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咳咳…咳咳咳……嗬…嗬……”

那嘶哑、滞重、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咳嗽声,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苏念的耳膜,也凿穿了她刚刚因那张财产转让书而震惊的心防!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全身!她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无声地飘回桌面。

“外婆!”凄厉的呼喊带着哭腔撕裂了雨夜的寂静。苏念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拉开房门,赤着脚,疯了一样冲向隔壁外婆的房间!

门是虚掩的。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令人心悸的光带。苏念一把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外婆佝偻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旧木床边,一只手死死抓着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另一只手则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剧烈的咳嗽让她瘦小的身体像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痉挛!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撕扯感!

更让苏念魂飞魄散的是——

指缝间!外婆那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缝隙里,正有刺目的、粘稠的猩红,一点一点地渗出!顺着指背蜿蜒流下,滴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花!

“外婆——!!!”苏念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扑了过去,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外婆身边!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膝盖窜遍全身,却比不上心头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扶外婆,却又不敢触碰,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加剧外婆的痛苦。

“嗬…嗬…没…没事…”外婆艰难地从指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试图安抚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然而,这微弱的话语立刻被更加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猛地弓起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更多的鲜血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手背和前襟!那暗红的色泽,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地狱的印记!

“咳——噗!”

一大口粘稠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液体,终于冲破了外婆的压制,猛地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浓烈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外婆!!”苏念肝胆俱裂!巨大的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尖叫和汹涌而出的泪水!她手忙脚乱,徒劳地用袖子去擦外婆嘴角和下巴上淋漓的鲜血,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沾满了她的手臂,带来令人作呕的触感和灭顶的绝望!“怎么办…外婆…我该怎么办…”她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筛糠。

外婆的身体在吐出那口血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颤抖的幅度小了些,但咳嗽依旧断断续续,每一次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和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失焦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濒临深渊的茫然。

“药…念念…抽屉…”外婆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没捂嘴的手,颤抖着指向床头那个同样陈旧斑驳的矮柜。

苏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连滚爬爬地扑到矮柜前,双手因为恐惧而抖得厉害,几乎拉不开那个小小的抽屉。哗啦一声!抽屉被她粗暴地拽开,里面的杂物散落出来——几盒早已过期的止痛片,几卷泛黄的医用胶布,一小瓶碘酒,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小药瓶!

她一把抓起那个药瓶!瓶身上贴着简陋的标签,字迹潦草模糊,依稀辨认出“氨茶碱”三个字。没有说明书,没有剂量!

“外婆!是这个吗?吃几片?外婆你说话啊!”苏念抓着药瓶,扑回外婆身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外婆的呼吸急促而破碎,眼神更加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

苏念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药瓶里所剩不多的几片白色小药片,又看看外婆痛苦濒死的模样,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不懂医!她不知道这药该不该吃!吃多少!万一吃错了呢?!

“救护车!对!救护车!”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苏念猛地跳起来,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寻找!没有电话!外婆的老屋里根本没有安装电话!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在书包里!书包在厨房!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冲向厨房!冰冷的水泥地硌着赤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扑到自己的书包前,颤抖的手在里面疯狂地翻找!书本、文具盒被胡乱地扔在地上!

找到了!

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她哆嗦着按下开机键,屏幕微弱的光芒亮起,信号格却只有可怜的一格,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微弱地闪烁着!

快!快啊!苏念的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按错了号码!120!她终于拨出了那三个数字!

“嘟…嘟…嘟…”

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在听筒里响起,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苏念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快接!快接啊!

“喂?急救中心。”一个冷静的女声终于从听筒里传来。

“救命!救命啊!”苏念的哭喊瞬间爆发出来,带着濒死的绝望,“我外婆…我外婆吐血了!咳了好多血!她喘不上气!在青石巷…青石巷27号!快来人救救她!求求你们!快啊!”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

“青石巷27号?老城区深处?”电话那头的女声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为难,“具体症状?吐了多少血?意识清醒吗?”

“很多!地上…地上都是!她…她好像快不行了!说不出话了!求你们快派车!快啊!”苏念死死攥着电话,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壳里。

“好的,请保持电话畅通,我们立刻派车!但老城区路窄,又下大雨,救护车可能无法直接开到门口,需要你们有人到巷口接应一下!重复地址,青石巷27号对吗?”女声的语速加快,带着专业的紧迫感。

“对!对!青石巷27号!我…我去巷口等!”苏念嘶喊着,挂断电话的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她靠着冰冷的灶台滑坐在地,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窒息。巷口!那么远!外婆现在这样…她怎么敢离开?!

“嗬…嗬…”隔壁房间里,外婆痛苦的喘息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如同魔咒,穿透墙壁,狠狠鞭笞着苏念的神经。

她猛地用手背擦去糊了满脸的泪水和冷汗,指甲在脸颊上划出几道红痕。不能倒!外婆还在等着!她挣扎着爬起来,冲回外婆的房间。

外婆依旧蜷缩在床边,身下是一滩刺目的暗红。她的呼吸更加微弱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嘶鸣,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眼神已经完全失去了焦距。

“外婆…你撑住…救护车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苏念跪在外婆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伸出手,想握住外婆冰凉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只能徒劳地、一遍遍擦拭着外婆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温热的血沾满了她的手,黏腻、腥甜,带着死亡的气息。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屋外,雨声哗哗,如同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悲剧奏响的哀乐。屋内,只有外婆痛苦的喘息和苏念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在死寂中回荡。那张飘落在书桌上的财产转让书,像一个冰冷的嘲讽,预示着无法挽回的失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绝望的深渊里沉沦了万年,巷子口的方向,终于传来了隐约的、如同天籁般的——

呜啦——呜啦——呜啦——

救护车尖锐而急促的鸣笛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那声音带着生的希望,瞬间刺破了老屋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来了!外婆!救护车来了!”苏念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跳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冲!“我去接他们!外婆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她甚至来不及穿鞋,像一阵风般冲出了家门,冲进了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单薄睡衣,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但此刻心中那点狂热的希望之火,让她完全感觉不到冷!她深一脚浅一脚,疯狂地在积水的巷子里奔跑,溅起浑浊的水花,朝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鸣笛声方向冲去!

“这里!这里!青石巷27号!!”她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在雨夜中传出很远。

终于,刺眼的蓝红灯光撕裂了雨夜的黑暗。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艰难地停在巷口相对宽敞的地方。后门打开,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和急救设备跳下车,动作迅速而专业。

“病人呢?什么情况?”一个医生语速飞快地问。

“在里面!吐血!很多血!喘不上气!”苏念语无伦次,指着巷子深处自家亮着灯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

“带路!”医生简短命令。

苏念立刻转身,带着医护人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湿透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终于冲进家门,冲进外婆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让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也瞬间凝重。医生立刻蹲下身,快速检查外婆的瞳孔、脉搏、呼吸,眉头紧锁。护士迅速打开急救箱,拿出氧气面罩给外婆戴上,又拿出针剂准备建立静脉通道。

“呕……”外婆在面罩下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沫。

“血压很低!脉搏细速!初步判断是上消化道大出血!可能是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或者…溃疡穿孔?必须立刻送医院止血抢救!快,抬上担架!”医生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外婆瘦小的、蜷缩的身体移上担架,盖上保温毯。外婆的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灰败的脸色在透明的塑料下显得更加毫无生气,只有微弱的气流在面罩内壁上形成模糊的白雾,证明她还活着。

“家属!快!跟车!”护士冲着呆立在门口的苏念喊道。

苏念猛地回过神,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跌跌撞撞地跟着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冲出了家门,冲进了救护车刺眼的灯光和急促的鸣笛声中。

车门“砰”地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外婆身上散发的、衰老病弱的气息。引擎轰鸣,救护车在狭窄湿滑的老城巷弄里艰难地掉头,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车窗外,雨刷疯狂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片迷蒙的水幕,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苏念蜷缩在车厢角落的塑料凳上,浑身湿透冰冷,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担架上的外婆身上。氧气面罩下,外婆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动着胸腔微弱的起伏。监护仪连接上了,屏幕上跳动着微弱而不规则的心电波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嘀…嘀…”声,伴随着血氧饱和度数值低得刺眼的警报。

“外婆…外婆…”苏念低声呜咽着,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塑料凳边缘,指甲几乎要断裂。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湿,只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捏的剧痛。那张飘落在书桌上的财产转让书,外婆咳血前复杂的眼神,那句“贴身放好”的嘱托……所有的画面疯狂闪回,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救护车猛地一个急转弯!苏念的身体因为惯性狠狠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同时,担架上的外婆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令人心碎的呻吟从氧气面罩下逸出。

紧接着,监护仪发出了更加尖锐刺耳的报警声!

“滴滴滴滴——!!!”

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的、颤抖的直线!血氧饱和度数值断崖式下跌,直接跌到了令人绝望的谷底!

“室颤!心跳骤停!”医生脸色剧变,声音陡然拔高!

“准备除颤!充电!200焦耳!所有人离开床单位!”护士的动作快如闪电,迅速撕开电极片!

苏念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僵在角落,眼睁睁看着医生拿起那两个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电极板!

“Clear!”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外婆瘦小的身体在电击下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又重重地落回担架!

监护仪上,那条死亡的直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令人绝望的平直!

“没有恢复!充电!300焦耳!”医生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Clear!”

“砰——!”

又是一次剧烈的电击!外婆的身体再次弹起!落下!

屏幕依旧是一条冰冷的直线!尖锐的报警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在狭小的车厢里疯狂敲响!每一次都重重砸在苏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肾上腺素1mg静推!继续按压!不要停!”医生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雨水从鬓角滑落。护士跪在狭窄的空间里,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在外婆单薄的胸膛上快速、沉重地按压着!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骨骼摩擦的轻微脆响,每一次按压都让外婆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

“外婆…不要…不要丢下我…外婆…”苏念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喉咙深处即将冲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瞬间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外婆灰败的脸,毫无生气的身体,在护士疯狂的按压下无力地晃动,监护仪上那条刺目的直线和尖锐的报警……这一切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救护车在雨夜的街道上疯狂疾驰,蓝红灯光旋转闪烁,撕裂黑暗,发出凄厉的呜咽,奔向那未知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深渊。车厢内,生与死的拉锯战在持续,每一次电击,每一次按压,都像在苏念的心上剜下一块肉。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如同这个夜晚流不尽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在第三次高强度的电击和持续不断的心脏按压之后——

“嘀…嘀…嘀…”

监护仪上,那条令人绝望的直线,终于极其微弱地、艰难地跳动了一下!接着,又一下!虽然微弱而不规则,但那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终于再次出现了!

“自主心律恢复!窦性心动过速!”护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专业。

“血氧回升到85%!血压70/40mmHg!”另一个护士快速报数。

医生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迅速调整着输液的速度,下达新的指令:“维持呼吸循环!加快补液!注意观察瞳孔和生命体征!联系医院急诊,准备绿色通道!快!”

车厢里紧张到极致的气氛稍稍缓和,但依旧凝重如铁。外婆依旧昏迷着,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伴随着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再次中断。

苏念瘫软在角落的塑料凳上,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刚才那几分钟地狱般的煎熬,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她怔怔地看着担架上外婆那依旧灰败、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外婆还活着,但仅仅是活着。那根维系着她生命的线,细得如同蛛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

救护车终于冲进了市第一医院急诊中心的大门。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后门被猛地拉开,冰冷的夜风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瞬间涌入车厢。医护人员动作迅捷如风,抬着担架冲下了车,冲进了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急诊大厅。

“让开!急救!消化道大出血!心跳骤停复苏后!”

呼喊声、推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声、各种仪器的报警声瞬间将苏念淹没。她踉跄着跳下车,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医院地砖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像一抹游魂,死死追着那移动的担架车,穿过混乱的急诊大厅,穿过神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痛苦呻吟的病人,最终被挡在了一扇紧闭的、写着“抢救室”三个猩红大字的金属门前。

冰冷的金属门在她眼前无情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和景象。只有门上那盏刺目的红色“抢救中”指示灯,无声地亮起,像一个冰冷的审判。

苏念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直透骨髓。身上单薄的湿睡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巨大的疲惫、恐惧、后怕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刚才车厢里残留的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气息。

外婆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那张财产转让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还有…罗谋。袖口那抹刺目的蓝色纤维,泥泞中他痛苦痉挛的身影,以及他最后撕下雨衣、决绝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所有的画面如同混乱的碎片,在她疲惫不堪的大脑中疯狂搅动、碰撞。恐惧、愧疚、一丝无法言说的沉重感,还有对未来的巨大茫然,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时间在冰冷的走廊里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哐当”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

苏念像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扑到医生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我外婆…我外婆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他看着苏念惨白的脸和湿透狼狈的样子,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重:“暂时抢救回来了,出血点初步控制住了。但是……”

这个“但是”让苏念的心猛地一沉!

“病人情况非常危重。失血过多导致休克时间较长,心肺功能受到严重损害。而且,根据初步检查和既往史,高度怀疑是晚期肝癌引发的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医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苏念心上,“癌细胞可能已经广泛转移。你们家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晚期…肝癌…最坏的打算……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念的头上!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她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指甲在光滑的墙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不…不可能…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外婆…我外婆她只是胃不好…她…”苏念语无伦次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医生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同情:“暂时先送ICU(重症监护室)观察,稳定生命体征。具体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详细检查才能确诊。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先熬过今晚的危险期。你是唯一的家属?先去办手续吧。”他递过来几张单据。

苏念颤抖着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如千钧。上面的字迹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ICU…危险期…晚期肝癌…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刀子,反复切割着她早已破碎的心。她失魂落魄地拿着单据,像一具行尸走肉,按照指示牌的指引,朝着缴费窗口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中。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刺眼的荧光灯管,冰冷的玻璃隔断,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还有周围病人和家属压抑的交谈、咳嗽、哭泣声……这一切都让苏念感到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搅。她麻木地排着队,脑海里一片混乱。钱…外婆看病的钱…她翻遍书包,也只找出皱巴巴的几十块零钱,连押金的零头都不够!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压垮的时候,手机在湿透的睡衣口袋里震动起来。她哆嗦着掏出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苏念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中年女声,带着一丝急切,“我是李老师!班主任!你现在在哪?你外婆怎么样了?刚医院打电话到学校问家属情况,说你外婆在抢救?”

是班主任李老师!苏念的鼻子一酸,几乎又要哭出来。“李老师…我在医院…外婆…外婆在ICU…医生说她…她…”后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口。

“别急!别急孩子!”李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而坚定,“老师知道了!你就在医院等着!千万别慌!钱的事情老师先帮你垫上!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苏念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李老师的声音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她冰冷绝望的心底,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急诊大厅的人群,来到了苏念面前。

“苏念!”李老师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关切和旅途的疲惫。她看着苏念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她没有多问,只是迅速扶起苏念,帮她办好了繁琐的入院和ICU探视手续,垫付了高昂的费用。

“老师…谢谢…我…我一定还你…”苏念哽咽着,语无伦次。

“傻孩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温柔而有力,“走,先去看看外婆。”

在护士的指引下,她们穿过一道道厚重的隔离门,来到了ICU病房外的家属等待区。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味。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玻璃墙内,是一张张被各种仪器和管子包围的病床,灯光惨白。玻璃墙外,是或坐或立、神情焦灼绝望的家属。

苏念的目光急切地在里面搜寻。终于,在靠里面的一张病床上,她看到了外婆。

外婆的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口鼻处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灰败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胸口连接着心电监护仪的导联线,屏幕上跳动着微弱但相对平稳的绿色波形。她的手臂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通过输液管缓缓流入她的血管。床边,一台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带着机械感的“嘶…嘶…”送气声。

外婆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一具被高科技强行维持着生命体征的空壳。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苏念的指尖紧紧抠着冰冷的玻璃,泪水无声地滑落。外婆…那么瘦小…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被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管子包围着。这和她记忆中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絮絮叨叨、用枯瘦却温暖的手掌抚摸她头发的外婆,判若两人。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病人刚用了镇静剂,情况暂时稳定,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一个护士走过来,隔着玻璃低声对她们说。

李老师轻轻揽住苏念颤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着支撑。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外婆身上,隔着厚厚的玻璃,她仿佛能感受到外婆生命的微弱流逝。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外婆搭在薄被外的那只枯瘦的手。

外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塑料住院腕带。而在那腕带的下方,靠近外婆枯瘦的手腕内侧,一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蓝色,瞬间攫住了苏念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条洗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极其纤细的蓝色线头!似乎是缝在病号服袖口的内侧边缘,不知怎么的脱落了一小截,此刻正缠绕在外婆的手腕和冰冷的蓝色腕带之间!

那抹蓝色!和她那条蓝发绳的颜色,一模一样!

苏念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