,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在路边找了一家看起来最便宜的小旅馆。
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潮气混合的味道。
我让叔叔先睡,我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夜景,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我口袋里所有的钱,加上叔叔卡里的三百多,一共不到一千块。
这点钱,在这座城市里,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我们必须立刻找到工作。
我信心满满地打开招聘软件,投了几十份简历。
我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成绩不错,还有过实习经验。
可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部分简历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面试电话,不是销售岗就是保险岗,底薪低得可怜,全靠提成。
有一家公司让我去面试,我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满怀希望地去了。
面试官看着我那份单薄的简历,又看了看我因为熬夜而略显憔悴的脸,表情微妙。
“我们这个岗位,需要能立刻上手,并且能承受高强度加班的。”
“你看你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家又不在本地,能行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质疑。
我用尽全力解释我的能力和决心,但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让我回去等通知。
所谓的通知,自然是再也没有下文。
我这边处处碰壁,叔叔那边更是艰难。
他脱离社会太久了,除了会伺候人,会干点农活,几乎一无是处。
他连智能手机都用不熟练,更别提在网上找工作了。
他每天跟着我出门,在人才市场一站就是一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神越来越黯淡。
有一次,他看我愁得吃不下饭,偷偷一个人跑去了建筑工地。
他想去干苦力,扛水泥,搬砖头。
工头看他骨瘦如柴的样子,又摸了摸他因为常年干家务活而变得松软的胳膊,直接摆了摆手。
“大叔,你这身子骨不行啊。”
“我们这儿可都是重活,你这要是累趴下了,我们还担不起责任。”
叔叔被人从工地上赶了出来。
他回来的时候,衣服上沾着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羞愧和沮丧。
他坐在小旅馆的床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手。
“晚晚,我是不是个废物?”
“什么都干不了,只会拖累你。”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笑容。
“叔,说什么呢!我们慢慢来,总能找到的。”
可我自己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旅馆的房费每天都在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钱。
为了省钱,我们从一天三顿饭,变成一天两顿。
再后来,一天只吃一顿。
买两个馒头,就着旅馆提供的免费热水,就是一餐。
我眼看着叔叔一天天消瘦下去,脸颊都凹陷了,眼神里的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坐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地抽着我给他买的最便宜的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绝望。
一个深夜,我被他压抑的咳嗽声吵醒。
我打开灯,看到他正蜷缩在床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喝下水,咳嗽声渐渐平息。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晚晚,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我给你爷磕头认错,他也许就让我回去了。”
“你还年轻,不能被我这么拖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个家对他来说,是地狱,但也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陌生,也太残酷了。
“叔!”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吗?”
“你回去,就是继续当牛做马,就是把自己的骨头给他们当柴烧!”
“你这一辈子,难道就要这么过了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的皱纹里滑落。
就在我们俩都陷入绝望的时候,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王姨!
我想起了王姨。
王姨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后来搬走了,在城南开了一家小饭馆。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王姨家的屋顶漏水,那时候她家条件也不好,没钱请人修。
是叔叔知道了,二话不说,自己爬上屋顶,忙活了一整天,把屋顶修得结结实实,一分钱都没要。
王姨当时感激得不得了,硬是塞了两只自家养的鸡给叔叔,还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王姨还记不记得。
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叔叔说了,他迟疑着。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家可能早忘了。”
“再说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去找人,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叔,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看着他,“我们就去试一试,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
第二天,我们坐着公交车,花了两个多小时,穿过大半个城市,找到了王姨的饭馆。
饭馆不大,但很干净,生意看起来不错。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时间有些踌躇。
我们身上穿着廉价的旧衣服,满身风尘,与这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店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然后,她摘下眼镜,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是……是建军兄弟吗?”
叔叔局促地点点头。
王姨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从我们疲惫的脸色,到我肩上那个破旧的行李袋,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心疼。
她一把拉住叔叔的手,又拉住我的手。
“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还没等我们开口,王姨的眼圈就红了。
她把我们拉进店里,直接拉到后厨。
听我们断断续续地讲完事情的经过,王姨气得一拍桌子。
“那老东西!简直不是人!”
“建军你就是太老实了!才被他们这么欺负!”
她指着叔叔,又心疼又生气。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
“晚晚,你做得对!”
“这种家,不待也罢!”
骂完,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出了后厨。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串钥匙回来,塞到我手里。
“别住那破旅馆了。”
“我这饭馆后院还有两间空房,以前是我儿子住的,他现在上大学不住了。”
“我让人给你们收拾出来了,虽然小点,但干净,也能做饭。”
她又指着叔叔说:“建军兄弟,你也别出去找什么活了,我这店里正缺个帮忙的,择菜洗碗,什么都行,我给你开工资!”
然后又对我说:“晚晚,你就在前台帮王姨收收银,算算账,咱们包吃包住,工资虽然不多,但先安顿下来再说。”
我和叔叔都愣住了。
我们没想到,王姨会这么尽心尽力地帮我们。
叔叔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激动得话说不囫囵。
“王姐……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王姨眼睛一瞪。
“你当年帮我修屋顶的时候,跟我客气了吗?”
“人不能忘本!你们要是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王翠芬!”
那天,我们搬进了饭馆后院的小房间。
房间虽小,却有了一张真正的床,一个可以做饭的小厨房。
晚上,王姨给我们下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跟叔叔一人一碗,吃得满头大汗。
这是我们离开那个家之后,吃得最饱,也最安稳的一顿饭。
窗外是饭馆里的喧嚣人声,屋里是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
我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叔叔,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绝境之中,这一点雪中送炭的温暖,让我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