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终于来了。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杂音,只剩下笔尖划过答题卡时单调而紧张的沙沙声,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窗外的蝉鸣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头顶老旧吊扇缓慢旋转时发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吱呀”声,以及监考老师皮鞋踩过水磨石地面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笃笃”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刘昱辰坐在靠窗的位置,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语文卷子摊在面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阅读题。默写题里那句“海内存知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填上了“天涯若比邻”,脑子里却鬼使神差地闪过贺知夏瞪着眼睛、拍着桌子吼他“刘昱辰!这句子是这么‘偷’的吗?”时的鲜活模样。他甩甩头,试图把这干扰驱逐出去,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在“若比邻”三个字上多停留了一瞬。
考场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高度紧张混合的奇特气味。下午考物理。刘昱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空杂念,目光聚焦在复杂的电路图和力学分析图上。时间在笔尖的游走和额角汗水的滑落中无声流淌。
终于,宣告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像按下了某个开关,整个教学楼瞬间从极致的压抑中苏醒,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解脱、兴奋、懊恼和疲惫的声浪。桌椅碰撞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书本试卷被胡乱塞进书包的哗啦声,汇成一股喧嚣的洪流,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刘昱辰随着拥挤的人流挤出考场所在的教室门。走廊里已是人山人海,空气闷热而浑浊,充斥着少年们考后特有的、高亢的议论声和对答案的争执声。他被人潮推搡着,艰难地朝楼梯口移动,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喧嚣,找个地方喘口气。
就在他随着人流涌到三楼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他的视野。
贺知夏!
她也刚从旁边的考场挤出来,正被周晓雯和几个同考场的女生围着,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脸上带着考后特有的红晕,马尾辫有些松散,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因激动而瞪得溜圆,声音一如既往地极具穿透力,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炸响:
“啊啊啊!那道多选题!我最后改答案了!把D改成了C!你们说会不会改错了啊?!”
“贺知夏!那道电路题你算出来电流是多少?我感觉我算错了!”
“还有最后那道大题!步骤分能拿多少?”
她被女生们簇拥着,像被一群兴奋的麻雀围着的小太阳,一边回答着七嘴八舌的问题,一边也急切地抛出自己的疑问,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对答案的狂热中,根本没注意到楼梯拐角处拥挤的人流。
就在刘昱辰看到她,脚步微顿的瞬间,贺知夏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喧嚣中凝固了短暂的一秒。
贺知夏脸上的激动和急切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考后残留的亢奋,有猝不及防撞见的慌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考试和离别冲淡却又在此刻重新浮现的什么。她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卡在喉咙里。
刘昱辰的心跳也漏跳了一拍。几天不见,在这混乱的、充斥着巨大情绪波动的考后现场骤然相遇,竟让他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在夕阳下拉勾约定、在王旭镜头中笑容灿烂的同桌,此刻站在几步之外,身上带着考场的硝烟味和属于她的明亮气息,如此真实,又如此……不同。
周围的喧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退潮了,只剩下他们隔着短短几步距离的对视。空气里弥漫着试卷的油墨味、汗味和窗外骤然涌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润空气。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闷雷!豆大的雨点瞬间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声响,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下雨了!”
“快走快走!”
“没带伞啊!”
人群的骚动瞬间加剧,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推搡着往楼下涌去,急着寻找避雨的地方或冲出校门。
人流的涌动像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围着贺知夏的女生们(周晓雯也被冲开了几步),也裹挟着刘昱辰和贺知夏,身不由己地被推挤着,一起涌下了楼梯,汇入教学楼门口那一片混乱的、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的雨棚下。
雨势极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帘,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湿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被挤在小小的雨棚角落里,肩并肩站着,手臂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校服布料传来的微凉湿气。雨棚狭窄,四周挤满了人,各种议论声、抱怨声、打电话的声音混在一起。周晓雯在不远处焦急地张望着他们。他们之间那点微妙的沉默,在这片嘈杂和雨声中,反而显得更加突出。
贺知夏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意外相遇中缓过神,目光有些飘忽地望着外面倾盆的雨幕,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刘昱辰则盯着自己湿了一小块的鞋尖,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楼梯口她那惊讶的眼神。
沉默像雨棚上流淌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带着微凉的湿意。
“咳……”刘昱辰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瞥向贺知夏手里紧紧攥着的、露出一个角的物理草稿纸,“那个……最后那道大题……你……你怎么做的?”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贺知夏猛地转过头,像是被惊醒。她看向刘昱辰,眼神里那点茫然迅速褪去,重新燃起熟悉的、属于考后对答案的急切光芒。“啊!那道题!”她立刻来了精神,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存在过,语速又快又急,“是求浮力对吧?那个金属块挂在弹簧秤上浸水里那个!你算出来浮力是多少?”
“好像是……4.8牛?”刘昱辰努力回忆着,雨水带来的凉意似乎让脑子清醒了些。
“4.8?”贺知夏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雨棚的嘈杂中依旧清晰,“不对吧?我算的是3.2牛!你看啊!”她完全忘了周遭的环境和刚才的尴尬,身体下意识地朝刘昱辰这边侧过来,手指在虚空中急切地比划着,仿佛那里就有一张试卷,“题目给的条件是弹簧秤在空气中读数5N,浸没后读数1.8N,浮力不就是5减1.8等于3.2N吗?你那个4.8怎么来的?”
她的气息带着点柠檬糖的微甜,混着雨水的湿气拂过刘昱辰的脸颊。那双因为专注和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此刻正灼灼地盯着他,像两簇小小的火焰,瞬间驱散了雨天的阴冷和刚才的疏离感。刘昱辰甚至能看清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沾着的一点点水汽。
刘昱辰被她这熟悉的、火力全开的“学术”气势弄得一愣,随即也被激起了好胜心。“等等!你忘了重力加速度g了吗?”他也顾不上尴尬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大了起来,试图盖过雨声,“题目里弹簧秤读数单位是牛顿,但金属块的重力G=mg,浮力F浮=G - F拉(水中读数)!所以F浮 = mg - F拉!题目只给了读数,没给质量m啊!”
贺知夏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像是被点醒,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随即变成了恍然大悟和一丝懊恼。“啊!对哦!质量m!”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只算了读数差!把重力加速度g给漏了!完了完了!那题肯定错了!”她懊丧地垮下肩膀,像只被雨淋蔫了的小动物。
“所以浮力应该是……”刘昱辰快速心算,“空气中读数F空 = G = mg = 5N,水中F拉 = 1.8N,所以F浮 = G - F拉 = 5N - 1.8N = 3.2N……没错啊,就是3.2牛!”他得出了结论,却把自己绕了进去,眉头也皱了起来。
“不对!”贺知夏立刻反驳,重新燃起斗志,“你刚才说G=mg,F浮=G-F拉,那F浮=mg - F拉。但题目没给m,怎么算出具体数值?F空=G=mg=5N,这不就是给了G吗?浮力就是F空减去F拉啊!就是5减1.8等于3.2牛!跟你后面算的一样!你前面干嘛说4.8?”她思路清晰起来,语速更快,带着点终于抓住对方漏洞的得意。
刘昱辰被她一串连珠炮似的反问弄得有点懵,仔细一想,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呃……我……我前面是口误!脑子被雨淋糊涂了!就是3.2牛!3.2牛!”他连连摆手,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刚才那个“4.8”是怎么冒出来的?大概真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和更突如其来的相遇搞乱了方寸。
贺知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睛弯了起来,那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亮晶晶的笑意重新浮现在眼底。她刚想说什么,忽然,旁边一个被挤得东倒西歪的男生猛地撞了过来。
“哎哟!”
贺知夏被撞得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刘昱辰这边倒去。刘昱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两人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瞬间贴近。贺知夏校服上淡淡的、被雨水打湿后的清新皂角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暖意,毫无防备地涌入刘昱辰的鼻腔。他扶着她胳膊的手指微微僵硬,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瞬间变得滚烫。
贺知夏也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站稳,猛地抽回了手臂。她的脸颊在雨棚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起两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慌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湿了一小块的鞋面,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刚才讨论物理题时的热烈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带着水汽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外面的雨幕还要粘稠。周晓雯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了然。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雨棚顶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周围的喧嚣似乎也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刚才更加令人心悸的东西。
刘昱辰的目光落在贺知夏微红的耳垂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句在心头盘旋了无数次的、关于浮力的答案——3.2牛——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问问她考得怎么样,想再确认一下那个“一中”的约定……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
就在这时,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雨小了!快跑啊!” 滞留在雨棚下的学生们像是得到了信号,纷纷抱着书包或顶着外套,冲进了依旧细密的雨帘中。
贺知夏像是找到了逃离的契机,猛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刘昱辰一眼,眼神复杂,带着未退的红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刘昱辰反应,便像一尾受惊的鱼,一头扎进了雨幕里,纤细的身影很快被灰蒙蒙的雨雾吞没。周晓雯赶紧撑开伞追了上去。
刘昱辰站在原地,雨棚边沿滴落的冰冷雨水溅在他的裤脚上。他看着贺知夏消失的方向,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混合着雨水和阳光的气息。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急切争论物理题时清脆的声音,以及最后那句仓促的告别。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脸上,带着微凉的清醒。那道关于浮力的物理题,答案清晰地定格在3.2牛。然而,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少年心头的,却是一个比浮力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答案。关于那个约定,关于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和分离,关于这场仿佛要洗刷掉整个初三印记的大雨之后,他和她,是否还能如同那金属块浸入水中,虽然承受着压力,却依旧能被那无形的“浮力”——那份名为约定的力量——稳稳地托起,浮向同一个方向?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背上沉重的书包,也迈步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不远处,王旭撑着伞安静地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