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定策的硝烟尚未散尽,城南一条不甚起眼的小街上,一间新漆了门脸、挂着一块簇新却透着几分古怪劲儿的招牌——“海晏楼”的小馆子(陆焱最终觉得“大明海底捞”过于直白,稍作雅化,取“海晏河清”之意,暗合服务熨帖如海波平静)悄然开张了。
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舞狮助兴,只有陆焱、张承、老福以及几个经过张承精挑细选、眼神里还带着点懵懂和紧张的年轻伙计。门脸不大,里头更是紧凑,只摆了七八张桌子。一切透着仓促和拮据,唯有伙计们身上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短褂,以及陆焱反复灌输、几乎刻进他们骨子里的“笑容”,成了这寒酸中唯一的亮点。
张承站在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粗糙的台面,眉头紧锁,看着空荡荡的店面,心头沉甸甸的。老福则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忧心忡忡地清点着那点可怜的本钱买来的食材。五百两,已是掏空了陆焱最后一点体己,加上老王头等人咬牙凑出的份子,堪堪撑起这个门面。若不成,便是万劫不复。
陆焱则像一头蛰伏的豹子,隐在门帘后的阴影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他深知,第一炮,必须打响!而且必须打在最“合适”的目标身上。
机会,在开张第三天的晌午,伴随着一阵喧哗来了。
“哟!郑爷!您老今儿个得闲,怎么屈尊降贵跑到这穷酸地界来了?”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
“呸!还不是王麻子那厮,非说陆三那败家子在这儿鼓捣了个新鲜玩意儿,邪性得很!让爷来开开眼!”一个瓮声瓮气、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应道。
只见街口,几个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年轻公子哥拥簇着一个格外显眼的人物走了进来。为首那人,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满脸横肉,偏生穿着绫罗绸缎,腰间挂着一块硕大的玉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此人姓郑,单名一个“霸”字,家中是世袭的指挥佥事,在金陵勋贵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脾气暴躁、最爱显摆的主儿,人送外号“郑屠夫”。
陆焱眼中精光一闪——就是他了!
郑屠夫一行人刚走到“海晏楼”门口,还未及打量那古怪招牌,里面猛地爆发出整齐划一、近乎嘶吼的喊声,如同平地炸雷:
“贵——客——驾——到——!!!”
声音洪亮、突兀,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震得郑屠夫几人浑身一哆嗦,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闯进了哪个戏班子排练场。
紧接着,门帘“唰”地被掀开,两个脸上堆着仿佛要裂开的灿烂笑容、眼神却紧张得有些发直的年轻伙计,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来!一人极其自然地接过郑屠夫手中象征身份的镶金马鞭(动作快得郑屠夫都没反应过来),另一人则躬身几乎成了九十度,手臂夸张地引向店内: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几位爷快里边请!上座早已备好!”那热情劲儿,活像失散多年的亲儿子见到了亲爹。
郑屠夫被这阵仗弄得一愣,他横行金陵,去的都是高档酒楼,跑堂的虽也恭敬,何曾见过这等“如狼似虎”的架势?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也面面相觑,想笑又觉得有点瘆人。
稀里糊涂被“架”进店里,按在唯一一张铺了块干净(但明显是旧布改的)桌布的“雅座”上。还没坐稳,又是两个伙计旋风般扑了上来!
一个托着个粗瓷小碟,里面是几颗炒得喷香的南瓜子:“爷!您几位先嗑点瓜子解解闷!刚炒的,香着呢!免费!管够!”
另一个则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雪白(洗得发白)的毛巾,在手里用热水飞快地过了一遍(动作略显笨拙,水差点溅到郑屠夫袍子上),然后殷勤地就要往郑屠夫那油光发亮、布满细汗的额头上擦:“爷!您赶路辛苦!小的给您擦擦汗,松快松快!”
郑屠夫下意识地一躲,那热毛巾擦了个空,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瞬间又堆得更满,仿佛刚才的失误从未发生。郑屠夫看着那伙计锲而不舍、眼神热切得几乎要“舔”上来的模样,心里一阵发毛,又觉得这服务…诡异中透着点新奇?他摆摆手:“行了行了!爷自己来!赶紧上菜!饿着呢!”
“好嘞!爷您稍坐!马上就好!热茶马上就来!”伙计如蒙大赦,旋风般退下。
郑屠夫拿起一颗瓜子,狐疑地丢进嘴里。嗯?味道居然还不错?他环顾四周,店虽小,倒也干净。旁边桌有个带孩子的妇人,只见一个伙计正半跪在地上,用几根草梗逗弄那哭闹的孩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孩子竟真被吸引住了。郑屠夫看得直咧嘴,这他娘的…也算吃饭的地儿?
菜上得倒是不慢,几样家常小炒,味道中规中矩。真正的高潮,是当那碗作为“特色”的阳春面端上来时。
一个身材瘦小、眼神机灵的伙计,端着一个大面团走到郑屠夫桌前空地(地方实在狭小),脸上带着一种悲壮又亢奋的笑容:“贵客!这是本店招牌‘玉带绕金梁’!小的给您献丑了!”说罢,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面团两端,猛地一拉!
理想中的“面条如银龙飞舞”并未出现。那伙计显然训练时间太短,力道没掌握好,面团韧性也不足。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根粗壮的面条如同鞭子般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抽在郑屠夫那崭新的锦缎袍子前襟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印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
郑屠夫脸上的横肉瞬间抽搐起来,一股熟悉的暴戾之气眼看就要喷薄而出!他身后的朋友也吓得噤声。柜台后的张承和老福更是面如死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弄巧成拙!要出大事了!
就在这时,那惹祸的伙计反应倒是奇快!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不是求饶,脸上那夸张的笑容居然还在,只是带上了哭腔(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练的),扯着嗓子就喊:
“哎呀我的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这‘玉带’它…它太仰慕爷的英姿,忍不住想跟爷亲近亲近啊!爷您大人大量!小的这就给您擦干净!保证光亮如新!”说着,竟真从怀里掏出块布(看着像抹布),就要扑上去擦那油渍。
“噗嗤!”郑屠夫身后的一个朋友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哈哈哈!”另一个也绷不住了。
这滑稽到极点的一幕,配上伙计那又哭又笑、视死如归的表情,形成了一种荒诞绝伦的喜剧效果。
郑屠夫那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哄笑和伙计的“神反应”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他低头看着袍子上的白印,再看看跪在地上、表情“真挚”得让人不忍责骂的伙计,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生气?好像有点。丢脸?似乎也有点。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荒谬的、被当成“活宝”供起来的…新鲜感?
就在这尴尬与哄笑交织的微妙时刻,更离谱的来了!
也许是后厨收到了“贵客震怒”的错误信号(或是陆焱在帘后发出的指令),也可能是某个紧张过度的伙计脑子一抽。只见剩下的三四个伙计,如同听到了冲锋号,猛地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在郑屠夫桌前迅速排成歪歪扭扭的一排,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灿烂”笑容,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用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调子,齐声吼唱起来: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恭祝——贵客——万——事——兴!”
“海晏——楼里——乐——融——融——!”
歌声极其难听,调子跑到姥姥家去了,歌词更是驴唇不对马嘴——今天根本不是郑屠夫的生日!
整个小店瞬间死寂。连外面街上的行人都被这鬼哭狼嚎般的“贺寿曲”吸引,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张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福捂着心口,感觉快要喘不过气。陆焱在帘后,拳头也捏紧了,额角青筋直跳——玩脱了?
郑屠夫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先是惊愕,继而难以置信,最后…那横肉堆积的脸上,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越抽越快…
“噗——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惊天动地、如同滚雷般的狂笑猛地从郑屠夫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哈哈哈哈!他娘的!绝了!真他娘的绝了!陆三儿!你个败家子!你他娘的是个人才!哈哈哈!‘玉带’抽老子!不是寿星给老子唱寿歌!哈哈哈哈!爷这辈子吃饭都没这么乐呵过!痛快!痛快!”
他一边狂笑,一边指着那还跪在地上的“甩面伙计”:“你!小子!有胆!爷喜欢!赏!”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锞子(足有五两),随手就丢了过去!
他又指着那群还在发懵、不知该不该继续唱的“合唱团”:“还有你们!唱得真他娘难听!但是…够劲儿!爷高兴!都赏!”又是一把碎银子撒了出去,叮当作响。
伙计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捡银子,脸上的笑容终于从僵硬变成了真实的狂喜。
郑屠夫意犹未尽,拍着桌子大喊:“痛快!真痛快!来人!把王麻子、李二狗他们全给爷叫来!就说爷在‘海晏楼’发现了个神仙地儿!让他们都来开开眼!哈哈哈哈!”
这一顿操作,如同在平静的金陵城丢下了一颗惊雷!
“郑屠夫在城南破馆子被面条抽脸,伙计还给他唱寿歌,他居然没拆店反而大笑着撒钱请客!”这离奇到荒诞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半天之内就传遍了金陵城的勋贵圈子和市井街巷。
猎奇!太猎奇了!
丢脸?不,郑屠夫觉得贼有面子!他逢人便讲,唾沫横飞,把这“奇葩遭遇”当成了炫耀的资本——看,爷就是与众不同!爷玩的就是心跳!
于是,大批被勾起强烈好奇心的富商子弟、闲散勋贵,甚至一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蜂拥而至“海晏楼”。
他们体验到了进门时的“雷霆一吼”,享受到了伙计们“如狼似虎”的热情(虽然有时热情得让人手足无措),吃到了味道尚可但绝不惊艳的饭菜,见识了时灵时不灵的“甩面舞”,甚至有人“幸运”地也听到了那荒腔走板的“贺寿曲”(无论是不是生日)。每一次意外、每一次尴尬、每一次超出常理的服务,都成了他们酒足饭饱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海晏楼”彻底火了!门庭若市,一座难求!虽然骂声也不少(嫌吵、嫌烦、嫌服务过度),但挡不住猎奇和尝鲜的人潮汹涌而来。银子,如同流水般淌进了柜台。
深夜,打烊后。
陆焱、张承、老福三人围在油灯下。桌上,堆着小山般的铜钱和散碎银子,还有几锭郑屠夫那样的银锞子。张承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噼啪作响。
“三少…”张承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刨去所有成本、伙计工钱、赏钱…今日…净利…净利八十七两!”
“八十七两?!”老福的声音都变了调,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看着那堆银子,仿佛在做梦。一天!就一天啊!
陆焱没有看银子,他拿起一枚被摩挲得温热的铜钱,在指尖轻轻转动。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带着几分狡黠的弧度。他想起郑屠夫从暴怒到狂笑的转变,想起那些猎奇顾客们既嫌弃又乐此不疲的神情。
“呵…”一声低低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在寂静的陋室里格外清晰。
“张承,老福,”陆焱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玩味,“看见了吗?这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菜炒出来的,是这‘伺候人’的功夫,挠到了那些老爷少爷们心尖尖上最痒的地方…是面子,是新鲜,是让他们觉得自己独一无二的…优越感。”
他顿了顿,指尖的铜钱轻轻落在银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嘴角那抹弧度扩大,最终化作一个带着三分得意、七分冷冽的“奸笑”:
“这人性的弱点…贪新、好名、爱面子…古今通用,真是…好用得很啊!”
灯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一头窥伺着猎物、初尝甜头的幼狼。三千两的冰山,似乎被这“服务惊雷”,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