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首富王振海夜夜惊梦,总见亡父在暴雨中捶打祖坟哭嚎。
我扮作游方道士指着祖坟东南角:“此处泄了地脉,先人泡在黄泉水里受苦。”
三日后王家祖坟果然渗出腥臭黑水,全城风水先生束手无策。
当我掏出家传“镇水玉龟”时,王振海扑通跪倒:“仙长开价!”
玉龟压入坟土的瞬间,我袖中蜡丸悄然破裂。
黑水止住的第七天夜里,王家祠堂的祖宗牌位裂开了一道血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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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得如同泼了浓墨。广陵城首富王振海猛地从紫檀木拔步床上弹坐起来,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卧房里拉风箱般刺耳。冷汗浸透了丝绸寝衣,黏腻地贴在肥厚的脊背上。他又梦见父亲了。梦里,暴雨倾盆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父亲王老员外那身下葬时穿的簇新寿衣,此刻却湿漉漉地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紧贴在祖坟那冰冷的青石墓碑上。父亲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雨幕死死盯着他,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愤怒。枯瘦如柴的双手,正一下,又一下,徒劳而绝望地捶打着湿滑的坟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捶打,都像重锤砸在王振海的心口。他甚至能“听”到父亲在凄厉的风雨中嘶吼,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儿啊……冷……泡着……透骨的冷啊……救救爹……”
“爹——!”王振海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双手胡乱地在黑暗中挥舞,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守在外间的小妾被惊醒,慌忙掌灯进来。昏黄的烛光下,王振海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短短几日,原本富态圆润的脸颊竟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恐惧蛀空的皮囊。
“老爷……又……又梦见了?”小妾的声音带着颤。
王振海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盯着绣着富贵牡丹的帐顶,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滚落。这梦魇已纠缠他整整七夜,一夜比一夜清晰,一夜比一夜可怖。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紧抓着他的手,浑浊老眼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振海……王家……靠你了……祖坟……风水……万万动不得……” 当时他只觉得是老人临终呓语,此刻回想,字字如冰锥,刺得他骨髓生寒。
“备轿!”王振海猛地掀开锦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去祖坟!现在就去!”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王记祖坟山道两旁的松柏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几盏惨白的气死风灯在轿夫手中剧烈摇晃,将前方抬着王振海那顶沉重暖轿的人影拉长又缩短,扭曲得像地府里爬出的鬼魅。泥土被雨水浸泡得稀烂,轿夫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浆,粘稠地甩在轿帘和他们的裤腿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的草木味,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
祖坟园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唯有王老员外那座新立不过三年的坟冢,在摇晃的灯光下显露出青石惨白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雨夜里的巨兽。
轿子刚落地,王振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连油纸伞都顾不上打。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锦袍,他却浑然不觉,踉跄着冲到父亲坟前,双膝重重砸在湿冷的泥地里。
“爹!爹啊!儿子不孝!儿子来看您了!”他双手死死抠进坟前的湿泥,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连日来的恐惧、愧疚和那无法摆脱的噩梦折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对着亡父的墓碑嚎啕大哭。
随行的管家和几个心腹家丁远远站着,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惊惧和不安。老爷这般失态,前所未有。
就在这凄风苦雨、哀声动天的混乱时刻,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坟园边缘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松树下。他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道袍,雨水顺着他头上那顶破旧的斗笠边缘不断滴落,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略带风霜之色的下巴。背上斜挎着一个油布包裹,腰间挂着一个黄澄澄的旧葫芦。他像一截早已生根在此的枯木,无声地注视着坟冢前那场悲恸的闹剧。
王振海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背过气去。管家壮着胆子,和两个家丁上前搀扶,连声劝慰:“老爷,保重身子啊!雨太大了,先回吧……”
“滚开!”王振海猛地甩开搀扶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墓碑,“我爹在受苦!他在雨里泡着!他冷!你们都聋了吗?!听不见吗?!”
家丁们被他癫狂的模样吓得噤若寒蝉。
就在这死寂与癫狂交织的顶点,松树下那个青袍道士动了。他缓缓抬起手,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王老员外坟冢的东南角,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声和呜咽声,清晰地传入王振海耳中,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漠然:
“福地变凶穴,灵泉化黄汤。东南坤位,地脉已泄。浊气倒灌,阴水漫棺。先人骸骨,日日浸于九幽寒泉之中,怨气凝结,如何不托梦诉苦?长此以往,恐非仅托梦这般简单了。”
这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在王振海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他猛地止住哭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一点点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在那个青袍道士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混合着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眼神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热光芒。
“你……你说什么?!”王振海的声音嘶哑破裂,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道士,泥浆沾满了华贵的锦袍也浑然不顾,“仙长!仙长救我爹!救救我王家啊!”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手死死抓住了道士那件湿透的、粗糙的道袍下摆。
雨水顺着破旧斗笠的边缘淌下,在我脸上汇成冰冷的水线。王振海那身昂贵的杭绸锦袍沾满了泥浆,像条濒死的鱼般死死攥住我的袍角,涕泪横流的脸在惨白灯光下扭曲变形,写满了惊惧、绝望和一种近乎病态的祈求。他肥硕的身躯因剧烈的喘息而颤抖,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我的骨头一同捏碎。
“仙长!仙长开恩啊!只要能救我父亲脱此苦海,保我王家安宁,王某愿倾尽家财!万死不辞!”他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劈裂。
我微微垂眸,斗笠的阴影更深地遮住了我的神情。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张被恐惧彻底摧毁的脸,如同看一块路边的顽石。袍角传来的拉扯力道很大,但我只是轻轻一震手腕,一股柔韧的暗劲送出,王振海那肥胖的身躯竟不由自主地被带得向后一仰,双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无量天尊。”我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丝毫波澜,穿透雨幕清晰地响起,“贫道云游至此,见此处怨气冲天,阴煞凝而不散,故出言点破。非为钱财,只念及亡魂凄苦,生者煎熬。”我缓缓抬手,指向王老员外坟冢那森冷的东南角,“福主若不信,可遣人于此处往下深掘三尺,便知贫道所言是虚是实。”
王振海被我那轻轻一震弄得有些发懵,但听到“深掘三尺”,眼中的狂热瞬间又被点燃,甚至盖过了那一丝惊疑。他像是得到了神谕,猛地从泥水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鼻涕,对着身后的家丁疯狂咆哮:“还愣着干什么!快!快给老子挖!就挖东南角!挖!挖下去!”
管家和家丁们面面相觑,看着眼前泥泞不堪的坟地和瓢泼大雨,脸上都露出难色。掘祖坟?这可是大不敬!尤其还是老爷自己下令……
“挖啊!”王振海见无人动手,状若疯虎,冲上去对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就是一脚踹去,“废物!都聋了吗?给我挖!谁敢不动,老子现在就把他活埋在这儿!”
在主人歇斯底里的威逼下,家丁们不敢再犹豫,纷纷找来锄头铁锹。冰冷的铁器插入湿透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嗤”声。泥水四溅,很快将几个动手的家丁溅成了泥猴。他们顶着倾盆大雨,在王老员外新坟的东南角奋力挖掘,每一锹下去都带着惶恐和不安。
王振海就站在旁边,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泥坑,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肥硕的身躯在风雨中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极度的紧张和一种病态的期待。他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挖……快挖……仙长不会错的……爹……儿子这就救您出来……”
管家撑着伞,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劝慰,都被王振海那择人而噬的眼神瞪了回去。他只能不安地看向松树下那个依旧如标枪般挺立的青袍道士。道士的身影在摇晃的风灯和瓢泼雨幕中显得格外模糊,唯有那顶破旧的斗笠,在昏暗中勾勒出一个岿然不动的轮廓,冷漠得如同坟地里的石碑。
坑越挖越深,很快便超过了三尺。泥水不断从坑壁渗出,汇聚在坑底。
“老爷!有……有水了!”一个家丁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停下了手中的铁锹。
只见坑底浑浊的泥水中,正缓缓地、一丝丝地渗出一种粘稠的、近乎墨汁般的液体!那黑水不像雨水那般清澈,反而异常浑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其中更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阴湿地底腐烂了无数年月才散发出的腥臭!这股恶臭,在潮湿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鼻,迅速弥漫开来。
“呕……”一个离得近、正弯腰查看的家丁,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浓烈的腥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黑水!真的是黑水!”王振海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他猛地扑到坑边,不顾泥泞,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死死盯着坑底那不断渗出的、如同污血般的黑水。管家试图拉住他,却被他粗暴地甩开。
“仙长!仙长救命啊!”王振海猛地回头,望向松树下那道身影,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哭腔,“仙长神机妙算!王某有眼不识泰山!求仙长慈悲!救我亡父!救我王家啊!!”他挣扎着想再次扑过来,却因为腿软和泥泞,直接瘫跪在了泥水里,对着我的方向连连叩头,额头重重砸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泥浆四溅。
周围的管家和家丁们,也被这诡异渗出的腥臭黑水彻底震慑住了,看向松树下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雨水冰冷,但一股更深的寒意,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风灯昏黄的光晕,在狂乱的雨丝中破碎摇曳,将王振海跪在泥泞里疯狂叩头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坑底渗出的粘稠黑水,在灯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光,那股混杂着陈腐与腥臊的恶臭,如同有形质的毒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依旧站在老松树下,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在身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王振海那撕心裂肺的哭求、额头撞击泥地的闷响、家丁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都被隔绝在这道冰冷的水帘之外。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坑底那不断聚集的污秽,如同看一洼寻常的积水。
“福主请起。”我的声音穿透雨幕,依旧是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疏离得如同九天之外的纶音,“此乃地脉阴煞之气外泄,浊气侵染地下水脉所致。亡者骸骨久浸此等阴秽寒泉,怨气郁结,故而托梦示警。所幸发现尚不算太迟。”
王振海听到“不算太迟”,如同听到了大赦,猛地抬起头,泥水和泪水糊满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眼中爆发出死里逃生般的狂喜光芒:“仙长!仙长慈悲!求仙长施法!只要能镇住这阴煞,保我亡父安宁,护我王氏家宅,王某愿……愿奉上黄金千两!不!两千两!只求仙长出手!”
管家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两千两黄金!那可是王家将近半年的流水!但他看着坑底那不断涌出的黑水和老爷那副失心疯的模样,终究没敢吭声。
“贫道方外之人,黄白之物,不过浮云。”我缓缓摇头,声音淡漠。就在王振海眼中刚升起一丝绝望时,话锋却又一转,“然则,亡魂受苦,生者不安,亦是天道不彰。罢了……”我微微叹息一声,带着几分悲悯天人的无奈,“此劫因缘际会,合该贫道了结此因果。”
王振海的心随着我的话语大起大落,此刻听到“了结因果”,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捣蒜般连连磕头:“谢仙长!谢仙长慈悲!仙长需要何物作法?王某立刻去准备!三牲五果?香烛纸马?还是要童男童女……”
“无需外物。”我打断他那越来越离谱的供奉清单,声音陡然肃穆起来。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我抬起右手,缓缓探入左手的宽大道袍袖中。动作沉稳而凝重,仿佛在取一件足以惊动天地的至宝。
袖中微动。片刻,一件物事被我托在掌心,缓缓取出。
昏黄摇曳的风灯光线下,那物事显露出真容——一只巴掌大小的玉龟。玉质呈现出一种极为温润醇厚的青白色,仿佛沉淀了千年时光,表面流淌着内敛而深邃的光泽。龟的造型古朴大气,龟甲纹理清晰自然,仿佛天然生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沧桑感。龟首微微昂起,双目以两点极细微的暗红点染,竟透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整只玉龟浑然一体,毫无雕琢痕迹,仿佛天地孕育而生,散发着一种沉静、稳固、镇压一切邪祟的浩然之气。更奇异的是,在这暴雨滂沱、阴煞弥漫的坟园中,这玉龟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淡、极朦胧的氤氲白光,将靠近它的雨丝都无声地推开寸许!
“此乃贫道师门世代相传之‘镇水玄龟’。”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目光落在掌心玉龟之上,充满了虔诚与敬畏,“取昆仑山心温玉之精,经九代祖师以纯阳真火淬炼,再置于东海海眼受万载水精滋养,方成此宝。龟者,水德瑞兽,负河图洛书,主镇水安澜,定地脉,平阴煞。此宝一出,当可定住此方泄口,隔绝九幽寒泉,引地脉清气复归本位。亡魂得安,生者自宁。”
随着我的话语,尤其是“昆仑山心”、“九代祖师”、“东海海眼”、“万载水精”这些字眼吐出,王振海和管家等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都几乎停滞。那玉龟在风雨中散发的朦胧白光,更如同神迹般冲击着他们的认知!王振海看着那玉龟,眼神中的狂热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他和他亡父唯一的救命稻草,是他王家未来世代荣华的保证!
“仙……仙长!”王振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此……此等神物……王某……王某……”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又重重磕下头去,“求仙长开恩!将此宝暂借王家镇压邪煞!王某愿……愿以全部身家供奉仙长!只求仙长慈悲!”
“福主言重了。”我缓缓摇头,将托着玉龟的手收回袖中,那层朦胧的白光也随之隐没,仿佛从未出现。“此宝乃师门重器,非为世俗金银所能衡量。若非感应到此地怨气冲天,阴煞冲犯天道,贫道断不敢请出此宝。”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坑底那依旧在缓缓渗出腥臭黑水的污秽之地,声音低沉了几分,“此物借出,需以福主至诚之心为引,亲手置于阴煞泄口之核心,再辅以贫道秘传符印镇封。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地脉归正,阴煞尽消,此宝自会汲取地脉灵气,功德圆满,届时贫道自来取回。”
“四十九日!好好好!”王振海听到“借出”二字,喜出望外,哪还管什么条件,只要现在能镇住这鬼地方,让他干什么都行!“王某必定日夜焚香祷告,以最至诚之心供奉此宝!仙长快请施法!快啊!”他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袖口,生怕那神龟飞了。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吹得风灯剧烈摇晃,光影乱舞。我沉默片刻,仿佛在进行最后的权衡。终于,在王家众人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我再次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那只散发着沉静光华的青白玉龟,静静躺在那里。
“福主,请上前,接宝。”
王振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爬起来,踉跄着冲到我面前,伸出那双沾满泥浆、兀自颤抖不止的手。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如同朝圣的信徒即将触碰神祇的圣物,眼神里充满了无比的虔诚和敬畏。
我并未直接将玉龟放入他手中。而是左手在道袍袖中极其隐蔽地一捻,一枚包裹着褐色蜡衣、只有黄豆大小的蜡丸无声地滑入指尖。就在王振海的手即将触碰到玉龟底部的瞬间,我的左手状似随意地拂过玉龟下方,那枚蜡丸已被巧妙地压在了玉龟底座与我的掌心之间,被玉龟完全遮挡。
“福主,接稳了。”我的声音低沉肃穆。
王振海屏住呼吸,双手如同最柔软的丝绸般,轻轻、再轻轻地托住了玉龟的底部。就在玉龟的重量完全转移到他掌心的刹那——
“啵。”
一声极其轻微、细微到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掩盖的脆响,从玉龟底座与他掌心接触的地方传出。
王振海浑身一震!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被玉龟压碎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陈旧药材混合着铁锈的古怪气味,瞬间从接触点弥漫开来,透过湿冷的泥浆,直钻掌心!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又看向那温润如初的玉龟。玉龟依旧散发着沉静的光华,毫无异状。那温热感和古怪气味也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是错觉吗?是仙家宝物触体时产生的玄妙感应?还是……王振海心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但立刻被眼前更急迫的事情和手中神物的分量压了下去。仙长就在眼前看着,他哪敢有丝毫怠慢和质疑?
“快!快!放下去!放下去!”王振海双手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声音因紧张而尖锐,对着坑边的家丁嘶吼。
两个家丁立刻跳下泥泞的深坑,在管家紧张的指挥下,用铁锹在坑底那不断渗出腥臭黑水的核心位置,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平整的泥地。
王振海在管家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走到坑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双手捧着那尊散发着朦胧白光的玉龟,极其缓慢、极其庄重地弯下腰,将玉龟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安放在那块清理出来的泥地上。当玉龟底部完全接触湿冷泥土的瞬间,王振海甚至屏住了呼吸。
我立于坑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目光扫过坑底那尊在污浊黑水中如同礁石般安稳的玉龟,随即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作剑诀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天地间的风雨产生了共鸣。指尖在空中看似随意地勾画着玄奥的轨迹,每一次划动,都引得周围的风雨似乎微微一滞。
“玄龟镇海,地脉归藏。敕!”
随着一声短促而有力的敕令,我并指如剑,隔空朝着坑底的玉龟猛然一点!
呼——!
一股无形的气旋以玉龟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坑底浑浊的泥水被这股力量推动,向四周排开,形成一个短暂的、直径尺许的圆形无水区域!玉龟身上那层朦胧的白光似乎瞬间明亮了一瞬,随即又内敛下去,变得更加沉凝厚重。
更让王家众人惊骇欲绝的是,就在那白光盛放的刹那,坑壁四周原本正丝丝缕缕渗出的粘稠黑水,竟然真的……停止了渗出!
虽然坑底已经渗出的黑水依旧存在,散发着恶臭,但新的黑水,的确不再涌出!那令人心悸的腥臭源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神了!神了!”一个家丁忍不住失声惊呼。
“黑水……黑水止住了!真的止住了!”管家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都在发抖。
王振海呆呆地看着坑底那尊在泥水中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龟,再看看四周不再渗水的坑壁,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噩梦的折磨,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泥泞里,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对着我连连磕头,语无伦次:“仙长!真仙在世!救我王家!救我亡父啊!王某……王某永世不忘仙长大恩大德!”
风雨依旧,但笼罩在王家祖坟上空那股沉甸甸的阴冷和绝望,似乎随着黑水的止息而消散了大半。家丁们脸上也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笑容,看向坑中玉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我缓缓收回了隔空点出的手指,宽大的道袍袖口垂落,遮住了指尖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硫磺混合着铁锈的粉末气息。目光透过雨帘,落在王振海那因狂喜而扭曲的脸上,斗笠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转瞬即逝。
“福主请起。此件事了,贫道告辞。四十九日后,自来取回玄龟。”我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仿佛刚才施展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术。
“仙长!仙长留步!”王振海慌忙爬起,急切道,“仙长移步寒舍,容王某设下薄酒斋饭,略表寸心……”
“不必。”我断然拒绝,转身,青色的道袍在风雨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缘起缘灭,自有定数。福主好自为之,谨记至诚之心供奉玄龟,切莫再生事端,惊扰地脉。”
话音未落,我已迈步走入风雨,身影在摇晃的风灯和密集的雨幕中几个起落,便隐没于祖坟园外更深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
“仙长……真乃神人也!”管家望着我消失的方向,由衷地感叹,语气充满了敬畏。
王振海却顾不得许多,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坑底那尊玉龟上。看着它在污浊的黑水中岿然不动,周身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朦胧白光,他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
“快!快把坑填上!小心点!别碰到仙长的宝贝!”王振海大声指挥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满足,“回去!立刻准备最上等的檀香!从今日起,派最得力的人,日夜轮班守在这祖坟!不!我亲自来守头三日!一定要让仙长看到我王家的至诚之心!”
家丁们应诺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填泥土。泥土混合着残留的黑水,重新覆盖了深坑,也覆盖了坑底那尊散发着神秘白光的玉龟。王振海站在一旁,看着泥土一点点将玉龟掩埋,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虔诚和安心。他仿佛已经看到四十九天后,地脉彻底归正,王家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而来的盛景。
夜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风也收敛了狂暴,只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王振海在管家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祖坟园。暖轿抬起,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通往广陵城方向的泥泞山道上。
祖坟园重归死寂。只有新填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掩盖了之前所有的痕迹。风灯早已被带走,黑暗中,唯余雨丝落在松柏和泥土上的沙沙声。
被小心掩埋的玉龟所在之处,一片死寂的黑暗。新覆的泥土之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极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咔嚓”轻响。
七日后。
广陵城,王宅。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白日里的喧嚣富贵,此刻都沉入了梦乡。唯有祠堂所在的重重院落深处,依旧点着长明的烛火。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在鎏金的烛台上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着祠堂内肃穆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昂贵的檀香气味,袅袅青烟在梁柱间盘旋缭绕。
王振海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便服,独自一人跪在祠堂正中的蒲团上。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虔诚。这七日,他严格遵照“仙长”的指示,日夜焚香祷告,派最信任的心腹轮班守护祖坟,自己更是隔日便去坟前亲自祭拜。说来也奇,自从那“镇水玄龟”埋下,不仅祖坟再无异状,他更是夜夜安眠,连亡父的影子都没再梦见过一次。精神好了,胃口也开了,连带着看府里那些年轻貌美的丫鬟都觉得格外顺眼起来。王振海只觉得通体舒坦,心中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长”充满了感激,对王家的未来更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列祖列宗在上,振海定当勤勉持家,光大门楣……父亲大人,您在泉下亦可安心了……有仙长神龟庇佑,我王家定能……”他低声祷告着,语气轻松愉悦。
就在此时——
“咔嚓!”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突兀的脆响,如同冰面骤然开裂,猛地撕裂了祠堂内庄严肃穆的宁静!声音的来源,正是供奉在最高处、最中央位置的那块——属于王振海亡父王老员外的黑漆描金灵位牌!
王振海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浑身猛地一僵!他霍然睁开双眼,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虔诚和满足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昏黄的烛光下,只见那块代表着王家最高权威、寄托着他七日来所有安心与期盼的灵位牌上,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的裂痕,正从牌位的顶端中央,由上而下,笔直地、深深地蔓延开来!裂痕的边缘,在烛光的映照下,赫然呈现出一种刺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暗红色泽!
那颜色……粘稠,深邃……像极了凝固的、干涸的……血!
檀香依旧袅袅,青烟盘旋上升。但祠堂内的空气,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沉重得令人窒息。王振海瘫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眼睛死死盯着灵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比七天前在祖坟园感受到的更加阴冷、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绝望的寒意,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探出,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