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玄奇关门时带起的风,吹熄了烛台上最后一粒火星。
花球从屏风后转出的影子,像墨汁滴入夜色。
“平王妃的命,是焚心草暖着冰魄兰吊住的。”花球指尖的药香混着血腥气。
平王赐下的“云裳”腰牌,压着染血玉簪的冰冷。
肉球擦亮祖宅挖出的星符玉片,光晕里映出钦天监飞檐的兽吻。
正文开篇:
玄奇退出去时,带上了房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带起的气流拂过桌案上摇曳的烛火。那豆大的火苗顽强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不甘心地熄灭了。最后一点火星爆开,瞬间的明亮映亮了叱云球(墨云肉球)眼中深沉的疑虑,随即又彻底陷入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房间模糊的轮廓。
黑暗中,肉球的声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玄奇。”
门外,玄奇离去的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渐渐远去。
肉球的目光并未追随那脚步声,而是投向了房间深处,那架巨大的、描绘着山水云雾的紫檀木屏风。月光落在屏风顶端,在下方投下一片更浓重的阴影。
“出来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屏风后,那浓重的阴影无声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墨汁滴入静止的水面,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月白色的衣裙在昏暗中几乎失去了颜色,唯有发髻间那半截染血的玉簪,在微光下泛着一点幽冷的、凝固的暗红。
是花球。
她走到轮椅旁,脚步轻得像猫。月光勾勒出她清丽绝伦却覆着一层寒霜的侧脸,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刻骨的冰棱。
“哥。”声音清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人看到?”肉球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花球微微摇头,鬓角的玉簪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冷光:“西北盅虎师尊的‘匿形蛊’,能瞒过寻常高手耳目。”她顿了顿,补充道,“肉墩在城外‘虎啸营’附近盯着,按计划行事。”
黑暗中,兄妹二人再无言语。只有彼此熟悉的、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四年鼎运阁的生死淬炼,早已无需过多解释。花球深夜冒险潜入,必然带来了极其重要的讯息,或是计划有了关键进展。
良久,花球才再次开口,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石缝:“上官蟲的死,影鳐刺…线索指向碧海宫深处,但师尊(西贝盅虎)说,那手法…过于‘干净利落’,不像宫内惯常路数,倒像是…刻意模仿,撇清干系。”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那里似乎藏着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师尊怀疑…钦天监。”
钦天监!又是钦天监!
肉球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发白。那块从祖宅废墟灶房下挖出的、刻着星宿符文的残破玉片,此刻正冰冷地贴在他心口,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平王…”花球的声音打断了肉球的思绪,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我们的机会…可能在他身上。”
黑暗中,花球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将今日墨京城喧嚣之下那场惊心动魄的宫闱剧变,清晰地勾勒出来:
誉王凯旋,旌旗蔽日,全城欢腾如沸。皇帝龙颜大悦,金珠玉帛流水般赏赐下去,独独对爵位擢升只字不提。紫禁城内的庆功宴,表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暗流汹涌。太子赵桓端坐上首,笑容温煦,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燕王赵棣把玩着酒杯,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誉王身后那些剽悍的边军将领,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冷意;誉王赵翊本人则豪迈大笑,接受着群臣的阿谀,眉宇间意气风发,却也难掩一丝功高震主的隐忧;而被圈禁的六王爷虽未出席,其阴霾却如同幽灵,笼罩在席间某些宗室勋贵的心头。
只有平王赵琛,这位皇帝并不受宠的第七子,独自坐在角落偏僻的席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与这喧嚣的盛宴格格不入。他眉头紧锁,眼神时不时飘向殿外,坐立不安。有心人知晓,他的王妃临盆在即,这恐怕是他第一个孩子。就在这焦灼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入大殿,声音带着哭腔:“禀陛下!平…平王妃娘娘难产…大出血…性命危殆!”
满殿的喧哗如同被利刃斩断!死寂!
皇帝脸色微变,急声宣召太医院院正及所有当值太医,命其速随平王回府救治!平王赵琛早已面无人色,连谢恩都忘了,跌跌撞撞冲出大殿。
平王府内,早已乱成一锅粥。王妃凄厉的痛呼声断断续续从内室传出,如同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匆匆赶到的太医们轮番诊脉、施针、灌药,个个额头冒汗,面色凝重。院正颤抖着向面如死灰的平王跪禀:“殿下…娘娘气血两亏,胎位异常,血崩之势难遏…老臣…老臣无能!请殿下…速做决断!保…保娘娘,还是保…小世子?”他声音艰涩,“若保娘娘,施以猛药或可吊住性命,但…恐此生再难有孕!若保世子…或有一线生机…”
“保王妃!当然是保王妃!”平王赵琛目眦欲裂,嘶声吼道,眼中只有爱妻的性命,“孩子…孩子以后可以再…”
“糊涂!”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了他!徐贵妃在宫人簇拥下疾步而来,华贵的宫装也掩不住脸上的焦灼与强势,“琛儿!你糊涂!自然是保我的皇孙!你今年二十有二,尚无子嗣,将来如何立足?王妃尚年轻,以后还可再选!速速决断!”
“母妃!”平王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第一次在母亲面前爆发出如此强烈的反抗,“那是我的发妻!是与我共患难的婉柔!我不能…”
“殿下!娘娘气息更弱了!”内室传来稳婆惊恐的尖叫!
母子争执,太医束手,王妃的痛呼渐渐微弱…整个王府笼罩在绝望的阴云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际,一个清泠平静的声音,如同冰泉注入沸腾的油锅,清晰地响起:
“平王殿下,让我试试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一个身着王府最低等粗使婢女服饰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内室门帘的阴影处。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慌乱绝望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
“哪来的贱婢!此等时候还敢添乱!还不速速拖下去!”徐贵妃正在气头上,厉声呵斥,凤目含威。
太医们也纷纷摇头,面露不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
那少女却并未退缩,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或可保得王妃与世子…母子平安。”
“你…”平王赵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绝望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着内室门帘,听着里面爱妻越来越微弱的呻吟,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异常镇定的婢女。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攫住了他!这或许是婉柔唯一的生机!
“好!”平王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目光如炬地扫过徐贵妃和太医,“让她进去!所有后果,本王一力承担!谁敢阻拦,休怪本王无情!”
徐贵妃气得脸色发青,但看着儿子那近乎疯狂的眼神,终究没再开口。太医们面面相觑,只得让开道路。
那少女不再多言,对着平王微微一福,转身掀帘,身影瞬间没入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内室。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如同被拉长的蛛丝,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平王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厚重的门帘。徐贵妃面沉如水,焦躁地踱步。太医们则低声议论,摇头叹息,显然不抱任何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平王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
“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划破阴霾的第一道阳光,骤然从内室中爆发出来!穿透了压抑的空气,也穿透了所有人心头的绝望!
“生了!生了!是个小世子!母子平安!”稳婆激动到变调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狂喜的哭腔!
轰!
王府上下,瞬间从地狱升入天堂!仆役婢女们喜极而泣!太医们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徐贵妃也猛地停住脚步,脸上表情复杂难明,震惊中混杂着一丝如释重负。
平王赵琛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他猛地掀开门帘冲了进去!
内室里,血腥气尚未散尽,但已多了一丝新生的气息。平王妃林婉柔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笑容。她身侧,一个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正闭着眼睛,用力地啼哭着,宣告着他的到来。
平王扑到榻前,紧紧握住王妃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婉柔…婉柔…你吓死我了…”两人目光交缠,浓烈的爱意与后怕交织,无声地流淌,温暖了这间刚刚经历生死劫难的屋子。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榻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上。少女已洗净了手,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指尖残留的药渍。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丽,额角还带着一丝忙碌后的薄汗。
“你…”平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感激,“叫什么名字?是府上哪一房的?”
少女转过身,终于抬起了头。那张足以倾城的容颜彻底暴露在烛光下,眉如远山,眸似寒星,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依旧平静:“奴婢花球。并非府中仆役,只是今日恰巧来府中为管事娘子送新到的胭脂水粉,听闻王妃危急,斗胆一试。”
“花球…”平王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榻上虚弱的妻子和啼哭的儿子,眼中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今日…多亏了你!若非你,本王…本王…”他声音再次哽住。
“花球姑娘,大恩不言谢!”平王妃林婉柔也挣扎着开口,声音虽弱,却充满真挚,“若非你妙手回春,我母子二人…今日恐难两全。快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恩人。”
花球依言微微抬头。
烛光映照下,那张清丽绝伦、不施粉黛却难掩天姿的脸庞,让见惯了美人的平王夫妇也不由得呼吸一滞。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疏离感。
“好…好一个钟灵毓秀的姑娘!”林婉柔由衷赞叹,眼中满是喜爱,“不知…姑娘可愿留在王府?留在我身边?王府必不会亏待于你!”
花球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随即垂下眼帘,做出推辞之态:“王妃言重了。奴婢微末伎俩,侥幸而已。况身份卑微,岂敢…”
“诶!”平王赵琛大手一挥,直接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什么身份卑微!从今日起,你就是王妃身边的一等女官!王府上下,除本王与王妃外,皆听你调遣!地位与王府总管相当!”他解下腰间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腰牌,上面浮雕着祥云瑞鹤,中间刻着一个篆体的“琛”字,亲手递到花球面前,“此乃本王信物,见此牌如见本王!花球姑娘,万勿推辞!婉柔与孩儿的性命,皆系于你手,此恩…本王铭记于心!”
花球看着那枚代表着巨大权力和信任的腰牌,又看了看平王夫妇殷切感激的眼神。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又似在掩饰内心的波动。最终,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尚带着平王体温的玉牌。
入手温润,却压不住她发髻间那支染血玉簪透骨的冰凉。
“奴婢…花球,谢王爷、王妃恩典。”她屈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复仇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
平王府最深处、最靠近王妃寝殿的一处清雅小院内,花球独自立于窗前。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几株疏朗的梅树上。她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琛”字玉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那里,那支半截的染血玉簪被小心地藏在贴身内袋里,冰冷的棱角硌着肌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玉牌的光泽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平王赐名时的话语犹在耳边:“花球之名,略显质朴。既入王府,便赐你一名——云裳。望你如云霞之裳,护佑王妃与世子安康。”
云裳…
花球(墨云花球)的指尖在冰凉的玉牌上轻轻划过。这名字,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一个精心编织的假面。但面具之下,是染血的玉簪,是刻骨的仇恨,是通往帝国权力最核心的阶梯。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钦天监那高耸入云、仿佛能窥探天机的观星楼飞檐。夜色中,那飞檐上蹲踞的嘲风兽吻,如同沉默的守卫,也如同狰狞的窥视者。
与此同时,荣鱼客栈二楼。
黑暗中,肉球操控轮椅,碾到桌边。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那块从祖宅废墟深处挖出的残破玉片。指尖拂去上面的浮尘,露出那繁复神秘的星宿符文。
他拿起一块干燥柔软的细绒布,蘸了点清水,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玉片表面。粗糙的布面与冰凉的玉石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随着他的动作,那原本被泥土和岁月掩盖的星宿连线与符文,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一点点变得清晰、莹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玉片本身似乎也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纯净温润的乳白色光晕。
当最后一处污垢被拭去,整块玉片在肉球掌心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泽。那光晕流转,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淡淡的、不断变幻的星图光影。
肉球的目光,穿透这流转的星图光影,仿佛看到了墨京城某个特定的方位。光影变幻间,隐约勾勒出的轮廓…赫然是钦天监那高耸的观星楼!楼顶飞檐上,那狰狞的嘲风兽吻,在光影中栩栩如生,正冷冷地俯瞰着这座被重重迷雾和血腥笼罩的城池!
肉球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枚发光的星符玉片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却又仿佛带着祖宅废墟深处灼热的呼唤。
“钦天监…”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消散在客栈沉寂的黑暗里。那声音中蕴含的冰冷杀意,比窗外深秋的夜风,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