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上私铸的“铅胎银”泛滥成灾,边军饷银掺假震动朝野。
我化身吐蕃巨贾扎西多吉,将十万斤劣银熔铸成驮牛形状的“吉祥银”。
当节度使府颁布“新银作废”告示时,我正用天价收购“即将一文不值”的旧银。
刺史夫人将最后一箱官银换走我手中的飞钱票据。
府库地窖里,真金白银消失无踪,只余满室刺鼻的硫磺气息。
押运新饷的军士打开钉死的银箱,里面滚出沾着血丝的冻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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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沙砾,刀子般刮过陇右道茶马互市的土墙。驼铃喑哑,混杂着吐蕃语、羌语、唐语的叫卖声在漫天黄尘里浮沉。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牲畜粪便、劣质酥油和一种金属被过度摩挲后特有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这里是财富与欺诈共生的泥潭,每一枚流通过的钱币,都像浸透了汗水和算计。
“叮当!”
一枚银锭被粗暴地掼在油腻的案板上。银锭成色尚可,底部却赫然崩掉一角,露出里面暗沉发乌、如同腐烂骨殖的内芯——铅!
“又是铅胎银!”案板后的老胡商萨迪克,那张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山羊胡子气得直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来人脸上,“滚!拿这种鬼东西糊弄你萨迪克爷爷!当我眼瞎吗?!”
对面的吐蕃汉子脸色一白,讪讪地抓起那枚露馅的银锭,飞快地缩回人群,引来周围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和低低的咒骂。这样的场景,在互市里早已司空见惯。自去岁起,一种内里灌铅、只在表面薄薄镀一层真银的“铅胎银”便如同瘟疫般在陇右道蔓延。起初只是零星出现,骗些小商小贩,如今竟已公然流通,连军饷都未能幸免。
“听说了吗?肃州那边,押送秋饷的军车半道被劫了!”一个裹着脏兮兮羊皮袄的瘦小汉子挤在人群里,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你猜怎么着?那劫道的打开箱子一看,嘿!一多半都是这铅胎鬼!气得当场就把押运的队正给剁了!血呼啦的,人头现在还挂在肃州城门楼上呢!”
“可不是!前些日子张掖折冲府闹饷,上头拨下来平事儿的银子,一验!娘的,铅心比银子还沉!”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刀客啐了一口浓痰,眼中凶光闪烁,“这世道,当兵的刀口舔血,拿命换的饷银都掺假,还有王法吗?!”
流言如同沾了毒液的藤蔓,在尘土飞扬的互市中疯狂滋长。恐慌和愤怒像无形的瘴气,弥漫在每个商贩、每个脚夫、每个听到消息的边民心头。连带着那些真正足色的官银,流通时都被人翻来覆去地掂量、敲打、甚至用牙咬,交易变得前所未有的迟滞和猜疑。互市往日的喧嚣里,掺进了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在这片混乱、猜忌和愤怒的泥沼深处,一支规模惊人的驼队,如同移动的山峦,缓缓碾过互市边缘的滚滚黄尘。领头的是一头格外雄壮、披挂着繁复鎏金饰物和彩色毛毡的白骆驼。驼峰间架设着一顶小巧却极尽奢华的金顶帐篷,帐篷的流苏在风中摇曳,折射着刺目的阳光。
帐篷的锦帘被一只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孔显露出来。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肤色是常年高原日照留下的古铜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浓密髭须下,嘴角天然带着一丝上位者睥睨众生的傲慢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罕见的琥珀色,看人时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鹫鹰,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力量。
这便是新近抵达陇右、引起巨大轰动的吐蕃巨贾——扎西多吉。传闻他来自遥远的象雄故地,富可敌国,拥有连接天竺与西域的神秘商道。他此行的目的,据说是为了采购大量的茶叶和生铁,用以换取吐蕃急需的粮食和药材。巨贾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浑浊的池塘,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扎西多吉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互市中那些为劣银争吵的面孔,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群蝼蚁的闹剧。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远处一座正在搭建的巨大工棚上。工棚依河而建,规模骇人,数十座土窑如同巨兽的巢穴般排列,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滚滚黑烟,将河畔的天空都染成了灰黑色。风箱的呼哧声、铁锤的敲击声、熔炉里火焰的咆哮声,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地传来,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尊贵的扎西老爷,”一个穿着唐式锦袍、却明显带着吐蕃口音的管事恭敬地凑到驼轿旁,用吐蕃语低声道,“按您的吩咐,从各地搜购来的‘料’,已经全部运抵熔炉。工匠们三班轮换,日夜不停。第一批‘吉祥银’……很快就能出炉了。”
扎西多吉——或者说,面具下的我——微微颔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含混的回应,目光依旧锁在那片烟与火交织的工地上。十万斤。这几乎掏空了陇右道市面上所有能搜刮到的“铅胎银”和更低劣的私铸银渣。这些本已如同瘟疫、人人避之不及的毒银,正被投入那吞噬一切的熔炉,在匠人挥汗如雨的操作下,经历着形态上的彻底蜕变。
几日后。
一支由上百头健硕牦牛组成的队伍,驮着沉重的木箱,在重兵护卫下,缓缓驶入凉州城。凉州,河西节度使治所,陇右道的心脏。
箱子在节度使府衙前沉重的青石广场上被一一打开。
刹那间,仿佛有光芒流泻而出!
广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见惯了富贵的节度使府亲兵和幕僚们,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箱子里并非散碎银两,而是一尊尊大小不一的银牛!大的如同小马驹,小的也如健壮猎犬。每一头银牛都铸造得栩栩如生!健硕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弯曲的牛角虬劲有力,低垂的头颅带着温顺的倔强,甚至牛蹄踏地的细微褶皱都清晰可见!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银牛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毫无杂质的银白色光泽,在凉州城清冷的阳光下,流淌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折的宝光!每一头银牛的脊背正中,都清晰地錾刻着四个遒劲古朴的吐蕃文字——“吉祥永固”。
这哪里是银锭?分明是巧夺天工、蕴含着无上祝福的艺术品!是财富与祥瑞的完美化身!
“吉祥银!这就是扎西老爷供奉的‘吉祥银’!”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凉州城的大街小巷。“吐蕃巨贾扎西多吉,感念天可汗恩德,熔十万斤私银,铸祥瑞银牛,供奉河西,祈愿边塞永固,商路昌隆!”官府的布告紧随其后,张贴在城门口,盖着鲜红的河西节度使大印。
流言的方向瞬间被扭转了。恐慌和愤怒被一种巨大的惊叹和难以抑制的渴望所取代。那些曾经令人深恶痛绝、避如蛇蝎的劣质私银,被赋予了全新的、神圣的意义!它们不再是毒瘤,而是化作了象征吉祥、财富和边塞和平的图腾!无数人涌向节度使府前的广场,只为一睹那震撼人心的“吉祥银牛”真容。富商巨贾们更是心思活络,若能求得一尊“吉祥银”供奉家中,岂不是财运亨通,百邪不侵?
“吉祥银”的名声和价值,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官府的背书和民众的狂热追捧中,一路飙升,迅速取代了原本流通的各种银钱,成为陇右道最硬通、最体面、也最炙手可热的货币象征。扎西多吉的名字,更被镀上了一层神秘而尊贵的光环。
凉州城,刺史府后宅。
雕梁画栋,暖炉熏香,隔绝了外界的风沙与喧嚣。刺史夫人郑氏,年约四旬,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焦虑和汗水,精心描画的柳眉紧紧蹙着。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心腹丫鬟悄悄送进来的、墨迹未干的节度使府邸抄录的公文副本。
“……查,近来市面流通之旧式银锭、银饼,无论官铸私造,多有铅砂杂铜,成色低劣,害民误国,尤以铅胎银为甚,败坏纲纪,动摇军心……着令,自本告示张贴之日起,凡陇右道所辖州县,一切旧式银钱,无论官私,即刻停止流通!限十日内,持旧银至官府指定钱库,登记造册,听候处理……逾期不交,或私下流通者,以通敌、扰乱金融论处!……”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州府名称和指定的钱库地址,以及触目惊心的刑罚条款。
“完了……全完了!”郑氏的手指死死抠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指甲几乎要折断。她猛地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同样面无人色的管家,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库房里……库房里还有多少旧银?说!”
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夫人!秋税收上来的,还有往年积存的……足……足有八万两啊!都是……都是官库的制式银锭……”他猛地想起什么,脸色更加惨白,“还有……还有前几日,肃州那边……那边孝敬给老爷的……那三箱‘压惊银’……里面……里面只怕也……”
肃州!铅胎银的重灾区!郑氏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险些晕厥过去。八万两!还有那来路不明的三箱!按照这告示,十天后,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就将变成一堆只能招灾惹祸的废铁!不,比废铁都不如!废铁还能打把菜刀,这些“违禁”的旧银,留在手里就是抄家灭族的祸根!老爷的前程……王家的根基……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乱了几分。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心腹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惶,“外面……外面都在传……说扎西老爷……扎西老爷在城南的‘四海货栈’……开仓收银!”
“收银?”郑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抓住小丫鬟的手臂,指甲深深掐了进去,“收什么银?收‘吉祥银’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
“不……不是!”小丫鬟疼得眼泪汪汪,却不敢挣脱,急声道,“收……收旧银!就是告示上说的……那些……那些马上要作废的旧银!铅胎银也收!成色差的也收!有多少收多少!”
“什么?!”郑氏和管家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告示明令禁止流通,严惩持有,这吐蕃巨贾竟然顶风作案,高价收买这即将一文不值的祸根?他疯了不成?!
“千真万确!”小丫鬟用力点头,“货栈门口贴了大告示!扎西老爷亲自坐镇!用……用‘飞钱’收!当场给票据!说是……说是感念陇右百姓不易,不忍见大家血本无归,甘冒风险,为大家留一条活路……”
飞钱!一种源自大唐、在巨贾和大宗交易间通行的信用票据,持票可在指定的异地钱庄兑取现银,安全便捷。由扎西多吉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开出的飞钱,其信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官府!
希望的火苗瞬间在郑氏死灰般的眼底燃起,随即化为熊熊烈焰!绝处逢生!这简直是绝处逢生!她哪里还顾得上细想这巨贾为何甘冒奇险、行此看似亏本的买卖?她只看到了一条能将那八万两(或许更多)即将变成催命符的废银,瞬间变成轻飘飘、却能随时兑现巨额财富、安全无虞的飞钱票据的康庄大道!
“快!”郑氏猛地推开小丫鬟,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红光,“备车!不!把府里所有能用的车马全部叫来!去库房!开地窖!把所有旧银!所有的!一锭不留!全部装上!立刻去城南四海货栈!快啊!!”她几乎是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管家一脸。
管家连滚滚爬地冲了出去。
凉州城南,“四海货栈”。
这里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淹没。绝望的商贾、恐慌的富户、手握赃银的胥吏、甚至一些消息灵通的小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疯狂和对那轻飘飘一张纸片的渴望。货栈高大的院墙外,挤满了装满木箱、麻袋的牛车马车,一直排到长街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牲畜的骚味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气息。
货栈大门紧闭,只留一道侧门。门前站着两排剽悍的吐蕃武士,腰挎弯刀,眼神如鹰,维持着濒临崩溃的秩序。侧门内,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后,扎西多吉端坐着。他依旧穿着华贵的吐蕃锦袍,琥珀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风暴中心最宁静的一点。桌上堆着厚厚一叠印制精美、盖着特殊朱印和扎西多吉私人钤记的“飞钱”票据。他身后,几个账房先生运笔如飞,噼啪作响的算盘声如同密集的鼓点。
一个富商模样的人,颤抖着指挥家丁将几大箱沉重的银锭抬到桌案前。箱子打开,里面是成色混杂、甚至夹杂着明显铅胎的旧银。扎西多吉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甚至没有让人验看,便对账房点了点头。账房迅速清点,报出一个数字。扎西多吉提笔,在一张空白飞钱票据上龙飞凤舞地写下金额,盖好印章,将票据递给那富商。
富商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代表着巨额财富的纸片,如同捧着救命的仙丹,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扎西多吉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地挤出了人群。
这一幕,如同强心针,刺激着后面每一个等待的人,更加疯狂地向前拥挤。咒骂声、哀求声、箱子碰撞声、护卫的呵斥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喧嚣的动静从人群后方传来。刺史府的车队到了!十几辆沉重的双辕马车,在刺史府家丁的护卫下,蛮横地分开人群,径直驶到货栈侧门前。马车停下,沉重的木箱被家丁们一箱接一箱地卸下,在门前空地堆成了一座小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官库制式银锭!那特有的雪花纹和官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人群瞬间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官银!还是如此海量的官银!刺史府!连官府都在抢着把手里的“废银”换成废钱?!
扎西多吉的目光,终于从那些杂乱的私银上抬起,落在那堆耀眼的官银上,琥珀色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如同冰湖下潜藏的锋芒。他微微抬手,示意手下。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立刻上前,对着领头的刺史府管家躬身,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恭敬:“贵府尊驾,扎西老爷有请!请将银箱抬入内院静室,由老爷亲自验看交割!”
管家看向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了郑氏那张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白、却强作镇定的脸。她微微颔首。
沉重的官银箱子,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被抬入了货栈幽深的内院。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内院一间僻静的厢房内,门窗紧闭。只有桌上几盏牛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十几口大箱子敞开着,白花花的官银堆积如山,将小小的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白。
扎西多吉负手而立,背对着那堆令人窒息的财富。郑氏由管家搀扶着,站在一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她紧紧攥着袖中的丝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扎西多吉宽厚的背影,等待着那决定王家命运的票据。
扎西多吉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琥珀色的眼瞳,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看着郑氏,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更虚无的所在。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侍立在一旁的心腹管事微微颔首。
管事立刻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托盘上前。托盘里,是一张已经填写好金额、盖好了所有印章、墨迹淋漓的飞钱票据。上面的数字,正是那堆官银按市价折算后的总额!甚至,还略有超出!
郑氏看着那张票据,呼吸骤然急促!成了!成了!王家得救了!她强压下心头的狂喜,示意管家上前接票。
就在管家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片时——
“嗤……嗤嗤……”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冷水滴入滚烫油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那些敞开的银箱深处响起!声音细密,连绵不绝!
郑氏和管家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紧接着,一股极其刺鼻、如同腐臭鸡蛋混合着硝石燃烧般的浓烈硫磺气味,猛地从银箱中爆发出来!如同无形的毒蛇,瞬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的房间!
“咳咳咳!”郑氏和管家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呛得连连后退,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瞬间涌出!
扎西多吉却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甚至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冰冷得令人骨髓发寒的笑容。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夫人,”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那诡异的“嗤嗤”声和刺鼻的恶臭,“飞钱在此。凉州事了,扎西告辞。愿佛祖保佑王家。”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吐蕃礼。
话音落,他再不看那堆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银山和惊骇欲绝的郑氏一眼,转身,拉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扇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银……银子!”管家终于从恶臭和呛咳中缓过一口气,惊恐地扑向最近的一口银箱。他颤抖着抓起一锭本该沉甸甸、冰凉凉的官银——入手竟轻飘飘的!那锭银子的表面,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孔洞,如同被无形的蛀虫啃噬过!透过孔洞,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如同蝉翼般的银壳!而那刺鼻的硫磺恶臭,正源源不断地从这些孔洞中散发出来!
“啊——!”管家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手中的“银壳”跌落在地,发出空洞的轻响。他发疯般地扑向其他箱子,抓起一锭又一锭……所有的银子,都变成了布满孔洞、轻若无物的空壳!整个房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恶臭和一堆堆狰狞丑陋的银色残骸!
郑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晃了晃,如同一截失去支撑的木桩,软软地瘫倒在地。手中,那张轻飘飘的飞钱票据,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她失去神采的眼睛上。
三天后。
肃州城外,通往玉门关的戈壁驿道上。
寒风凛冽,卷起沙石,抽打在押运新饷的军士们冰冷的铁甲上。数十辆沉重的骡车排成长龙,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车上的木箱被粗大的铁链捆缚,贴着盖有兵部和大将军双重火漆印的封条。
领队的校尉李敢,是个满脸风霜的老边军。他骑在马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茫茫的戈壁,心头却沉甸甸的。铅胎银的阴影尚未散去,这次押运,上面下了死命令,务必万无一失。他亲自检查过每一口箱子,封条完好,重量沉实,绝无问题。但不知为何,越靠近玉门关,他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头儿,前面就到烽燧了,歇歇脚吧?”副手驱马靠过来,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李敢点点头。车队在背风处停下。军士们跳下车,活动着冻僵的手脚,拿出干粮和水囊。
“他娘的,这趟差事,心里总不踏实。”一个年轻军士搓着手,低声嘟囔,“听说凉州那边……”
“闭嘴!”李敢厉声呵斥,目光如电般扫过。年轻军士吓得一缩脖子。
就在这时——
“咔哒……哗啦!”
一声沉闷的碎裂声,伴随着某种液体泼溅的声响,突兀地从一辆骡车上传出!
所有军士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辆发出异响的骡车!只见那口贴着双重火漆封条、捆着粗大铁链的银箱一角,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滴落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散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水果的甜腥气味!
李敢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抽出腰刀,厉声吼道:“戒备!开箱!”
军士们如临大敌,迅速围拢,刀枪出鞘,紧张地指向那口诡异的箱子。两个军士上前,用铁锤砸开锁链,小心翼翼地撬开箱盖——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甜腥腐气扑面而来!
昏黄的戈壁天光下,箱子里哪有什么白花花的饷银?
只有一堆堆冻得硬邦邦、表皮发黑、沾满了粘稠暗红色冰碴的——冻梨!
其中一个冻梨,在开箱的震动中,从梨堆顶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李敢沾满黄泥的马靴前。冻梨那暗红色的冰壳在撞击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冻得发白的梨肉,而那暗红色的冰碴边缘,赫然凝结着几缕清晰可见的、如同血丝般的暗红脉络!
李敢死死盯着脚边那颗沾着“血丝”的冻梨,又猛地抬头看向箱子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败甜腥气的“军饷”。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握着腰刀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戈壁滩,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掠过嶙峋怪石的呜咽声,如同无数冤魂在泣血低诉。
铜臭毒人心,寒梨裹血丝。
真正的杀局,从来不在银箱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