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六王爷的手悬在半空,像截枯枝,肉墩的拳头砸在假山上,石屑混着血珠飞溅。
“誉王?”肉墩喉间的低吼震落了屋檐的冰凌,“不够!远远不够!”
平王妃绣绷上的牡丹,被徐贵妃的指甲撕开一道裂帛般的口子。
花球捧出的药盏氤氲着寒气,盖过了满室的脂粉硝烟。
肉球指尖的星符玉片贴在钦天监舆图上,冰凉的触感蔓延成地下青铜巨柱的轮廓。
正文开篇:
六王府内院深处,一间隐蔽的花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寒意。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内外,只余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
上官无咎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伸向面前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少年。他想拍拍对方的肩膀,想表达一丝迟来的、沉重的愧意,或是寻求一丝渺茫的谅解。但那手,终究没能落下。它悬在那里,像一截被风雪摧残过的枯枝,僵硬而脆弱。
肉墩(墨云肉墩)就站在他对面两步之遥。十五岁的年纪,身量已逾两米,魁伟如山,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贲张,将一身粗布劲装撑得紧绷欲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沉寂的火山口,翻涌着熔岩般的暴戾与刻骨的恨意,死死钉在上官无咎的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扎得上官无咎心口一阵阵抽痛。
木易珂站在两人之间,清癯的脸上带着凝重,试图缓和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肉墩,这位便是…”
“我知道他是谁!”肉墩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打断了木易珂的话。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起的劲风瞬间吹熄了旁边一支蜡烛!上官无咎身后的两名贴身护卫反应极快,呛啷一声钢刀出鞘,寒光一闪,交叉封挡在主子身前!
“滚开!”肉墩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洪荒巨兽!他甚至没看清动作,双拳已如攻城巨锤般轰然击出!没有招式,只有最纯粹、最狂暴的力量倾泻!
“砰!砰!”
两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那两名训练有素的王府护卫,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手中钢刀脱手飞出,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更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花厅的墙壁上,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木易珂脸色一变,身形如鬼魅般切入,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搭在肉墩暴起的臂膀上!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劲力瞬间透入,如同冰水浇入沸腾的油锅!
“肉墩!冷静!”木易珂的声音带着内力直贯耳膜!
肉墩狂暴前冲的身形猛地一顿!眼中熔岩般的戾气与木易珂那双深邃如渊、带着严厉告诫的眼眸狠狠碰撞!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受伤般的低吼,全身肌肉绷紧如铁,拳头死死攥着,指节捏得咯咯爆响,手臂上青筋如怒龙盘绕,却终究被强行按捺住,没有再次挥出。他死死盯着被护卫挡在身后、脸色煞白的上官无咎,那目光,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花厅内一片狼藉,死寂。只有两名护卫痛苦的呻吟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上官无咎看着眼前这尊散发着毁灭气息的“人形凶兽”,又看了看地上痛苦翻滚的护卫,最后目光落在木易珂脸上,声音干涩:“这就是…墨云兄的…遗孤?”
“是。”木易珂缓缓收手,目光复杂地看着依旧如同紧绷弓弦般的肉墩,“墨云肉墩。当年,就藏在令郎反复检查过的那匹…配了马鞍行李的木摇马里。”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那行李袋,是墨云石亲手设计的暗格机关,内藏致命弩箭。若非孩子年幼,不懂激发…上官蟲,四年前就该死了。”
上官无咎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颓然坐倒在身后的太师椅中,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无声的悲恸和悔恨如同实质般弥漫开。许久,他才放下手,露出布满血丝、老泪纵横的脸。他不再看肉墩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而是转向木易珂,声音嘶哑破碎:
“木易兄…你今日带他来…究竟意欲何为?”
木易珂走到上官无咎面前,目光如炬,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悬崖勒马,上官兄!你上官家世代忠勇,难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为誉王那等狼子野心之辈陪葬吗?蟲儿的死,是教训,也是警示!”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皮纸卷宗,轻轻放在上官无咎面前的桌上:“这是誉王当年给你的密信副本,还有他许诺你上官家‘永镇北疆、世袭罔替’的空头承诺。这些东西,一旦公之于众,你上官家…顷刻便是灭顶之灾!誉王会第一个撇清干系,甚至反咬一口!”
上官无咎看着那卷皮纸,如同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誉王的狠辣无情,他早已领教。
“我们合作。”木易珂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全力辅佐肉墩!动用你上官家在北境军中残存的影响力,助他立下赫赫战功,登上将军之位!同时,以你六王爷的身份,联合宗室,上奏恢复墨云家宗籍,洗刷污名!而我凌云阁,”他看了一眼依旧杀气腾腾的肉墩,“以及肉墩的力量,会暗中助你世子兴耀在北境站稳脚跟,建立不世功勋!确保你上官王府…血脉不绝,香火永续!”
他直视着上官无咎绝望的双眼:“至于你选择太子、燕王,还是其他…我们凌云阁绝不干涉!我们与你的合作,没有长远的利益捆绑,只有眼前共同的敌人——誉王!以及…保你上官家后代一个平安!”
“保后代…平安…”上官无咎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看到了一根稻草。他看了看地上挣扎的护卫,又看了看那卷足以致命的密信,最后,目光落在肉墩那张年轻、愤怒、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脸庞上。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我答应你们!我上官无咎,以先祖之灵起誓!必倾尽残力,助肉墩成为国之柱石!必竭尽所能,恢复墨云家宗籍!只求…只求我儿兴耀平安,上官一脉…不绝!”
他挣扎着起身,对着肉墩,深深一揖到底:“墨云贤侄…当年之事,是我上官无咎罪该万死!不敢求你原谅!只望…只望看在我上官家尚有可用之处…给…给一个赎罪的机会!”
肉墩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花厅角落一座半人高的太湖石假山上!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坚硬无比的假山应声崩裂!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烟尘弥漫中,肉墩的拳峰皮开肉绽,鲜血混着石屑,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背对着上官无咎,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质疑:
“誉王?杀我全家的…真的只有誉王一家吗?”
“不够!”
“远远不够!”
“我会…查清楚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如同负伤的猛兽,带着一身狂暴的戾气和淋漓的鲜血,大步冲出花厅,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颤,消失在帘幕之外。屋檐上几根悬挂的冰凌,被这狂暴的气息震落,摔在地上,碎裂成晶莹的粉末。
平王府,栖鸾苑暖阁。
气氛却与六王府的肃杀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脂粉硝烟味。平王妃林婉柔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手中拈着细针,正绣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只是针脚明显有些凌乱。她脸色依旧带着产后的苍白,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徐贵妃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椅上,一身华贵宫装,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她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正不耐烦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咄咄的轻响。
“琛儿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徐贵妃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目光如刀般刮过林婉柔,“户部尚书柳家的嫡女,年方二八,才貌双全,家世更是清贵!若能联姻,对琛儿是何等助力?你倒好!仗着生了嫡子,就真以为自己是金凤凰了?一个六品边将的女儿,能帮琛儿什么?只会拖累他!”
林婉柔捏着绣针的手指微微发白,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粒小小的血珠,染红了素白的丝线。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低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母妃…王爷待我情深义重,婉柔…只求陪伴王爷左右,相夫教子,不敢奢求其他…”
“情深义重?相夫教子?”徐贵妃嗤笑一声,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绣架前,涂着蔻丹的指尖竟猛地戳向那朵绣了一半的牡丹!“这王府后院的富贵,是靠情深义重就能守住的吗?是靠你绣几朵花就能得来的吗?天真!琛儿就是被你这种小家子气拖累!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你在这王府里做缩头乌龟!”锋利的指甲划过锦缎,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将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林婉柔身体一颤,看着自己精心绣制的牡丹被毁,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泪水落下。
就在这时,一道清泠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注入沸油:
“贵妃娘娘息怒。”
花球(云裳)端着一盏热气氤氲的玉碗,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暖阁门口。她步履轻盈,走到徐贵妃与王妃之间,微微屈身,将那玉碗奉到林婉柔面前:“王妃,该用药了。南宗先生新调的方子,最能固本培元,安神定魄。”
玉碗中,琥珀色的药汁升腾起袅袅白雾,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草木芬芳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竟奇异地冲淡了暖阁内浓烈的脂粉气和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那气息中,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冰寒。
徐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气息一冲,气势不由得滞了一下。她凌厉的目光转向花球,上下打量着这个容颜绝丽、气度沉静的女官。就是这个丫头,坏了她撮合琛儿与柳家女的盘算!
“云裳?”徐贵妃的声音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你倒是会挑时候。”
花球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徐贵妃的视线,不卑不亢:“奴婢职责所在,只知王妃凤体安康,乃王府之福,亦是王爷所愿。王爷曾言,愿与王妃做一对逍遥眷侣,远离纷扰。此心此志,天地可鉴。至于其他…”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绣架上那道被撕裂的牡丹裂口,声音依旧清泠,“锦绣前程,未必不是束缚枷锁。平安喜乐,方是人间至福。贵妃娘娘母仪尊贵,心怀天下,自然看得更远。只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若因强求而伤了母子情分,伤了王爷本心…恐非娘娘所愿。”
她的话,句句在理,又绵里藏针。点明了平王的心志,暗示了强逼的后果,更将徐贵妃高高架在“母仪天下”的位置上,让她一时竟难以发作。
徐贵妃脸色变幻不定,盯着花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垂泪隐忍的林婉柔,再看看那碗散发着奇异宁静气息的药。她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攥着,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牙尖嘴利!本宫懒得与你们计较!婉柔,你好自为之!”
说罢,带着满身怒气,在宫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暖阁内,只剩下花球和林婉柔。林婉柔看着徐贵妃离去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泪水无声滑落。
花球将药碗轻轻放在王妃手边,低声道:“王妃,趁热用了吧。莫为无谓之事伤神,养好身子要紧。”
林婉柔抬起泪眼,看着花球沉静的面容,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激和依赖。她拉住花球的手,破涕为笑:“云裳…多亏有你!今日若非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花球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反手轻轻拍了拍王妃的手背,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暖意:“王妃言重了。奴婢分内之事。”两人相视,一种患难与共的情谊在无声中流淌。
荣鱼客栈二楼。
烛火通明。宽大的紫檀桌案上,铺开了一张极其详尽的墨京城舆图,尤其以钦天监区域标注得最为精细。肉球(叱云球)端坐轮椅,修长苍白的手指,正缓缓拂过舆图上钦天监那座高耸的观星楼标记。他的指尖,紧紧贴着那块从祖宅废墟挖出的星符玉片。玉片冰凉,透过皮肤,仿佛将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和玉片的贴近,那舆图上原本只是墨线勾勒的钦天监区域,竟隐隐在肉球的感知中发生了变化!冰冷的触感沿着舆图的线条蔓延、下沉,仿佛在纸面上勾勒出地底深处那庞大、幽暗、由无数青铜巨柱支撑的空间轮廓!那巨大浑天仪缺失核心的位置,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透过玉片,散发着无声的召唤与吸力!
“钦天监…”肉球的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虚空下令,“秦无涯…我需要知道他的一切。他每日何时观星,何时入地库,与何人密谈…他府邸的每一道暗门,书房的每一处暗格…事无巨细!”
侍立一旁的玄奇眼中精光一闪,躬身应道:“属下明白!十日之内,秦无涯在您面前…将无秘密可言。钦天监…该换主人了。”
肉球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如同影子般立在窗边的花熊:“誉王府。盯死。他府中豢养的死士,与瓦剌鞑靼联络的信使,还有…他与鼎运阁内某些人往来的蛛丝马迹。我要知道,西北盅虎和南宗凰,到底拿了多少好处,又卖了多少阁中的东西出去。”
“是!”花熊的声音短促有力,身影一晃,已融入窗外渐浓的夜色。
最后,肉球的目光落在气息最为内敛、如同寻常书童般的鹤童身上:“上京府尹陈大人。去他身边。看他每日见了谁,收了谁的礼,批了谁的条子。查清楚…他背后真正站着的人,是太子,燕王…还是…我们那位深藏不露的陛下?”
鹤童微微躬身,声音如同微风拂过:“属下明白。陈府尹的底细…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命令下达,三人如同接到指令的精密机括,无声而迅捷地消失在房间内,各自融入墨京城庞大而黑暗的网络之中。
房间内只剩下肉球一人。烛火跳跃着,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他缓缓收回贴着舆图的手指,将那枚依旧散发着微弱寒意的星符玉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与灼热在掌中交织。
他望着窗外墨京城沉沉的黑夜,那笼罩着皇宫、王府、钦天监和无数隐秘角落的巨大棋盘,眼中翻涌着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冷静与疯狂。棋盘之上,棋子已动,杀机四伏。
“棋…才入中盘。”一声低语,消散在烛火的噼啪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