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归云馆的清晨,被一阵粗暴的拍门声撕裂。

那声音急促、蛮横,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彻底驱散了残存的一丝宁静。

李良如同受惊的豹子,瞬间从外间值守的位置弹起。

身形一闪已挡在内室门前,右手按上了刀柄。

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盯着那扇被拍得嗡嗡作响的门板。

李安也已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常服。

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沉静的冷意。

他示意李良开门。

门开处,一股混合着劣质熏香和油腻气息的味道涌了进来。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者约莫四十许,面皮白净,下颌微抬。

穿着一身簇新却透着匠气的典客署低级官吏服色。

正是归云馆的主管,姓孙。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皂隶,眼神浑浊。

带着一股市井泼皮的惫懒和凶悍。

孙主管的目光像刷子一样,越过李良的肩膀,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安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对“皇子”或“质子”应有的敬意。

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

“李安公子,”

孙主管开口,声音尖细,拖着官腔:

“奉典客署上命,例行清点馆内物品,核对份例使用情况。

还请公子行个方便,配合查验。”

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那“行个方便”、“配合查验”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

李安面色平静,微微侧身:

“孙主管请便。”

孙主管鼻腔里轻哼一声,迈着方步踱了进来。

那两个皂隶立刻如狼似虎地跟进,眼神贪婪地在屋内不多的陈设上扫视。

“搜!”

孙主管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两个皂隶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动作粗鲁,毫无顾忌。

书架被粗暴地拉开。

那些李安从坊市买来的、廉价的《沈国山川风物志》、《北地民俗考略》等书籍被一本本抽出。

随意地翻动、抖落,甚至有几本被“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上了灰尘。

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仿佛在寻找夹带的密信。

接着是存放物品的箱笼。

李安那几件替换的常服被抖开、揉捏,连夹层都不放过。

李良购置的一些简单生活用具,如铜盆、布巾等。

也被拿起来掂量、敲打,仿佛怀疑里面藏了金子。

搜查的重点,很快落在那几包从坊市买回的廉价药材上。

孙主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亲自上前,一把抓起一包地榆炭,撕开草纸包装。

黑褐色的粉末和碎屑立刻洒落出来一些。

他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嫌弃地甩开。

“哼,尽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

他撇撇嘴,将药包随手扔回桌上,药粉又洒落一片。

他又拿起另一包鱼腥草,同样粗暴地检查。

甚至掰断一根干草放在嘴里嚼了嚼。

随即“呸”地一声吐在地上,满脸鄙夷。

“公子身份尊贵,买这些下等货色做什么?莫不是……别有用心?”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阴恻恻地盯着李安。

李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孙主管说笑了。

久居馆中,难免偶感风寒或小恙。

沈都药铺价昂,这些寻常药材,聊作备用罢了。

莫非典客署连质子自购些许防病之物,也要过问?”

他的语气平淡,但最后一句的反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孙主管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他确实没在这些药材里发现任何违禁品。

(那些硫磺土和硝石霜,李安早已让李良藏在更隐秘之处)。

他又不甘心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炭盆上。

盆里只有几块将熄未熄的黑炭,屋内寒意深重。

“哼!”

孙主管找不到茬,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挥挥手示意皂隶停下。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物品清点完毕,皆在允许范围之内。不过……”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笑意。

“本月归云馆份例,按例发放。

炭火五十斤,新制冬衣一套,棉布两匹。”

他顿了顿,欣赏着李安和李良脸上仿佛能的喷火眼睛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然,馆中存炭尚有结余,新衣制作亦需时日。

故,本月炭火实发三十斤,新衣与布匹,延至下月一并补足。

此乃署规,还请公子体谅。”

克扣!赤裸裸的克扣!

炭火在沈都严寒的冬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新衣更是御寒的必需品。

所谓的“结余”、“需时”,不过是刁难的借口。

李安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比这屋内的低温更刺骨。

他看着孙主管那张写满“规矩在我手”的倨傲面孔,脑中瞬间掠过数种念头:

据理力争?向更高层申诉?甚至……行贿?

但每一个念头都在升起的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掐灭。

他有什么筹码去争?

一个被严密监视、地位低下的质子。

去控告一个手握具体执行权的典客署小吏?

结果只会是更严苛的刁难,甚至被反咬一口。

行贿?

且不说囊中羞涩,一旦开了口子,便是无底洞,更会授人以柄。

实力的绝对差距,如同归云馆的高墙,冰冷而绝望。

“质子”二字的重量,从未如此刻骨。

这不是宾客,是囚徒;不是交涉,是施舍与剥夺。

李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甚至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

“有劳孙主管费心。署规如山,自当遵从。”

孙主管显然没料到李安如此“识相”。

准备好的后续刁难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悻悻然,又带着几分得意,冷哼一声:

“公子明白就好!我们走!”

说罢,带着两个皂隶,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

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屋子的寒意。

门被重重关上

“混账!”

李良压抑的怒吼终于爆发出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指关节瞬间通红。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杀意。。。

“公子!他们欺人太甚!我……”

“良叔。”

李安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良猛地转头,看到李安正弯腰,将被扔在地上的书籍一本本捡起。

仔细拂去灰尘,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的屈辱从未发生。

李安将书放回书架,走到李良面前。

看着他因愤怒而赤红的眼睛,缓缓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淬火的铁:

“记住这个人。

记住今日的炭火和新衣。

记住典客署的‘署规’。”

他没有说“报仇”。

但那份刻骨的冷静和“记住”二字中蕴含的力量。

比怒吼更让李良心头震动。

李良看着李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里面没有了少年的惊惶。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和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蛰伏的火焰。

他胸中的怒火奇异地被这眼神浇熄了大半,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东西。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

“是!良记住了!”

李安不再多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炭盆上。

盆中仅有的几块炭火奄奄一息,散发的热量杯水车薪。

炭火不足……这本是刁难带来的困境。

但此刻,在李安眼中,这困境却似乎……

有了一丝可利用的缝隙。

午后,趁着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寂静。

李安让李良严密警戒四周。

尤其是那个孙主管可能安插的、不怀好意的眼线。

他则搬出了那个被克扣后显得格外空荡的炭筐。

然后,他小心地从李良藏匿之处,取出了几个粗陶罐和布包。

一个罐子里是暗红色的、带着硫磺味的后山泥土晒干后研磨的粗粉(硫磺混合物)。

另一个布包里,则是从馆内废弃角落、阴湿地窖墙根处刮下来的。

那些如同白霜般的结晶(粗制硝石)。

炭火不足,意味着室内温度更低,也更干燥——

这正是某些操作需要的环境。

李安将门窗紧闭,只留一丝缝隙通风。

他找来一个废弃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浅口铜盆。

他将一部分粗制的硫磺粉和硝石霜小心地铺在铜盆底部,薄薄一层。

然后,他将这个铜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个炭盆旁边不远处的阴影角落里。

这里既能利用炭盆残存的、微弱而稳定的余热。

又足够隐蔽,不易被从门外或窗外一眼瞥见。

他不需要高温,只需要持续、温和的干燥。

让这些潮湿的、混杂着杂质的原料。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慢慢地失去水分,慢慢地……变得纯粹。

李安静静地蹲在铜盆旁,看着那层暗红与灰白的混合物。

它们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冰冷的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刺鼻。

归云馆的规矩如刀,割走了他的炭火和新衣。

他却在这刀锋留下的缝隙里,悄然点燃了一簇更危险、也更炽热的火种。

孙主管克扣的是御寒之物。

李安在干燥的,是焚天之炎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