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是陆某这账,记法有些特别。怕钱书吏您…带来的这些‘账房高手’,未必看得懂。”

陆焱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钱书吏虚张声势的官威。他那只按在厚厚账本上的手,骨节分明,异常沉稳,指尖透着一丝凉意,仿佛按住的不是账册,而是一块即将被投入滚油的冰。

钱书吏被他这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姿态噎得一窒,三角眼里凶光更盛,脸上横肉抽搐:“陆三!你少给本官故弄玄虚!账就是账,白纸黑字,天底下还有本官看不懂的账?莫不是心虚了?!给我搜!”

他身后的税吏和那几个泼皮混混得了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柜台,伸手就要抢夺账本和钱匣。醉仙楼的刘老板和车马行的孙瘸子站在后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怨毒的快意。

“且慢。”陆焱那只按在账本上的手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却陡然转冷,如同金石相击,“钱书吏,朝廷法度,查账封存,需有凭有据,更需主官在场点验,以防宵小趁机浑水摸鱼,损毁凭证。您这文书上,”他目光扫过柜台上那张盖着户房红印的纸,“只写了核查,可没说允许您手下这些…身份不明之人,动手强抢吧?”

他目光如电,冷冷扫过那几个撸起袖子、目露凶光的泼皮,最后钉在钱书吏脸上:“还是说,钱书吏您查账,向来都是带着市井无赖,行此等强梁之举?这金陵城户房的规矩,陆某倒是头一回领教。”

那几个泼皮被陆焱冷冽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虚,伸出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钱书吏更是被他扣过来的“违反程序”、“勾结无赖”的大帽子砸得脸色发青,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你…你强词夺理!”钱书吏恼羞成怒,指着陆焱鼻子,“本官秉公执法!这些是协助维持秩序的!账本就在眼前,你百般阻挠,分明是做贼心虚!来人!给我…”

“账本在此。”陆焱突然打断他,那只按在账本上的手终于抬起,却不是阻拦,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浅淡、带着点玩味的笑意,“钱书吏既说看得懂,那就请吧。张承,伺候着。把咱们的账,一页一页,清清楚楚地翻给钱书吏和他带来的‘高手’们瞧瞧。”

他特意加重了“高手”二字,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刘老板和孙瘸子。

张承早已得了陆焱暗中授意,此刻虽心头擂鼓,面上却已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厚一摞账本最上面的一册捧起,当众翻开,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差爷请看,这是小店开张第一日的流水总账。辰时初刻开门,至酉时三刻打烊,共接待散客四十七位,雅座三桌,计收铜钱一千三百二十文,碎银三两五钱七分,郑爷赏银五两整,另收雅座定金二钱银…支出项:采买米面菜肉、柴炭油盐、伙计当日工钱、损耗…合计支出铜钱八百零五文,碎银一两二钱三分。结余:铜钱五百一十五文,碎银二两二钱四分,郑爷赏银五两另存…”他语速平稳,条目清晰,一笔一笔,分毫不差,甚至连当日天气(晴)、客流高峰时段(午时三刻至未时末)都做了备注。

钱书吏和他身后那个被临时拉来充数的“账房”(实则是刘胖子店里的二掌柜)凑过去看,只见那账册用蝇头小楷书写,格式规整,收、支、余一目了然,每一笔后面都附着相应的票据存根编号,或证人签名画押(如大宗采买由老福经手签字)。别说偷税漏税,这账目之清晰、严谨,简直比户房那些老吏做的还要规范!

钱书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三角眼死死盯着账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刘老板和孙瘸子也傻了眼,伸着脖子看那账本,越看心越凉——这哪是能挑出毛病的账?这简直是铁板一块!

“钱书吏,如何?”陆焱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可还看得明白?若是不懂,小店还有开张第二日、第三日…直到昨日的账,都在这里。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小匣,“这是历次完税的凭证存根,有户房加盖的验讫章和经手吏员签押。钱书吏要不要也一并‘验验’?”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那光滑冰冷的紫檀木匣,笃笃的轻响,像敲在钱书吏的心坎上。那匣子,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钱书吏脸上!

钱书吏的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如同开了染坊。他带来的人证(刘、孙)成了摆设,物证(账本)干净得像刚洗过,对方连完税凭证都准备好了!这哪里是查账?这分明是自取其辱!他感觉周围伙计、甚至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街坊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好…好!账目…暂且不论!”钱书吏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挥开眼前的难堪,声音因气急败坏而更加尖利,“那这‘淫巧奇技’败坏风气,又当何论?!”他再次指向墙上那张图文并茂的“甩面流程示意图”,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此等哗众取宠、有伤风化之举,引得市井之徒趋之若鹜,扰乱街坊清静,难道不该禁绝?!”

“有伤风化?”陆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弧度扩大,目光却锐利如刀,“钱书吏,甩个面,让食客看个新鲜,乐呵一下,这就伤风败俗了?那秦淮河上画舫里咿咿呀呀的曲子,醉月楼里轻歌曼舞的姑娘,是不是更该封了?”

“你…你放肆!竟敢攀扯官妓!”钱书吏气结。

“不敢。”陆焱神色一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陆某只是想说,我‘海晏楼’所做,不过是让跑堂的伙计多学门手艺,让来吃饭的客人多份乐子!敢问钱书吏,这手艺,可曾逼良为娼?可曾拐卖人口?可曾聚众赌搏?可曾伤人性命?若都没有,何来败坏风气一说?!”

他目光扫过门外越聚越多的街坊,声音朗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反倒是我这小小的‘海晏楼’,开张不足两月,雇佣伙计杂役十余人,采买米面菜肉皆取自本地商户,每日缴纳的税银虽不多,却也实实在在入了官库!敢问钱书吏,我陆三,是拉了金陵城的后腿,还是为这市井繁荣、为朝廷税赋,添了一块砖,加了一片瓦?!”

这番话掷地有声,逻辑清晰,直指核心。门外围观的街坊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叫好。就连几个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小贩,也频频点头——海晏楼生意火爆,他们这些周边卖菜的、卖零嘴的,确实也跟着沾光,生意好了不少。

钱书吏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噎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陆焱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巧舌如簧!强词夺理!本官…本官…”

就在他气急败坏,眼看就要不顾颜面直接下令抓人之际——

“吵吵什么?!他娘的!还让不让爷吃口安生面了?!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在这儿聒噪?!”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子蛮横的煞气,猛地从门外炸响!

只见郑屠夫那铁塔般的身影,带着四五个同样衣着光鲜、满脸不耐的公子哥,拨开人群,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显然是刚在别处喝了一轮,满面红光,铜铃大眼瞪得溜圆,凶光四射地扫视着店内。

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公服、杵在柜台前脸色铁青的钱书吏,以及那几个畏畏缩缩的泼皮混混,还有一脸怨毒的刘胖子、孙瘸子。郑屠夫本就是个浑人,又喝了些酒,加上刚在醉月楼凭“金麟卡”享受了众星捧月的待遇,正是志得意满、觉得全金陵自己最大爷的时候,哪容得下这小小税吏在自己刚发掘的“神仙地儿”撒野?

“哟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户房的钱耗子吗?”郑屠夫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几步就跨到钱书吏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对方笼罩,“怎么着?爷刚给醉月楼捧完场,想来这儿吃碗顺心面,听听甩面响,你他娘的就带人来砸场子?扫爷的兴是吧?!”

钱书吏一见是这位混不吝的祖宗,腿肚子都软了三分。郑屠夫家世袭的指挥佥事,虽然是个闲职,但勋贵身份摆在那里,绝不是他一个小小户房书吏能惹得起的!

“郑…郑爷!您误会了!下官…下官是奉上命,来核查…”钱书吏慌忙堆起笑脸,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核查个屁!”郑屠夫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差点把钱书吏的帽子扇飞,“爷管你奉谁的命!爷在这儿吃饭,就是图个乐呵!你带这么些歪瓜裂枣在这儿鸡飞狗跳,查账?查你娘的账!滚!都给爷滚出去!别污了爷吃饭的地儿!”他唾沫星子几乎喷了钱书吏一脸。

他身后那几个同样喝了酒、又自觉持有“金麟卡”高人一等的公子哥也纷纷帮腔:

“就是!钱耗子,你算哪根葱?敢打扰郑爷雅兴?”

“没看爷们儿刚在醉月楼喝完花酒吗?正想吃碗面醒醒神!赶紧滚蛋!”

“再不走,信不信爷们儿把你丢秦淮河里去醒醒脑子?!”

几个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勋贵子弟特有的跋扈和轻蔑。钱书吏被骂得狗血淋头,面无人色,在郑屠夫那凶神恶煞的逼视下,连退了好几步,后背冷汗涔涔。他带来的税吏和泼皮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兵马司李经历到!”

随着一声高喝,人群分开,只见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冷峻的李严,带着几名挎刀的兵丁,大步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一片狼藉、剑拔弩张的店内景象,最后落在面如土色的钱书吏和气势汹汹的郑屠夫身上。

“怎么回事?”李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官威,瞬间压下了场中的喧闹。

陆焱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晰而冷静:“回禀李大人!户房钱书吏带人前来查账,声称小店偷税漏税、经营淫巧败坏风气。然小民账目票据齐全,完税凭证俱在,已呈钱书吏查验。”他指了指柜台上的账本和小匣,“至于所谓‘淫巧’,不过是伙计伺候客人的一点手艺,街坊四邻皆可作证,绝无伤风败俗之举。钱书吏查账无果,却迟迟不肯离去,惊扰了正在用餐的郑爷等贵客,故有争执。请大人明鉴!”

李严的目光转向钱书吏,眼神锐利如刀:“钱书吏,可有此事?”

钱书吏被李严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嘴唇翕动,冷汗如雨下:“下官…下官…是…是有人首告…”

“首告?”李严冷哼一声,打断他,“首告何人?证据何在?查账可有结果?”他目光扫过旁边脸色煞白、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刘老板和孙瘸子,“还有这二人,又是何人?为何在此?”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城南茶馆的说书人老段头)挤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大声道:“李大人!小老儿有话说!昨日傍晚,小老儿亲眼看见醉仙楼的刘掌柜,还有车马行的孙老板,鬼鬼祟祟地进了户房后院!没过多久,钱书吏就出来了,手里还掂着个沉甸甸的包袱!街面上都传遍了,说有人眼红‘海底捞’生意好,花钱买通了钱书吏来栽赃陷害!您瞧,这还有人写了揭帖!”说着,他把手里那张纸递了过去。

那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醉仙楼刘胖子,车马行孙瘸子,眼红海底捞,勾结户房钱耗子,欲行诬告夺财事!街坊邻居,擦亮眼!”

这揭帖,正是老福得了陆焱吩咐,花几个铜板找街边落魄书生写的,又让机灵的小乞丐趁夜四处张贴,此刻被老段头“恰好”捡到一张。

人证(老段头)、物证(揭帖)、动机(刘、孙眼红)、行贿(众人“传言”),再加上陆焱这边铁板一块的账目凭证和完税记录,以及被激怒的勋贵(郑屠夫)…所有线索瞬间指向一个清晰无比的结论!

钱书吏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刘老板和孙瘸子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李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寒铁。他一把抓过那张揭帖,又冷冷地扫了一眼陆焱呈上的账本和完税凭证,最后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钱书吏:“钱书吏!你好大的胆子!身为朝廷税吏,竟敢收受贿赂,构陷良善,扰乱市廛!来人!”

“在!”身后兵丁齐声应诺。

“将钱书吏及其随行吏员,还有刘、孙二人,一并拿下!带回司衙,严加审问!”李严声音冷厉,不容置疑。

兵丁如狼似虎,立刻上前锁拿。钱书吏瘫软如泥,连喊冤的力气都没了。刘老板杀猪般嚎叫起来:“冤枉啊大人!是陆二爷…是陆仁贾指使…”话未说完,已被兵丁堵住了嘴。孙瘸子则怨毒无比地死死瞪着陆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一场气势汹汹的查账闹剧,转眼间便以税吏和构陷者被当场锁拿而狼狈收场。

李严转向陆焱,神色稍缓:“陆东家账目清晰,奉公守法,本官自会禀明上宪,还你清白。日后若有宵小再敢生事,可随时报官。”

“谢大人主持公道!”陆焱深深一揖。

李严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人犯押解离去。郑屠夫等人见热闹没了,也拍拍屁股,大呼小叫地让伙计赶紧上面。

门外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议论纷纷,望向“海晏楼”和陆焱的目光,已带上了明显的敬畏和同情。

陆焱站在重新恢复平静、却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洗礼的店堂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狼藉的地面(被税吏泼翻的水渍)。张承和老福围上来,脸上犹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后怕。

“三少…”张承声音有些发颤。

陆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门边,目光投向陆府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二叔…”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冰山上的裂缝,您老填进去的土,倒是让它…冻得更结实了。只是不知道,您这身子骨,经不经得起这冰缝里透出来的…寒气?”

他转身,不再看那方向,只对张承和老福淡淡吩咐:“收拾干净。开门,迎客。”

阳光重新照进“海晏楼”,驱散了方才的阴霾。但所有人心底都清楚,这场暗箭虽被折断,那射箭之人缩回的阴影里,獠牙犹在。冰山之下,暗流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