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引子:

肉球嘴角残留的梦境笑意,被惊醒后的冷汗冲刷成冰河裂痕。

花球指尖的染血玉簪撬开祖宅灶底青砖时,暗格里星符玉片嗡嗡共鸣,震落梁上积尘。

平王妃簪进花球发髻的“点翠蝶”,翅膀上抖落的金粉像阳光碎屑。

太子捏碎的琉璃盏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守国不涉党争”的墨字上,泅开一朵狰狞的花。

“缓称王…”肉球指尖划过墨京城舆图冰凉的河道,“那就先…断其粮道。”

正文开篇:

荣鱼客栈二楼,窗扉紧闭。墨京城夜的喧嚣被厚重的帘幕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沉滞的寂静。黑暗中,轮椅中的身影似乎终于被疲惫拖入昏沉。

睡意如同深海的潮汐,温柔地将肉球(叱云球)的意识卷裹。冰冷的现实退去,眼前是四年前那个上元节前温暖的黄昏。墨云家小小的院落,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面粉的麦香和肉馅的鲜气。

灶房里暖意融融。娘亲赵氏系着碎花围裙,正麻利地用筷子搅动陶盆里的馅料,肉末、白菜、翠绿的葱花,在她灵巧的手下翻飞融合,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爹爹墨云石刚劈完柴,正用粗糙的大手仔细擦拭着灶台,古铜色的脸庞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和。弟弟肉墩像个不知疲倦的小牛犊,蹲在灶膛前,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还不忘得意地冲他喊:“哥!你看我这火烧得旺不旺?”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舔舐着黑黝黝的锅底,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妹妹花球穿着一身半旧的粉色小袄,像只快乐的蝴蝶,在爹娘身边转着圈,哼着不成调的童谣,乌溜溜的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她小小的身影轻盈地旋转,发辫随着动作甩动,发梢那朵娘亲用红头绳系的小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而他,墨云肉球,那时还不是叱云球。他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爹爹特意为他做的高脚木凳上,面前放着一小团软软的面剂子。他苍白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捏着面皮,试图包出一个像娘亲那样圆滚滚的饺子。虽然动作慢,虽然捏出的饺子歪歪扭扭,但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作品”被娘亲笑着放进盖帘,看着爹爹投来鼓励的眼神,看着弟弟妹妹无忧无虑的笑脸…一种暖融融的、饱胀的幸福感,如同灶膛里的火苗,温暖了他常年冰冷的四肢百骸。

嘴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上弯起。这四年地狱般的煎熬里,被仇恨冰封、从未有过一丝弧度的嘴角,此刻竟漾开了一抹纯粹而温暖的微笑。这微笑短暂得如同幻觉,却真实地刻印在他沉睡的脸庞上,脆弱得令人心碎。

馅料调好了,香气更浓。娘亲开始麻利地擀皮,爹爹也洗净了手加入进来。小小的案板上,圆圆的饺子皮翻飞,填上饱满的馅料,在爹娘灵巧的手指下变成一只只胖乎乎、元宝似的饺子。肉墩的呼哧声更响,灶膛里的火舌欢腾地舔着大铁锅的锅底,水汽开始蒸腾。花球拍着小手,清脆的笑声像银铃,在小小的灶房里回荡。

其乐融融。

岁月静好。

肉球的目光,带着孩童的满足,缓缓扫过这温暖得如同画卷的一幕。灶台是家里最热闹的中心。三个灶眼,两口大锅正冒着热气,最里面靠墙的那个灶眼,却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上面只架着一口巨大的、从未真正用来煮饭的厚铁锅,锅身落满了灰尘。那是爹爹平日用来熬制特殊桐油、或是试验某些木料防火涂料的地方。

为什么…从来不用那个灶眼做饭?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肉球沉溺于温馨的梦境意识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视线下意识地移开,落在墙角。那里,静静立着三匹巨大的木摇马,是爹爹去年为他们兄妹精心打造的。其中一匹,马鞍和行李袋做得格外逼真…

木摇马的行李袋…那个不用的灶眼…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感觉骤然刺破了温暖的梦境!仿佛两道看似无关的线,在意识的深处猛地碰撞、绞缠!

不对!

那木摇马行李袋的暗格设计…那从不生火做饭、只放一口厚锅的灶眼位置…它们…它们似乎…存在着某种…对称呼应?!

如同冰水灌顶!肉球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眼睛倏然睁开!黑暗中,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嘴角残留的那一丝梦境带来的温暖笑意,瞬间被额角惊出的冷汗冲刷殆尽,只留下两道冰冷的、如同冰河裂痕般的僵硬痕迹!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不是梦!那灶眼!那木摇马!爹爹…爹爹一定在暗示什么!那个从不生火的灶眼下面…藏着秘密!墨云家灭门的真正秘密!

黑暗中,他摸索着,从轮椅旁的暗格里取出一朵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永不凋谢的绢制红花,颤着手,将它轻轻别在了紧闭的窗棂缝隙里。鲜红的花朵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如同一点凝固的血。

翌日晌午。

客栈房间内光线明亮。肉球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遣退了玄奇、花熊和鹤童。房门紧闭,他佯装靠在轮椅中闭目养神,呼吸均匀。

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花球(云裳)的身影如同融入光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入。她已换下平王府女官的服饰,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裙,脸上也做了些伪装,掩去了那份惊心动魄的丽色。

“哥。”她声音压得极低,快步走到轮椅旁,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肉球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我看到红花了。”

肉球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寒潭。他没有废话,将昨夜梦境惊醒后发现的灶眼与木摇马行李袋暗格的对称疑点,以及花熊从废墟中找到的星符玉片极可能源自那个位置的联系,快速而清晰地告诉了花球。最后,他将那块贴身藏着的、冰凉刺骨的星符玉片取出,郑重地放入花球手中。

“潜入祖宅,找到那个灶眼!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肉球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务必小心!花熊说那里有虎贲营看守!用师尊教你的手段!”

花球感受着掌心玉片传来的冰凉触感和隐隐的嗡鸣,又听着哥哥急促而压抑的叙述,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她紧紧攥住玉片,用力点头:“知道了,哥!等我消息!”她顿了顿,又快速补充道,“我在平王府已安顿好,王妃待我极好,情同姐妹。平王与王妃恩爱,远离军权,目前…尚未发现与当年之事有牵连的端倪。”

肉球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凝重:“南宗凰和西北盅虎假意投靠誉王,已取得信任。但我总觉得…这像是阁主布的局。难道阁主…真是太子的人?灭我墨云家的…难道是太子?是阁主?”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花球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

“好了!”肉球猛地打断这危险的猜测,声音沉凝如铁,“不要猜了!我们要的是真相!只有靠我们自己的眼睛和手,才能撕开这层层迷雾!记住,不要着急!前朝宰相那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便是我们此刻的圭臬!做好万全准备,积蓄足够的力量和筹码,不要做那出头的椽子!徐徐图之,步步为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对复仇最深沉、也最耐心的渴望。

鼎运阁,观星台。

山风猎猎,吹动两人宽大的袍袖。太子赵桓负手而立,望着下方如同棋盘般错落的阁中建筑,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矜持。他身后,阁主浙东温一袭素白深衣,鹤发童颜,气质飘然出尘,眼神却深邃如渊,映照着满天星斗。

“阁主,”太子转过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孤知鼎运阁祖训,不问朝堂。然则,如今誉王狼子野心,勾结外敌,动摇国本!燕王亦非善类,拥兵自重!值此社稷危殆之际,阁主忍见神器蒙尘,苍生倒悬乎?孤恳请阁主,念在伯姬道人与孤先师之情谊,助孤一臂之力!以鼎运阁之智谋武功,定鼎乾坤,涤荡寰宇!孤必以国师之礼,世代供奉鼎运阁!”

浙东温静静听着,古井般的眼底不起波澜。待太子语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平和却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太子殿下,伯姬道人是看着您长大的长辈,亦是老朽恩师。恩师临终前,握着老朽的手,只留下八字遗训:‘守家卫国,不涉党争’。”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却坚定地迎上太子隐含急切的目光,“此八字,乃鼎运阁立身之本,亦是老朽对恩师的承诺。殿下所求,恕老朽…万难从命。”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浙东温仿佛未见,继续道:“至于西北盅虎与南宗凰二位宫主私下与殿下接触,欲助殿下对付誉王…”他微微一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洞悉世情的苍茫,“此乃他二人私仇驱使,与鼎运阁无关。誉王当年为谋夺南宗家传秘方‘九转还魂引’,构陷南宗凰之父通敌,致其满门抄斩。西北盅虎之妹,则因身负‘幻蜃蛊’异禀,被誉王强掳入府,最终不堪受辱,自尽身亡。此等血海深仇,他二人隐忍多年,如今借殿下之势复仇…老朽,无权亦无心阻拦。”

他看着太子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沉凝,如同暮鼓晨钟:“然则,老朽斗胆劝谏殿下。为君之道,首在胸怀。心思当系于朝政民生,而非汲汲于借助外力剪除异己。誉王、燕王,皆当世人杰,若殿下能以德服之,以诚化之,使其为肱骨,为藩篱,则何愁江山不稳?此方为…圣君之道。言尽于此,殿下…保重。”

浙东温说完,对着太子微微一揖,宽大的素白袍袖随风拂动,转身飘然而去。步履从容,仿佛踏着无形的星轨,转眼间便消失在观星台盘旋而下的石阶尽头。

“守家卫国…不涉党争…”太子赵桓站在原地,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温润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一股被轻视、被拒绝的暴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心脏!他猛地抓起旁边石栏上搁着的一只琉璃酒盏,五指狠狠收紧!

“咔嚓!”

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在他掌中应声爆裂!锋利的碎片瞬间刺破了他保养得宜的手掌!温热的鲜血混着残存的琥珀色酒液,淋漓而下!

一滴浓稠的血珠,恰好滴落在他方才放在石栏上、写满招揽浙东温条件的素笺上。那滴血,正正地泅开在墨迹淋漓的“守国不涉党争”六个大字之上,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狰狞而讽刺的血色之花!

墨京城西,墨云祖宅废墟。

断壁残垣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一队穿着普通号衣、却气息剽悍的“府兵”在废墟外围看似散漫地巡逻着,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闲人。

废墟深处,曾经灶房的位置。倒塌的房梁和瓦砾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开一角。花球如同最灵巧的壁虎,悄无声息地潜行在阴影里。她发髻间那支染血的半截玉簪,此刻被她握在手中,簪尾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芒。

她的目光锁定在那口倒扣在废弃灶眼上的巨大厚铁锅。锅身布满锈迹和厚厚的灰尘。花球屏住呼吸,指尖内力微吐,染血玉簪的尖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锅沿与灶台连接的缝隙间快速划过、撬动!

“咔哒…嘎吱…”

极其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响起!那口沉重无比、仿佛焊死在灶台上的铁锅,竟被玉簪以一种巧妙的角度撬开了一丝缝隙!花球眼中精光一闪,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铁锅边缘几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或按或旋!

“嗡…”

被她贴身藏在怀中的那块星符玉片,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鸣!仿佛与地底深处的某个存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与此同时!

“轰隆!”

铁锅下方的几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青砖,竟应声向内塌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桐油和一种奇异金属气息的冰冷气流,猛地从洞口中涌出!

巨大的震动和气流,震得头顶一根腐朽的房梁簌簌抖动,积压多年的灰尘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花球在灰尘弥漫中,死死攥着怀中嗡鸣震颤的玉片,目光如电,射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找到了!

平王府,栖鸾苑。

花球已换回月白的女官服饰,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惊悸。她正小心地为半倚在榻上的平王妃林婉柔调整背后的软枕。

林婉柔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她看着花球沉静的侧脸,眼中满是喜爱和感激。她抬手,从枕边拿起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小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点翠嵌宝的蝴蝶发簪。蝴蝶翅膀用极细的金丝勾勒,点缀着细小的蓝宝石和珍珠,薄如蝉翼的翠羽流光溢彩,工艺精湛绝伦,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

“云裳,”林婉柔拉起花球的手,将发簪轻轻放入她掌心,声音温柔,“这支‘点翠蝶’,是当年我入王府时母妃…徐贵妃所赐。我嫌它过于华贵张扬,从未戴过。今日…便赠予你。”她看着花球眼中闪过的讶异,莞尔一笑,“你救了我母子性命,又处处维护于我,在我心里,早已视你如妹。这簪子,权当姐姐的一点心意。也只有你这样的容貌气质,才配得上它。”

花球看着掌心那流光溢彩、几乎要振翅飞走的点翠蝴蝶,指尖传来温润木匣和冰凉宝石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想推辞,却撞上王妃那双盛满真诚暖意的眼眸。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四年冰封的心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烫了一下。

“奴婢…谢王妃厚赐。”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林婉柔笑着,亲自拿起簪子,轻轻簪进花球乌黑如云的发髻。翠羽流光,金丝闪耀,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绝伦。林婉柔满意地端详着,笑道:“真好看!这才叫相得益彰。”

花球微微侧头,发髻上的点翠蝶翅膀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抖落下几点细碎如阳光的金粉。那金粉落在她月白的衣襟上,如同碎金闪烁。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华美的簪身,感受着那冰冷的华丽。视线却不经意地扫过镜中自己发髻的另一侧——那里,那支半截的、染血的玉簪,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带着血腥气息的烙印,藏在最深处。

荣鱼客栈二楼。

墨京城巨大的舆图铺满桌案。肉球指尖蘸着冰凉的朱砂,缓缓划过图上纵横交错的河道脉络。他的眼神沉静如渊,深不见底,方才花球带来的祖宅灶下密道与星符玉片剧烈共鸣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

“高筑墙…广积粮…”他低声自语,指尖最终停在一条贯穿墨京城、连接南北漕运的命脉水道上。

“缓称王…”朱砂的指尖在河道的关键节点上,重重一点!

“那就先…”肉球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决断,“断其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