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产那日,夫君端来参汤,温柔小意。
小姑子替我掖被角,心疼地说:「嫂嫂,生完这个,咱不生了。」
婆母捻着佛珠,笑我是侯府的大功臣。
我忍着剧痛冷笑。
他们真当我不知道,那汤里加了东西。
去母留子,吞我嫁妆,再迎娶他那不能生育的表妹?
算盘打得真响。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早已买通小厮。
只等儿子落地,我那好夫君,就会「高兴得」醉酒失足。
这侯府主母的位置,我不仅要坐稳,还要带着家财万贯和儿子,风风光光活到九十九。
剧痛如同潮水,产婆的声音忽远忽近:“夫人,用力!看到头了!”
我死死咬着唇,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不能昏过去。
绝对不能。
因为比这生产之痛更刺骨的,是这满屋子虚伪的关怀,和那即将到来的杀机。
“羡娘,辛苦你了。”
我的夫君,靖安侯世子苏离川端着一只白玉碗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雅,此刻眉眼间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柔情,走到我床边,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来,趁热把这碗参汤喝了,才有力气给我们侯府诞下嫡孙。”
白玉碗里,汤色清亮,几片品相极好的人参沉在碗底。
看上去,确实是上等的补汤。
可我鼻尖微动,在那浓郁的人参气味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不和谐的苦涩气。
来了。
和我一个月前,花重金买通的那个被婆母身边心腹嬷嬷打发走的老郎中描述的一样。
——附子粉,量不大,混在补药里,寻常大夫根本验不出。但产后妇人体虚血崩,一旦服下,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好一个去母留子!
“嫂嫂,你快喝了吧,”站在床边的小姑子苏若简拿起绣帕,假惺惺地替我擦拭额角的汗,语气娇憨,带着心疼,“看你疼成这样,妹妹我心都碎了。生完这一个,咱就不生了,哥哥你也答应,看不得嫂嫂再受这罪。”
她生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说出的话也贴心贴肺。
若不是我曾亲耳听见,她背地里跟她的丫鬟抱怨,说我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嫂嫂”带来的嫁妆寒酸,配不上他们侯府的门第,我几乎都要信了。
婆母王氏坐在稍远些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脸上挂着慈悲为怀的笑容:“好孩子,别听简儿胡说,你是我侯府的大功臣,佛祖会保佑你母子平安的。”
功臣?
我心中冷笑。
怕是等我“血崩而亡”之后,牌位上那个“功臣”的名号吧!
这靖安侯府,自称清流人家,最重名声。
当年我祖父偶然救过老侯爷一命,才有了这门我本高攀不上的亲事。
为了不被外人说他们侯府忘恩负义,他们确实风风光光把我娶了进来。
可进门后我才知道,什么清流,不过是披着一层虚伪皮囊的豺狼虎豹!
婆母嫌我娘家势微,给不了苏离川助力;小姑子惦记我那点还算丰厚的嫁妆,明里暗里想让我拿出来“补贴家用”;而我的好夫君苏离川,心里一直装着他那个青梅竹马、家财万贯,却因幼时落水伤了身子不能生育的表妹周安然!
我去母留子,他们既能得到嫡子,又能名正言顺地吞掉我的嫁妆,再让苏离川风风光光把他那不能生养、却拥有巨额嫁妆的心上人娶进门,填补侯府早已空虚的库房。
真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夫君……”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避开他递到唇边的汤匙,“阵痛……阵痛又来了,我……我实在喝不下……”
我一手紧紧攥住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做出痛苦不堪、无暇他顾的模样。另一只手,则借着被子的掩护,悄悄将早藏在袖中的一个极薄、内衬防水油布的皮质囊袋口子松开,置于身侧。
苏离川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依旧是那副温柔面孔:“也好,那先放着,待会儿再喝。羡娘,你定要撑住,我和母亲、妹妹,都在这里陪着你。”
他将白玉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那碗汤,离我的唇,不过半尺之遥。
散发着诱人又致命的气息。
产婆又在催促用力。
我配合着嘶喊,声音凄厉,仿佛真的在鬼门关前挣扎。
趁着他们都被我“痛苦”的表现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我以袖掩面,动作快如闪电,将那只白玉碗端起,手腕一倾——
微烫的参汤,大半都准确无误地流入了袖中隐藏的囊袋里。
只剩碗底少许,和那几片人参。
我迅速将碗放回原处,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啊!”我适时地发出一声更大的痛呼,掩盖了那点声响。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
苏离川背对着我,正低声安抚似乎被我的叫声吓到的苏若简。
婆母依旧在捻她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求佛祖保佑我,还是保佑我快点死。
无人察觉。
囊袋紧贴着手臂皮肤,温热,却让我心底发寒。
成功了第一步。
接下来……
我暗暗吸了口气,给侍立在我床尾,一直低眉顺眼的心腹丫鬟春桃,递了一个眼神。
春桃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产房。
我安排的另一场“好戏”,也该开场了。
一个月前,我买通的不仅是那个知晓秘药的老郎中,还有苏离川身边一个不起眼、却嗜赌如命的小厮。
我帮他还清了赌债,给了他安家费,他只需在我生产之日,做两件事:
一,想办法在苏离川的酒里,多加些“料”,让他“高兴”得多喝几杯。
二,然后,“不经意”地引他去花园湖边散酒,再“失足”。
而苏离川那群酒肉朋友,今日恰好被春桃“无意”透露了我即将生产的消息,正聚在府中花厅饮酒作乐,美其名曰“等候世子佳音”。
时机,地点,人物,都已就位。
只等……
“哇——!”
一声洪亮至极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产房内压抑紧绷的空气。
“生了!生了!是个小世子!母子平安!”产婆欢喜的声音带着颤抖,高高举起那个浑身通红、还带着血污的小肉团。
是个儿子。
真好。
我脱力般瘫软在产床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婆母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上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快!快给我看看我的大孙子!”
苏若简也凑了过去,叽叽喳喳:“娘,你看他鼻子多像哥哥!”
苏离川显然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看向孩子的目光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但转向我时,那喜悦底下,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心虚。
他或许,对我也有过片刻真情?
但这点真情,在他的前途、侯府的“大局”和他那楚楚可怜的表妹面前,不值一提。
“恭喜世子,贺喜世子!您大喜啊!”产房外,适时响起了小厮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贺喜声。
苏离川正了正神色,对我温声道:“羡娘,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应酬一下各位世交好友。”
他转身,目光扫过矮几上那只只剩碗底参汤的白玉碗,脚步微顿,却什么都没说,大步走了出去。
婆母抱着孩子,爱不释手,敷衍地对我道:“好孩子,你立了大功,快歇着吧。”便抱着她的宝贝金孙,和苏若简一起去了隔壁暖阁。
产房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几个收拾残局的仆妇。
方才的喧嚣、关怀、紧张,瞬间褪去,只剩下满室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冷的寂静。
我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袖中那个已经凉透的囊袋。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去吧,苏离川。
去喝你的“庆功酒”。
我累极了,却不敢真正睡去。
闭目养神了约莫半个时辰,耳朵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
一阵尖锐急促的惊呼声,混杂着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侯府短暂的喜悦氛围!
“不好了!不好了——!”
“世子爷!世子爷他……他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失足掉进花园湖里了!”
“什么?!川儿落水了?!”
婆母王氏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她怀里还抱着刚出生的孙子,此刻却像捧着个烫手山芋,差点脱手。还是旁边的嬷嬷眼疾手快接了过去。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的!”婆母脸色煞白,也顾不得宝贝孙子了,提着裙摆就往外冲,佛珠甩得噼啪作响。
苏若简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带着哭腔喊:“哥哥!我哥哥怎么样了!”也跟着跑了出去。
产房里刚才还井然有序的仆妇们顿时慌了神,窃窃私语,面面相觑,不知该跟着主子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照顾我这个刚生产完的“功臣”。
混乱中,只有我最平静。
“春桃。”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
“奴婢在。”春桃立刻上前,稳稳地扶我靠坐起来,在我身后垫上柔软的引枕。
“去把小厨房温着的燕窝端来。”我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
春桃应声而去,很快端来一盏晶莹剔透的燕窝。
我接过白玉小碗,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润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滋养着刚刚历经磨难的身体。
外面的哭喊声、奔跑声、催促声,仿佛都成了助兴的配乐。
“夫人!夫人!”一个小丫鬟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气喘吁吁,“世子爷……世子爷被表小姐救上来了!”
哦?
我抬了抬眼皮,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和“关切”:“安然妹妹?她怎么会……”
“说是表小姐正好在花园散步,看见世子爷落水,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救人了!”小丫鬟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表小姐水性真好!”
是啊,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水性能不好吗?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嘲讽。
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
周安然,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份“救命之恩”,你可要好好承受。
“人呢?现在人在哪里?”我放下燕窝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
“都……都往世子的院子里去了!好多夫人小姐们也跟着过去了,说是……说是都看见了……”小丫鬟的声音低了下去,脸有些红。
看见了什么?
自然是看见了世子爷和他那好表妹,浑身湿透,衣衫紧贴,搂抱在一起的“动人”场景。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担忧、后怕,又带着几分虚弱的表情。
“春桃,扶我起来。”我伸出手,声音带着颤,“我得去看看夫君,还有安然妹妹……她为了救夫君,怕是……”
春桃立刻会意,用力搀扶住我,嘴上却劝道:“夫人,您刚生产完,身子虚,不能见风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语气坚决,带着一种“贤妻”的执着,“夫君落水,安然妹妹又是为了救他……我若不去,于心何安?”
我故意走得很慢,由春桃和另一个丫鬟半搀半扶着,一步步往苏离川的院子挪去。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无不神色慌张,眼神闪烁。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
女子的惊呼声,议论声,劝慰声,混杂在一起。
“……天爷啊,真是吓死人了!”
“谁说不是呢!幸好周家姑娘在场,不然……”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两人抱得那叫一个紧……”
“周姑娘也是,为了救人,名节都……”
我脚步虚浮地走进院子。
只见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今日前来道贺,还没来得及走的各府女眷。一个个衣着光鲜,此刻却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正房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和看好戏的神情。
“羡娘!你怎么来了!”婆母一眼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愁,“你刚生完孩子,怎么能下地!快回去歇着!”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想把我支开。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微微吃痛。
“母亲,”我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夫君……夫君他怎么样了?还有安然妹妹……她没事吧?我听说……听说她为了救夫君……”
我目光“焦急”地投向正房门口。
恰好,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婆子端着水盆出来,缝隙里,可以隐约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地上还有水渍。
更重要的是,我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周安然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苏离川沙哑的安抚:“安然,别怕,没事了……”
当着满院子宾客的面,如此不加避讳!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和窃窃私语。
“听听,这……这像什么话!”
“世子妃还在这儿呢,刚为他生了儿子……”
“周姑娘也是可怜,这名声可怎么办哟……”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都被这么多人看见了,不清不楚地抱在一起,不进门,难道让她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进府?以什么身份?周家可是江南望族,能让嫡女做妾?”
“难不成要做平妻?这……侯府肯吗?世子妃肯吗?”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清晰地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婆母的脸色更加难看,苏若简也停止了哭泣,有些无措地看着母亲,又看看我。
就在这时,周安然身边的一个贴身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我和婆母面前,涕泪横流:
“侯夫人,世子妃!求您们给我们小姐做主啊!”
“我们小姐是为了救世子爷才……才失了名节!如今被这么多夫人小姐瞧见,我们小姐……我们小姐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在强调“救命之恩”和“名节有损”。
周安然的哭声也从房里适时地加大了些,充满了委屈和无助。
好一招以退为进!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惨白,身体晃了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
“母亲……”我看向婆母,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安然妹妹……她是为了救夫君才……若是因此误了她的终身,我……我于心何安,如何对得起周家?”
婆母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嬷嬷,再听听满院的议论,额上青筋直跳。
她当然不想让周安然进门,至少不想以这种被迫的方式,而且还是在这种可能威胁到我儿子地位的情况下进门。
但众目睽睽,救命之恩,名节有损……哪一条都逼得她不得不表态。
侯府最重名声。
若此时不给出交代,明日“靖安侯府忘恩负义,逼死救命恩人”的流言就能传遍京城!
她捻着佛珠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起来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安然对川儿有救命之恩,我侯府……绝不会亏待她。”
这话,等于默认了。
我心中一定,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我推开春桃搀扶的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满院子的宾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今日多谢各位夫人、小姐前来道贺,本是喜事,却不想出了这等意外,让各位见笑了。”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继续说道:
“安然妹妹于我家世子有救命大恩,如今又因救人而名节受损,我温羡,身为世子正妻,感念其恩,亦怜其处境。”
我转向婆母,语气“恳切”却不容置疑:
“母亲,为报救命之恩,也为全安然妹妹名节,儿媳恳请母亲做主,迎安然妹妹入府!”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婆母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提出。
苏若简也愣住了。
片刻的死寂后,是更汹涌的议论浪潮。
“世子妃真是……深明大义啊!”
“这时候还能想着报恩,想着全周姑娘名节,真是贤惠!”
“可不是嘛,刚生了孩子,就遇上这事,还能如此冷静处置,不愧是侯府主母!”
“只是这周姑娘进门,以何身份呢?”
我听着这些议论,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我看着婆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安然妹妹出身江南周氏,乃名门嫡女,又是世子的救命恩人。若为妾室,未免委屈,亦寒了周家之心。”
我略一停顿,抛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也是周安然梦寐以求的答案:
“儿媳以为,当以平妻之礼,迎安然妹妹入府,方显我侯府重视与诚意。”
“平妻”二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得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婆母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愤怒。
她大概以为我会趁机打压周安然,最多给个贵妾的身份。
却没想到,我直接给出了“平妻”!
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而房间里,周安然的哭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寂静。
我知道,她听到了。
她也如愿了。
平妻?
我心底冷笑。
周安然,你以为平妻就不是妾了吗?
在我面前,在侯府的族谱上,在所有人的心里,你永远低我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