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晨的冷空气带着锋利的棱角,刮在脸上生疼。苏念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低着头,快步走在通往学校的水泥路上。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愈的伤口上。手肘和膝盖的淤青在布料摩擦下隐隐作痛,更深的痛楚则烙印在气管和肺部深处——每一次呼吸,都残留着松节油灼烧后的干涩与刺痛,提醒着画室杂物间里那场濒死的窒息。

但最让她难以摆脱的,是昨夜那条阴暗巷弄里弥漫的血腥气、墙壁的震动、混混的惨嚎……以及那个如同地狱恶鬼般浴血战斗、最终又消失在黑暗中的瘦削身影。

罗谋。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她的脑海。恐惧、不解、一种荒谬的、被迫欠下人命的沉重感,在她心头反复撕扯。他为什么要救她?那种不要命的、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真的是为了她?还是仅仅因为他体内那头被囚禁的凶兽需要一场血腥的宣泄?昨夜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那片尚未熄灭的毁灭余烬下的空洞,比混混的刀锋更让她胆寒。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根洗得发白的蓝发绳还在,像一个冰冷的诅咒符咒,紧贴着她的皮肤。她甚至不敢去触碰它,仿佛只要一碰到,前世那个缠绕着发绳坠楼的染血指尖就会再次浮现。

“看!就是她!”

“昨天巷子里……”

“听说三个混混都被打进医院了!一个断了手,一个手腕脱臼,那个胖子脑震荡加肋骨骨裂!”

“真的假的?谁干的?”

“还能有谁?除了那个新来的怪胎罗谋,谁下手这么狠?”

“嘘!小声点!她过来了!”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毒针,从路过的几个女生口中飘来,钻进苏念的耳朵。她们看向苏念的眼神充满了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和疏离。仿佛她身上也沾染了昨夜的血腥和疯狂。

苏念的脸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将头埋得更低,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些窥探的目光和令人窒息的议论。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所有的狼狈、恐惧和与那个危险源头的牵扯,都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巨大的屈辱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冲进教学楼,走廊里相对嘈杂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然而,当她经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垃圾桶里,斜斜地插着一把伞。

一把纯黑色的、样式古板的长柄雨伞。金属的伞骨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厚重的黑色伞面沾着一些泥点和水渍,显得有些脏污。

是它!

那把刻着“L.M.”字母的黑伞!那把罗谋在暴雨中如同献祭般狠狠塞进垃圾桶里的伞!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应该在那天的垃圾桶里吗?是被清洁工捡起来又随意丢弃在这里?还是……某种宿命般的巧合?

更让苏念头皮发麻的是,此刻,那把伞的伞柄末端,那两个被深深镌刻的、冰冷坚硬的字母——“L.M.”,正清晰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冰冷的嘲讽!

苏念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母,昨夜巷战中罗谋那狂暴狠戾的身影、他眼中燃烧的毁灭欲、他撞在墙上时压抑的闷哼……所有的画面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脑海!这把伞,连同它的主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厄运漩涡!

不行!它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再次成为别人窥探和议论的焦点!更不能……让它再次落入罗谋的视线,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瞬间占据了苏念的脑海——还给他!把这该死的、象征着他疯狂和厄运的伞,还给他!彻底划清界限!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厌恶,几乎是闭着眼睛,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冰凉、沾着污渍的金属伞柄!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如同握住了一条毒蛇。

她用力将伞从肮脏的垃圾堆里拔了出来。黑色的伞面因为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抖落几片腐烂的菜叶。苏念强忍着胃里的翻搅,紧紧攥着伞柄,仿佛握着烫手的烙铁。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低着头,朝着高二(三)班的教室快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剧烈的心跳上。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早读课还没开始,低低的交谈声和翻书声交织。当苏念抱着那把显眼的黑伞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惊愕、好奇、探究,还有昨天巷战流言带来的、更深一层的畏惧和疏离。

苏念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她身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令人窒息的注视,目光如同雷达般在教室里快速搜寻。

最后排,角落。

那片浓重的阴影里,罗谋依旧蜷缩在那张破旧的课桌后。额前过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桌面上,另一只手臂……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他另一只手臂的袖子被小心地卷到了手肘上方!

而就在那卷起的袖子下方,暴露在微冷空气中的小臂外侧,赫然覆盖着一大片狰狞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创伤!

那绝不是普通的擦伤或淤青!

那是一大片深褐色的、如同干涸锈迹般的、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疤痕的边缘极不规则,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扭曲的增生状态,像某种丑陋的、活着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手臂!疤痕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半透明的、似乎随时会破裂渗液的薄痂!薄痂之下,隐约可见更深层的、紫红色的溃烂皮肉!整片疤痕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又像是被火焰舔舐后留下的永久烙印,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令人作呕的痛苦气息!

浓烈的消毒药水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正从那片锈褐色的狰狞疤痕上隐隐散发出来,混合在教室的空气里!

是硫酸!苏念瞬间明白了!是昨晚那个瘦麻杆泼出的硫酸!虽然罗谋用后背挡下了大部分,但飞溅的液体还是灼伤了他的手臂!

那片锈褐色的、覆盖着暗红薄痂的溃烂疤痕,在昏暗的角落里,如同一个无声的、痛苦的图腾,灼烧着苏念的视网膜!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僵立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黑伞仿佛有千斤重。她看着他手臂上那片地狱般的创伤,看着他依旧深埋着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沉默姿态,昨夜他撞在墙上时那声压抑的闷哼、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毁灭……所有的画面疯狂交织!恐惧、愧疚、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甚至忘记了周围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忘记了手中的伞,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她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一步一步,僵硬地、沉重地朝着那片角落里的阴影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剧烈的心跳上。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她,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屏息的紧张。

终于,她停在了罗谋的课桌前。

阴影笼罩着她。浓烈的消毒水和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更加清晰,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罗谋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般的滞涩感,抬起了头。

额前凌乱的黑发向两边滑开一些,露出了那双眼睛。

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如同两口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枯井。但在那空洞的深处,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尖锐的东西——是警惕?是排斥?是某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还是……一丝极淡极淡的、被痛苦和狼狈暴露于人前的屈辱?

他的目光,冰冷而直接地落在苏念的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刻着“L.M.”的黑伞上。那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死水投入了一颗石子,但瞬间又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平静。

苏念被他看得浑身僵硬,喉咙发紧。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黑伞往前递了递,动作僵硬而笨拙。

她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死死地钉在罗谋卷起袖子后暴露出来的、那片锈褐色狰狞疤痕上!那覆盖着暗红薄痂的溃烂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散发着无声的痛苦和毁灭的气息。

就在苏念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在那片疤痕上的瞬间——

罗谋那只搁在桌面上的、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瞬间凸起、泛白,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声!

紧接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冰面骤然碎裂!一种极其尖锐的、仿佛被触碰了最不堪伤口的、混合着暴戾与屈辱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冰棱,猛地刺向苏念!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像一头即将发动攻击的凶兽!卷起袖子的那条受伤的右臂,肌肉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那片锈褐色的疤痕也随之蠕动,暗红的薄痂似乎更加脆弱,边缘隐隐有透明的组织液渗出!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带着浓烈的药水味和无声的杀机!

苏念被那骤然爆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暴戾和屈辱刺得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窒息!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不仅闯入了他的领地,还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体上最丑陋、最痛苦的伤疤!这无异于一种最赤裸的、最残忍的羞辱!

就在罗谋眼中那毁灭性的光芒即将喷薄而出,那只紧握的左手似乎就要抬起做出什么不可预测的动作时——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裂在死寂的教室里!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了角落那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可怕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罗谋和苏念,都猛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教室中央,靠近讲台的位置,一个高大的画架连同上面一幅刚完成一半的、描绘着静物水果的水粉画,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

沉重的木质画架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画框扭曲变形,画布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嗤啦”声!最触目惊心的是,画架上夹着的几个盛满各种鲜艳颜料的调色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掼在地上!

“啪!啪!哗啦——!”

塑料调色盘瞬间碎裂!粘稠的、如同血液般猩红的茜素红,浓郁得化不开的普鲁士蓝,明亮刺眼的柠檬黄,深沉厚重的熟褐……各种颜料如同决堤的彩色洪流,混合着调色油和松节油,猛地从破碎的容器中喷溅、泼洒出来!

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失控的彩虹瀑布,瞬间泼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片巨大而狼藉的、色彩斑斓的“沼泽”!更有一部分颜料如同愤怒的泼墨,狠狠地溅射、泼洒在倒塌的画架、附近的课桌椅腿,以及……距离画架不远、正呆立在原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的班长李浩的裤腿和鞋面上!

李浩那条价值不菲的浅色休闲裤,瞬间被泼上了大片刺目的猩红和深蓝,如同被泼了一盆污血!他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更是彻底沦陷在粘稠的黄色和褐色颜料泥潭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颜料还在从破碎的调色盘里缓缓流淌出来,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李浩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裤腿上那大片刺目狰狞的污迹,看着自己如同掉进染料桶的鞋子,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暴怒!他的脸颊肌肉疯狂地抽搐着,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如同野兽般凶狠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狠狠地射向那个站在倒塌画架旁、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颜料罐、同样被颜料泼溅了满手满脸、脸上充满了惊慌失措和茫然无辜的瘦高个——赵强!

“赵!强!!!”李浩的咆哮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瞬间撕破了死寂的教室,带着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暴怒,“你他妈的!眼睛长屁股上了?!你找死啊——!!!”

巨大的咆哮声和眼前这混乱狼藉的颜料灾难,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教室!

“我的天!”

“画全毁了!”

“颜料!到处都是颜料!”

“李浩的裤子…完了完了…”

“赵强怎么搞的?!”

惊呼声、议论声、幸灾乐祸的嗤笑声瞬间炸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颜料灾难”彻底吸引了过去!角落里那场无声的、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对峙,瞬间被这巨大的混乱和喧嚣彻底淹没、打断!

苏念僵立在罗谋的课桌前,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直面暴戾的恐惧而狂跳不止。她看着教室中央那片狼藉的颜料沼泽和暴怒咆哮的李浩,大脑一片空白。

而罗谋,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翻涌的暴戾和屈辱,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重新被深不见底的死寂所覆盖。他那只紧握的左手缓缓松开,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姿态,将被卷起的袖子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厚重的布料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那片锈褐色的、狰狞的伤疤。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又变回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与世隔绝的沉默雕像。

苏念怔怔地看着他放下袖子的动作,看着他重新低垂下去的头颅,看着他周身再次弥漫开来的、拒人千里的低气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茫然席卷了她。手中的黑伞沉重得让她几乎握不住。

她最终,只是默默地将那把刻着“L.M.”的黑伞,轻轻地、无声地靠在了罗谋那张布满刻痕的破旧课桌的桌腿旁。冰冷的金属伞柄触碰着同样冰冷的木质桌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罗谋一眼,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而令人疲惫的任务。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座位。身后,教室中央的混乱还在继续,李浩的咆哮和赵强惊慌失措的解释声、围观者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而那片角落里的阴影,依旧沉默。只有那把斜靠在桌腿旁的、沾着污渍的黑伞,像一个被遗弃的、冰冷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空气里,浓烈的消毒水味和颜料、松节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的氛围。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窒息感中缓慢爬行。罗谋手臂上那片狰狞的锈褐色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禁忌,被厚重的校服袖子严密地封印起来。他依旧蜷缩在教室最后的角落,像一滴融入黑暗的墨,沉默得如同不存在。只是偶尔,当他不经意地挪动身体牵扯到伤处时,眉头会几不可查地蹙紧,那只完好的左手会无意识地再次掐上自己另一只手臂内侧那片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留下新的深紫指印——仿佛只有用这种自虐的痛楚,才能短暂地麻痹或压制手臂上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火焰舔舐般的灼痛。

苏念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个角落。每一次目光的偏移,都像是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带来惊悸的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那把被她归还的黑伞,如同一个不祥的象征,安静地立在罗谋的桌腿旁,像一道无形的界碑,提醒着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充斥着疯狂、血腥与毁灭的鸿沟。她只想逃离,彻底地逃离这个被厄运笼罩的漩涡中心。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她试图挣脱时,悄然收紧。

连续三天。

当苏念在早读课开始前的混乱中,带着一夜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松节油灼痛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她都会在课桌的右上角,发现一个用透明塑料袋仔细装好的、温热的白色塑料杯。

杯壁因为热度而蒙着一层细密的水雾,隐约可见里面乳白色的液体。没有任何字条,没有任何署名。只有那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固执地传递到她的指尖。

第一天,是温热的豆浆,带着豆类特有的、质朴的醇香。

第二天,依旧是温热的豆浆。

第三天……当苏念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抗拒的复杂心情,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塑料杯时,她迟疑地伸出手指碰了碰。

指尖传来的,是冰凉的触感。

不是豆浆。

她解开塑料袋,拿出杯子。里面是半杯冰牛奶。杯壁外侧因为温差而凝结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如同清晨的露水。乳白色的液体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散发着清冽的奶香。

三天。温热。温热。冰凉。

这无声的、固执的“馈赠”,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念那被恐惧和冰冷包裹的坚硬外壳上,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是谁?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除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阴影,还有谁会做这种沉默到近乎诡异的事情?

一种荒谬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到底想干什么?用一杯豆浆来偿还巷子里的救命之恩?还是用这种方式宣告某种无声的、令人不安的“连接”?恐惧的本能让她想要立刻将这“馈赠”扔掉,仿佛那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但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被这冰冷世界里唯一一点温度所触动的脆弱,让她最终只是默默地将那杯冰牛奶放回了桌角,没有喝,也没有扔掉。

冰凉的杯壁,如同他空洞的眼神。

放学铃声如同解脱的号角。苏念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回到那个唯一能给她些许庇护和温暖的港湾——外婆家那栋位于老城深处、带着小小院落的低矮平房。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那是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烟火气的味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陈旧感。昏黄的灯光下,外婆正佝偻着背,在狭窄的厨房里忙碌着。炉灶上,一口老旧的铝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米香混合着一种独特的、清甜软糯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念念回来啦?”外婆听到门响,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快去洗手,粥马上就好了!今天外婆给你熬了你最喜欢的芋头粥!”

芋头粥?

苏念微微一怔。一种奇异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阴霾和疲惫。她放下书包,快步走到灶台边。锅里,乳白色的米粥翻滚着,里面沉浮着切成小块的、粉紫色的芋头。热气蒸腾,氤氲了外婆慈祥的脸庞,也模糊了苏念有些酸涩的眼睛。

“外婆…”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哎,傻孩子,站着干嘛?拿碗去!”外婆笑着,拿起锅盖,更加浓郁的米香和芋头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她用长柄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动作缓慢而温柔。

苏念看着外婆佝偻的背影,看着锅里翻滚的、温暖的粥,鼻端萦绕着这熟悉而令人安心的香气。教室里冰冷的注视、画室窒息的恐惧、巷弄里的血腥、角落里的沉默馈赠……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这小小的厨房、这温暖的灯光、这锅热气腾腾的芋头粥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默默地拿出两个洗得发白的瓷碗。就在她将碗放在灶台上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外婆那件深蓝色旧围裙的口袋。

口袋的边缘,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尖尖的、粉紫色的东西。

是一小块被煮得软糯、还没来得及完全放进锅里的芋头。

苏念的心,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那块小小的芋头,看着外婆专注搅动粥汤的侧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暖交织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将她紧紧包裹。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升腾起温暖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