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引子:

六王府的求情折子堆满了皇帝案头,像给棺材钉钉子的纸钱。

肉球指尖的墨笔在“风水”二字上洇开黑洞,吞掉了半张纸。

鹤童从祖宅断墙抠出的玉片,刻着钦天监才懂的星宿符。

上官蟲的喉咙被黑刺贯穿时,牢房铁窗正映出钦天监监正远去的衣角。

“爹,”肉球碾过地上带血的流放文书,“这仇…才刚掀开盖子。”

正文开篇:

上官蟲下狱,如同在墨京城这口滚沸的油锅里,狠狠砸下了一块带血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与滚烫的油星。

六王府的朱漆大门昼夜洞开,往日里门庭若市的车马,如今却载着各色惶惶不安的面孔。一车车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金银珠玉,流水般送进朝中重臣、宗室勋贵的府邸。六王爷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角霜白尽染,往日沉稳威严的气度被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取代。他不再避讳,亲自登门,或言辞恳切,或隐含威压,甚至不惜以先祖功勋、皇室血脉相求,只为换得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朱笔,能在御前为上官蟲求得一线生机。

求情的奏疏如同雪片,飞向紫禁城深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养心殿。案头堆积如山,言辞或哀婉动人,或引经据典,或直陈利害,字里行间皆是一个垂暮父亲泣血的哀求。每一份奏折,都像一张给棺材钉钉子的纸钱,沉甸甸地压在雍乐皇帝赵胤的心头。

荣鱼客栈二楼,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昏黄的烛光下,空气却凝滞得如同铅块。叱云球(墨云肉球)坐在轮椅上,面前摊开的不是案卷,而是一张墨京城西郊的旧舆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两个地点:六王府的祖陵“玄虎踞山”,以及墨云家那片早已被踏平、销去宗籍的祖茔。

他的指尖,蘸饱了浓墨的紫毫笔悬在舆图上空,久久未落。笔尖凝聚的墨汁,一滴,沉重地坠落,恰好砸在“风水”二字上。

墨迹瞬间洇开,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泛黄的纸张,也吞噬着肉球眼中最后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

太轻易了。

上官蟲的落网,看似铁证如山,水到渠成,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主角被推上断头台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那份复仇的快意尚未在胸中激荡,便被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疑虑覆盖。

爹爹临死前那绝望的嘶吼:“跑!”上官蟲那冰冷厌弃的眼神:“污秽之气,沾了都嫌脏。这等贱民,合该诛尽!”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钉在肉球心口的话——墨云家的祖坟,祭祀的方位和纸钱数量,冲撞了六王府祖先的八字,坏了王府的风水根基!

祖坟…

肉球的目光死死锁住舆图上那两个相隔甚远的朱砂圈。玄虎踞山在城东龙脉余支,气势雄浑。墨云祖茔在城西乱葬岗边缘,偏僻荒凉。两者之间,隔着偌大的墨京城和数条水系山峦。方位?隔着千山万水,如何冲撞?纸钱数量?区区几摞祭奠先人的土黄纸,便能撼动王府那深埋地底、受龙气滋养的祖陵风水?

荒谬!

这借口,拙劣得如同儿戏!可偏偏,就是这拙劣的借口,引来了灭门之祸!

上官蟲当夜的出现,绝非偶然!他口中的“冲撞八字”,更是漏洞百出!这背后,必定藏着更深的、更肮脏的缘由!墨云家,一个世代与木头打交道的工匠之家,究竟触碰了什么,才招致如此雷霆之怒、灭顶之灾?

“爹爹…您的死…绝不止是那场灯会…”肉球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带着刻骨的寒意,“那场血…还没流干…”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掌柜刻意提高的寒暄声,紧接着是沉稳的上楼脚步声。玄奇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低声道:“少爷,府尹陈大人亲至,在楼下雅间,想当面向您…和玄奇致谢。”

肉球的目光依旧钉在舆图上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黑洞上,头也未抬:“说我沉疴难起,不便见客。玄奇,你去应付。该拿的谢仪,不必推辞。该说的话,你知道分寸。”

“是。”玄奇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他知道少爷此刻心思全在那团迷雾之上,府尹的感激,不过是尘埃。

玄奇刚离开,窗棂极其轻微地响动了一下。如同狸猫般轻捷的身影滑入,是鹤童。他脸上沾着尘土,气息微促,眼中却闪烁着发现猎物的锐光。他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物。

那是一块约莫两指宽、半寸厚的残破玉片,边缘断裂处很新,显然是刚被用力从某个地方抠挖下来。玉质灰白,并不起眼,但上面用极其纤细、近乎微雕的技艺,刻着一组极其复杂、绝非民间匠人所能理解的符号——那是排列成某种特定星宿轨迹的连线,中间嵌着几个古老的、属于钦天监秘传的星象符文!

“少爷,”鹤童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墨云祖宅废墟,被一队不明身份的府兵团团围住,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靠近!属下趁夜潜入,在…在您家灶房断墙下三尺处,发现一个被砸碎的粗陶罐,此物便藏在罐底淤泥中!”

几乎同时,花熊的身影也从门口闪入,她气息平稳,如同出去散了趟步:“少爷,围着祖宅的府兵,号衣虽无标识,但靴底沾的泥,是城南‘虎贲营’校场特有的红黏土!领头的百夫长,腰间挂着一枚‘天枢阁’的铜符!”天枢阁,正是钦天监下设、专司皇家风水堪舆与星象推演的秘所!

灶房断墙下…钦天监星符…虎贲营府兵…天枢阁铜符!

肉球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舆图上,墨汁溅开,如同迸裂的血点!

祖宅!灶房!爹爹只是一个工匠,家里怎么可能藏着需要钦天监动用府兵秘密看守、并刻有秘传星符的东西?!这玉符,是开启什么的钥匙?还是标记什么的信物?它和那场以“风水冲撞”为借口的灭门惨案,又有什么关联?!

一切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搅动,瞬间指向了帝国最神秘、也最接近天听的地方——钦天监!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陈府尹带着感激和如释重负的告辞声。玄奇快步返回,脸色却异常凝重:“少爷,刑部刚传出消息!上官蟲…死了!”

“什么?!”鹤童和花熊同时低呼。

“就在流放文书签发后的半个时辰!狱卒送饭时,发现他倒毙在牢房内!喉间…插着一根三寸长的黑色骨刺!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见血封喉!现场无打斗痕迹,门窗完好,如同…鬼魅索命!”玄奇的声音带着寒意,“六王府那边已乱成一团,王爷当场吐血昏厥!”

鬼魅索命?肉球眼中寒光爆射!他派玄奇潜入天牢、逼问当年灭门真相的计划,还未及实施,线索…竟就这么断了!是谁?如此精准地掐在这个时间点?是六王爷断臂求生?是朝中其他势力灭口?还是…钦天监?!

“那根骨刺…”肉球的声音冷得像冰碴。

“属下已命人暗中描下图样,”玄奇立刻道,“形制细长,尖端带倒钩,色泽乌黑,似某种海兽之骨淬炼而成…极像…碧海宫‘影鳐刺’!”影鳐刺,碧海宫秘传,无声无息,剧毒无比!

碧海宫!又是碧海宫!上官蟲身边新增的护卫是碧海宫路数,密室杀人的幻蜃蛊出自碧海宫,如今这灭口的毒刺,又是碧海宫的手笔!这六王府与碧海宫,到底有何等深厚的勾结?而这碧海宫,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鹤童,”肉球猛地抬头,目光如电,“你回来时,可曾留意钦天监方向?”

鹤童一愣,随即脸色剧变:“属…属下穿过朱雀大街时,确见钦天监监正秦无涯的官轿,正从刑部大牢那条街拐出来!当时并未在意…”

时间!地点!

上官蟲死于流放文书签发后半个时辰!秦无涯的官轿,恰好在那时出现在刑部大牢附近!

肉球操控轮椅,猛地碾到窗边,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扉!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墨京城的喧嚣和尘埃,瞬间灌入!他死死盯着刑部大牢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间刚刚吞噬了一条肮脏性命的冰冷牢房。

牢房那扇狭小的、蒙尘的铁窗栅栏,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囚笼的肋骨。就在那栅栏的缝隙间,在鹤童所见的那个时刻,是否曾倒映出一个身着钦天监紫色官袍、面容古井无波的侧影?那影子的目光,是否曾冷冷地扫过牢房中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的低吼,从肉球的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一拳砸在轮椅扶手上!坚硬的乌木扶手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被自己轮椅碾过、飘落在地的那张墨迹斑斑的流放文书抄本上。上官蟲的名字,被朱砂粗暴地划去,旁边批着两个刺目的血字:暴毙。

滚烫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胸中奔突,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仇人之一死了,却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反而将更深的黑暗、更庞大的阴影,推到了他的面前!

“爹…”肉球的声音沙哑破碎,在呼啸的寒风中几不可闻。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墨京城阴云密布的天空,望向西郊那片被府兵重重包围的祖宅废墟方向,眼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悲痛,而是一种洞穿了层层迷雾、看到深渊巨兽轮廓的冰冷与决绝。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怀中那块冰冷粗糙、刻着钦天监星符的残破玉片,感受着那来自祖宅废墟深处的、跨越了四年血火的冰凉触感。

“这仇…”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寒焰,“才刚…掀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