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盯着那杯冰牛奶。
杯壁凝结的水珠蜿蜒滑落,在课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无声的泪。指尖触到冰凉,那股寒意却顺着血脉一路钻进心里。三天了。温热的豆浆,温热的豆浆,然后是这杯冰牛奶。沉默、固执,如同某种不容拒绝的宣告。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蜷缩在教室最后角落的身影,在天光未亮的清晨,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阴翳,将这份冰冷的“馈赠”悄然放在她桌上,又无声地退回那片属于他的黑暗。
恐惧像藤蔓绞紧心脏。每一次无声的给予,都像在他与她之间那根无形的、名为“罗谋”的弦上又拧紧了一圈,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前世的染血指尖缠绕蓝发绳坠落的画面,与昨夜巷战中他浴血狂暴、如同地狱恶鬼般撕裂混混的身影疯狂重叠。他是什么?是守护者,还是更危险的灾难本身?这杯牛奶,是和解的信号,还是裹着糖霜的毒饵?
她猛地抓起杯子,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指尖一颤。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遏制住将它狠狠砸向墙角的冲动。毁灭它!连同这令人窒息的、无声的靠近!然而,目光扫过教室后方那片浓重的阴影——罗谋依旧深埋着头,额发遮眼,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死死地掐着右臂上方被厚厚校服掩盖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病态的苍白。那里,是硫酸灼烧留下的地狱。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毁灭这杯牛奶又如何?能斩断那根无形的弦吗?她颓然松开手指,任由冰凉的杯子落回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视线落回自己空空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发绳的冰冷触感。
放学铃是唯一的救赎。苏念几乎是逃离般冲出教室,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那杯象征性的冰牛奶远远甩开。老城区的巷弄蜿蜒曲折,暮色四合,将斑驳的墙壁染成一片暧昧的灰蓝。她脚步匆匆,只想快点回到外婆那盏昏黄门灯下的庇护所。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温暖的气息混杂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紧绷的神经。昏黄的灯光下,外婆佝偻的身影在狭窄的灶台前忙碌。一口老旧的铝锅在炉灶上“咕嘟咕嘟”地欢唱着,浓郁的米香混合着一种清甜软糯的独特香气,像温柔的手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
“念念回来啦?”外婆转过身,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绽开慈祥的笑,像秋日里温暖的葵盘,“饿坏了吧?快洗手,芋头粥这就好!”
“芋头粥?”苏念喃喃重复,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这三个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闸门。她放下书包,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到灶台边。
锅里,乳白色的米粥正温柔地翻滚,粉紫色的芋头块沉浮其间,被熬煮得边缘微微透明,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外婆慈祥的侧脸,也模糊了苏念酸涩的视线。她默默拿出两个洗得发白、边缘略有磕碰的旧瓷碗,轻轻放在灶台上。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外婆那件深蓝色旧围裙的口袋。
口袋边缘,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紫色的尖角。
是一小块还没来得及完全放进锅里的芋头。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看着那块小小的芋头,看着外婆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的手握着长柄勺,在锅里缓慢而专注地搅动,搅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锅里升腾的白雾模糊了那些冰冷的注视、窒息的恐惧、血腥的巷战、沉默的馈赠……小小的厨房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结界,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疯狂与不确定的世界。
“来,趁热吃!”外婆盛了满满一碗粥,塞到苏念手里。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心。粥很烫,很稠,米粒几乎化开,芋头粉糯清甜,入口即化,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苏念小口小口地吃着,滚烫的粥熨帖着冰冷了一天的肠胃,也似乎融化了一丝心头的坚冰。外婆絮絮叨叨地讲着白天去菜市场如何跟小贩斗智斗勇,省下了几毛钱,如何挑到了最粉糯的芋头。琐碎的日常,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是苏念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慢点吃,锅里还有。”外婆笑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灶火的光,温暖而宁静。她拿起自己的碗,却没有立刻盛粥,而是佝偻着背,走到角落里一个矮旧的五斗柜前,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窸窸窣窣翻找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洗得发白磨损严重的蓝色粗布小袋子。
“念念啊,”外婆走回来,把小袋子放在苏念面前的桌上,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这个给你。”
苏念放下碗,疑惑地拿起袋子。布料很薄,很旧,摸上去有种粗粝的质感。袋口用一根同样褪色的蓝色棉线松松系着。
“这是…?”她抬头看外婆。
外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深沉的忧虑。“拿着吧,贴身放着。”她没有解释,只是又强调了一遍,“贴身放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就是外婆的一点念想。”她的目光落在苏念校服外套的口袋上,意有所指。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贴身?外婆怎么突然…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片薄薄的、硬硬的东西,还有一小撮极其柔软的、毛发般的触感。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外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那条蓝发绳?关于罗谋?
外婆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着自己碗里逐渐变凉的粥,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刚才的温馨暖融被一种无声的沉重悄然替代。苏念攥紧了那个小小的蓝布袋,指尖感受到里面干燥的芋片和那撮柔软的胎发,心头疑窦丛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散。
夜色浓稠如墨汁,沉重地泼洒在狭窄的阁楼窗外。没有月亮,只有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在厚重的云层底部涂抹上一层病态的暗红。逼仄的空间里塞满了蒙尘的旧家具、裹着防尘布的杂物,空气凝滞,弥漫着木头腐朽、尘埃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铁锈气味。
罗谋蜷坐在阁楼唯一一扇老虎窗下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右臂外侧,那片被硫酸灼伤的锈褐色疤痕在黑暗里无声地搏动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起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消毒药水的气味顽固地缠绕着他,像一层无法摆脱的、昭示着痛苦的裹尸布。
他微微佝偻着,额前凌乱的黑发完全垂落,遮住了脸,也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暴露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暗红光线里。苍白,骨节分明,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地攥着一块冰冷的金属。
一块老旧的怀表。
黄铜表壳布满细微的划痕和氧化的斑点,沉甸甸的,像一块凝固的时间化石。表盖紧紧闭合着,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时光留下的沧桑印记。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毁灭气息的颤抖,摩挲着冰冷的表壳。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刻骨铭心的诅咒。每一次摩挲,都带来指尖细微的、神经质的震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冰凉的指尖终于找到了表盖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脆响。表盖被他的指甲撬开了。
昏暗中,怀表内部的景象显露出来。乳白色的珐琅表盘已经泛黄,边缘带着细微的裂纹。纤细的黑色罗马数字。两根早已停摆的指针,像被冻结的枯枝,僵硬地指向一个永恒的刻度——
4:44。
凝固的死亡时间。
在那冰冷的玻璃表蒙之下,就在那两根停摆的指针旁边,紧贴着表盘边缘,赫然卡着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察觉的——
蓝色纤维。
细若游丝,蜷曲着,像一缕被强行禁锢于此的、凝固的魂魄。那抹蓝色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执拗地存在着,与冰冷的表盘、停滞的时间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对峙。
罗谋空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撮蓝色的纤维上。时间仿佛在他眼中凝固,又仿佛在疯狂倒流。暗红的霓虹光影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缓慢地爬行、变幻,如同地狱之火在舔舐冰冷的墓碑。阁楼里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然后,一种极其低微的、不成调的、破碎的音节,开始从他紧抿的唇缝间艰难地逸出。起初只是模糊的气音,断断续续,像濒死者的喘息。渐渐地,那破碎的音节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扭曲、变形,拼凑成一种诡异而荒腔走板的旋律。
是童谣。
一首旋律简单、本该充满稚趣的摇篮曲,此刻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生锈齿轮相互刮擦的滞涩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痛苦强行扭曲,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滞重和压抑。没有歌词,只有那扭曲的、不成调的哼唱,在死寂的阁楼里幽幽回荡,缠绕着腐朽的木头和冰冷的尘埃,也缠绕着表盘上那撮凝固的蓝色。
“……摇啊摇…摇到奈何桥……”
“……外婆说…乖宝宝…过桥莫回头……”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最终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嘶嘶气流声。哼唱停止了。阁楼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一起一伏。
那只攥着怀表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他的右手,那只受伤的右臂,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诡异、极其缓慢的姿态,抬了起来。动作僵硬,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枷锁。卷起的袖口下,那片狰狞的锈褐色疤痕在暗红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
苍白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一点一点地,艰难地伸向自己左侧锁骨下方,心脏上方的位置。
指尖隔着薄薄的旧T恤,死死地、狠狠地抠了进去!
指甲瞬间刺破了布料,深陷进皮肉!仿佛那里蛰伏着什么必须被挖出来的、剧毒的东西!
“呃——!”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痛苦闷哼,骤然撕裂了阁楼的死寂!他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利箭射穿心脏的野兽,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大颗大颗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掐着锁骨的手指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指节绷紧发白,几乎要刺穿自己的皮肉。呼吸变得破碎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
痛苦。唯有这自毁的、尖锐到极致的痛苦,才能短暂地压制住手臂上那地狱般的灼痛,才能驱散灵魂深处那啃噬一切的疯狂与黑暗。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木地板呻吟声,毫无预兆地从阁楼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般在罗谋耳边炸响!
他弓起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所有的痛苦、痉挛、闷哼在瞬间被强行冻结!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猛地睁开!
空洞、死寂的冰面在刹那间碎裂!一股暴戾到极致的凶光如同淬毒的冰棱,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被彻底窥破最不堪隐秘的滔天愤怒,猛地射向楼梯口的黑暗!
是谁?!
他像一头被踩到致命伤口的凶兽,无声地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那只掐着自己锁骨的手猛地收回,连同那只攥着怀表的手,一起闪电般藏进了身侧的阴影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身体却依旧保持着那个防御性的蜷缩姿态,如同随时会暴起扑杀的猎豹。
阁楼死寂。只有他尚未平息的、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呼吸,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吐信。
楼梯口的方向,一片浓稠的黑暗。没有任何脚步声,没有任何人影。
仿佛刚才那声轻微的“吱呀”,只是老旧房屋在夜风中的一声叹息,一个错觉。
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敲在教室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光线迅速黯淡下去,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风也起来了,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
放学铃刚响过,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抱怨声、收拾书包的碰撞声、讨论着如何回家的嘈杂声浪混合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形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这鬼天气!说下就下!”
“完了,我没带伞!”
“谁有多余的伞?求拼!”
苏念迅速收拾好书包,拉上拉链。她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眉头微蹙。她带了伞,一把普通的折叠伞,应该足够应付回家这段路。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瞥向教室最后方那个角落。
罗谋也已经站了起来。他动作有些慢,带着一种消耗过度的僵硬。依旧深埋着头,额发遮脸。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窗外的雨,只是沉默地、带着周身挥之不去的阴翳,汇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苏念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撑开自己的伞,也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五颜六色的伞面如同雨后冒出的蘑菇,在灰白的水幕中晃动、碰撞。雨水顺着屋檐形成一道道小瀑布,哗啦啦地倾泻在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寒风裹挟着雨丝,斜斜地扫过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苏念撑着自己的伞,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群,走入雨幕。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脚下很快就被积水浸湿,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
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
苏念下意识地侧身想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几乎是擦着她的伞沿冲了过去!速度很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猛地撞入了外面那片更加狂暴的雨帘之中!
是罗谋!
他依旧低着头,单薄的校服瞬间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过分瘦削的骨架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滚落。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奔跑,就那样直挺挺地、近乎麻木地走在倾盆大雨里,像一具被雨水冲刷的、没有知觉的躯壳。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起水洼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撑着伞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骨流淌下来,在她脚边形成一圈小小的水帘。她看着那个在滂沱大雨中踽踽独行的背影,看着他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的单薄衣物,看着他微微佝偻的、似乎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肩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是在惩罚谁?惩罚他自己,还是惩罚看着他的人?
就在苏念被那雨中的背影攫住心神的一刹那——
“让开!不长眼啊!”
一声粗鲁的呵斥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力猛地从侧面撞来!
苏念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手中的伞也脱手飞出!她惊叫一声,整个人朝着积满雨水的、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重重摔去!
完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和泥泞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和冰冷并未到来。
一只冰冷、湿透、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在她即将摔倒的瞬间,将她猛地拽了回来!
苏念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是罗谋!
他不知道何时折返回来,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边!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苍白的脸颊、紧抿的嘴唇不断流淌。那双眼睛,此刻正透过湿漉漉的发丝间隙,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尚未褪尽的空洞麻木,有强行中断自毁状态的暴戾余烬,还有一丝……被眼前意外彻底搅乱的、近乎恼怒的混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冷得像铁,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嘶…”苏念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罗谋似乎被她的痛呼惊醒,眼中那混乱的漩涡猛地一滞。他像是被自己抓住她的动作烫到,又像是被自己眼中泄露出的情绪惊到,猛地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如同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苏念揉着发痛的手腕,惊惧地看着他。
罗谋避开她的目光,深埋下头,湿透的额发重新遮住了眼睛。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苏念一眼,猛地转过身,再次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脚步比之前更加迅疾踉跄,仿佛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苏念怔怔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冷。手腕上残留着他冰冷手指的触感和那巨大的力道带来的痛楚。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中,他眼中那片混乱的风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就在这时,一件沉重、带着浓烈湿冷水汽和淡淡铁锈腥味的东西,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塞进了她空着的、揉着手腕的那只手里!
苏念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是一件深灰色的、厚重得如同帆布、质地却异常粗糙坚韧的雨衣。样式极其老旧,像是某种船上才会用的装备,沉重冰冷,浸透了雨水。衣摆很长,几乎能盖到小腿。
她愕然抬头。
罗谋的身影已经冲出了十几米远,在白茫茫的雨帘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瘦削而决绝的轮廓。他头也没回,仿佛刚才塞过来的只是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寒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脸上。苏念看着手中这件沉重、冰冷、散发着海腥和铁锈味的怪异雨衣,又看看罗谋在暴雨中即将消失的背影,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她。他给她这个?在她差点摔倒之后?在粗暴地抓住她又猛地甩开她之后?
混乱的思绪被更急的雨势打断。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看着自己那把被撞飞、躺在不远处积水里的小花伞,再看看手中这件沉重却绝对能遮风挡雨的“锚衣”……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咬咬牙,费力地将这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沉重雨衣抖开。一股更浓烈的、属于海洋和金属的冰冷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她笨拙地套上,雨衣的下摆拖到了脚踝,袖子长得盖过了指尖,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但厚重粗糙的布料隔绝了冰冷的雨点,也挡住了刺骨的寒风,瞬间带来一种笨拙的温暖。
她弯下腰,艰难地从积水里捞起自己那把可怜的折叠伞,胡乱塞进书包侧袋。然后,她裹紧了这件带着陌生气息的沉重“盔甲”,低着头,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外婆家的方向走去。
雨水敲打在粗糙的雨衣表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件衣服异常沉重,压得她肩膀发酸。每一步都像拖着铅块。但它的确挡住了所有的风雨。苏念的思绪却像被雨水搅乱的池水,无法平静。罗谋塞给她雨衣时那粗暴的动作,他眼中瞬间闪过的混乱和暴戾,还有他最后消失在雨中的决绝背影……这一切都让她心乱如麻。
转过最后一个熟悉的街角,外婆家那盏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温暖的昏黄门灯已然在望。苏念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脱下这身沉重的负担。
突然——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
一个洪亮却略带沙哑的叫卖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从前方的巷子口传来。声音带着一种市井的热闹和生活的烟火气,在这冰冷的雨夜显得格外突兀。
苏念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
巷子口支着一个简陋的塑料棚,棚顶在风雨中摇晃。棚下,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深色雨披的老伯正守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棚内昏黄的灯泡照耀下,像一串串凝固的火焰,散发着甜蜜诱人的光泽。雨水顺着棚沿流下,形成水帘,模糊了老伯的脸,却挡不住那糖衣的亮色。
冰糖葫芦。那鲜艳的红色,那甜蜜的诱惑,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刺破了雨夜的阴霾,也毫无防备地刺中了苏念心底某个柔软而酸涩的角落。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生病或者受了委屈,外婆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毛钱,给她买上一串。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纯粹的快乐和安慰。
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苏念裹着沉重的雨衣,朝着那个小小的塑料棚走了过去。脚步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
“姑娘,来一串?”老伯看到有顾客,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洪亮,“刚蘸的糖,脆着呢!”
苏念点了点头,从湿漉漉的校服口袋里摸索出零钱。她的目光被草靶子上那一串串红宝石般的山楂吸引着,暂时忘却了雨衣的沉重和心头的纷乱。“要…要一串。”她的声音有些轻,被雨声盖过。
“好嘞!”老伯爽快地应着,伸手去拔草靶子上最红最饱满的一串。
就在这时!
“呜——嗡——!!”
一阵狂暴、刺耳、如同野兽咆哮般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从巷子深处猛地炸响!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紧接着,两道雪亮得如同地狱之眼的强光车灯,撕裂了雨夜的黑暗,如同两把巨大的光剑,狠狠刺向巷子口的塑料棚和苏念!
“小心——!!!”卖糖葫芦的老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变调的惊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一辆改装过的、体型庞大的黑色摩托车,如同失控的钢铁猛兽,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从巷子里疯狂地冲了出来!车轮碾过积水,激起半人高的浑浊水浪!骑手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容,只有引擎的咆哮和刺眼的灯光宣告着毁灭的降临!摩托车冲出的角度极其刁钻,目标似乎并非直冲糖葫芦摊,但那失控般的速度和庞大的体积,瞬间就将狭窄的巷子口完全笼罩在它的冲击范围之内!
塑料棚首当其冲!
“哐当——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摩托车的车头如同攻城锤般,狠狠地撞在了塑料棚脆弱的支架上!塑料布瞬间被撕裂!支撑的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整个棚子如同被巨手掀翻的积木,轰然倒塌!
草靶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插在上面的冰糖葫芦如同天女散花般四处飞溅!红艳艳的山楂裹着破碎的糖壳,像一颗颗带血的玛瑙,砸在湿漉漉的地面、墙壁、还有苏念身上!
苏念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刺眼的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摩托引擎的咆哮震耳欲聋!倒塌的塑料棚带着风声朝她砸来!飞溅的竹竿碎片、破碎的冰糖葫芦、还有那失控的摩托车本身,都成了致命的威胁!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苏念即将被倒塌的棚架和失控的摩托车卷入车轮下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猛地扑出!带着一股凛冽的风雨气息和决绝的狠劲,狠狠地撞在了苏念身上!
是罗谋!
他不知何时折返,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守护恶灵!巨大的冲力将苏念整个人撞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巷子口相对安全的、堆放着几个空纸箱的角落!
“砰!”苏念的后背撞在纸箱上,并不算太疼,但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她惊恐地抬起头。
就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倒塌的塑料棚和支架轰然砸落!那辆失控的黑色摩托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几乎是擦着倒塌的棚子边缘,险之又险地冲了过去!车轮带起的泥水溅了满地!
而罗谋!
他将苏念撞开之后,自己却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他的一条腿绊在了翻倒的草靶子上,整个人踉跄着,朝着旁边一个支着铁皮广告牌的灯柱狠狠摔去!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
罗谋的右肩胛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金属灯柱上!那正是昨夜被光头重拳砸中的位置!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骨骼碎裂般的痛苦闷哼,从他被雨水打湿的唇缝间迸出!他整个人被撞得反弹回来,重重地摔在湿漉漉、布满泥泞和破碎冰糖葫芦的地面上!
他蜷缩在那里,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右手死死地捂住右肩,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那道硫酸灼伤的锈褐色疤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狰狞!雨水混合着地上的泥污,将他半边身体染得一片狼藉。破碎的冰糖葫芦黏在他的头发、脸上、湿透的衣服上,猩红的糖色像凝固的血。
苏念瘫坐在纸箱堆里,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她看着几米外泥泞中痛苦蜷缩的身影,看着那满地狼藉的红色碎片,看着那辆肇事摩托车早已消失在雨幕中的方向……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近乎窒息的后怕感将她彻底淹没。刚才…刚才如果不是他…她不敢想下去。
卖糖葫芦的老伯惊魂未定地从倒塌的棚子残骸里挣扎着爬出来,脸上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渗着血丝。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摊位,看着地上破碎的“红宝石”,又看看泥泞中痛苦抽搐的罗谋和角落里吓傻了的苏念,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的苦涩和无奈。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
苏念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她看着泥泞中的罗谋,他似乎想撑起身体,但每一次尝试都因为右肩的剧痛而失败,身体痛苦地蜷缩得更紧。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和红色的糖渍,露出底下异常惨白的肤色。
恐惧、愧疚、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感激和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吞噬。她颤抖着,从湿透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了几张被雨水濡湿、皱巴巴的零钱。那是她准备买糖葫芦的钱。她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同样狼狈不堪的老伯面前,将钱塞进他同样冰冷颤抖的手里。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干涩沙哑。
老伯看着手里的湿钱,又看看地上破碎的糖葫芦和痛苦呻吟的罗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算了…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他弯腰,开始艰难地收拾满地狼藉的碎片。
苏念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泥泞中的罗谋身上。他还在试图挣扎着起来,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剧痛,让他发出压抑的抽气声。他那只捂住右肩的手,指缝间似乎隐隐有血迹渗出,混合着泥水,又被雨水冲淡。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犹豫,挣扎。最终,一种混杂着恐惧、责任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个蜷缩在冰冷泥泞中的身影走去。
雨水顺着她身上那件沉重的锚纹雨衣流淌下来。就在她靠近,准备弯腰去扶他的瞬间,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罗谋那件同样湿透、沾满泥污的校服袖口上!
在袖口边缘,靠近手腕的地方,湿透的深色布料上,赫然黏着几根极其细微的、蜷曲的——
蓝色纤维!
和她前世那条蓝发绳的颜色,一模一样!和她在他那块停摆的怀表玻璃下看到的蓝色纤维,一模一样!
冰冷的雨水顺着苏念的额发流下,滑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她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浑身冰冷,动弹不得。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根黏在罗谋袖口的、微弱的蓝色上,仿佛看到了宿命冰冷而嘲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