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家小姐停灵第七夜,棺中传来指甲刮擦声。

我扮作鬼媒人叩开柳府大门:“令嫒阴魂不散,需配一桩冥婚。”

当披着红盖头的尸身与槐木新郎拜堂时,我收下了柳家半副身家的陪葬。

迁坟夜,送亲队伍在山坳遭遇百鬼哭坟。

柳员外颤抖着掀开新娘棺盖,里面只剩一套叠放整齐的猩红嫁衣。

城外乱葬岗的新坟前,插着一支滴血的玉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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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大门前的素白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投下惨淡的光晕。门楣上层层叠叠的丧幡垂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经幡。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纸灰味、劣质线香燃烧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被悲伤浸泡透了的死寂。偶尔有压抑的啜泣声从深深庭院里飘出,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第七夜了。柳家上下,从主人到仆役,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和挥之不去的恐惧里。那位年方二八、如花似玉却暴病身亡的柳家小姐柳如烟,就停灵在正厅。七天,是亡魂回煞的日子,也是阴气最重、最不安宁的时辰。

子时刚过。

万籁俱寂,连巡更的梆子声都远了。守灵的婆子抱着膝盖缩在灵堂角落的蒲团上,头一点一点,昏昏欲睡。惨白的烛火在巨大的白烛上跳动,将停放在正中的楠木棺材映照得轮廓森然,棺身上繁复的雕花在光影里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的爪牙。

突然——

“嚓…嚓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灵堂里响起!声音的来源,赫然是那口厚重的楠木棺内!像是有人用长长的、尖利的指甲,在坚硬的内壁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地抓挠着!

婆子猛地一个激灵,从混沌的睡意中惊醒!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浑浊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住那口棺材!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嚓…嚓嚓嚓……”

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急促!仿佛棺中的“人”已经不耐烦,正用尽全力想要破棺而出!

“啊——!小……小姐!小姐显灵了!!”婆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出灵堂,凄厉的呼喊瞬间撕裂了柳府的死寂,“来人啊!救命啊!棺材……棺材里有动静!!”

柳府彻底炸了锅。灯笼火把次第亮起,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器皿打翻的碎裂声,在深宅大院中乱成一团。柳员外柳承宗,一个年近五旬、原本保养得宜的富态商人,此刻披着外袍冲出来,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管家和几个胆大的家丁,手里抄着棍棒,战战兢兢地围拢到灵堂门口,却无人敢再向前一步。那“嚓嚓”的刮擦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老……老爷!真……真的在响!”管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那口仿佛在微微颤动的棺材。

柳承宗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水浇头。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心尖肉!难道……难道真的死不瞑目?亡魂不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就在这满府惊惶、人心崩溃的当口,柳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竟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叩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清晰地穿透了府内的混乱,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耳中。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管家壮着胆子,哆嗦着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身影。瘦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深蓝色布袍,浆洗得有些发硬,透着一股子陈年的阴冷气。袍子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干净却异常陈旧的黑色马褂。来人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两颊微陷,颧骨略高,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微微发黄,瞳孔却黑得深不见底,看人时目光幽幽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魂魄。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糊着白纸的灯笼,烛光在灯笼里跳跃,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更添几分阴森。

“深夜惊扰,恕罪。”来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非男非女的奇特腔调,听不出年纪,也辨不清情绪,“鄙人姓阴,行当特殊,专为阴阳两界牵线搭桥,排解疑难。路过贵府,见怨气凝结,阴煞盘旋不散,恐有亡者不安,生者罹难之祸,故斗胆叩门。”

管家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底发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你……你是……”

“鬼媒人。”来人——或者说,面具下的我——平静地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如同带着无形的寒气,让门内门外的温度都瞬间降了几分。

“鬼媒人”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柳承宗的耳膜。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管家,冲到门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外这个自称“阴先生”的怪人,声音嘶哑破碎:“先生!先生救我女儿!我女儿她……她在棺材里……有动静啊!”巨大的恐惧让他早已顾不上身份和体面,此刻的阴先生,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阴先生——我——的目光越过柳承宗,幽幽地投向灵堂深处那口楠木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

“怨气深重,执念未消。”我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穿幽冥的漠然,“令嫒……可是未嫁之身?”

“是!是!”柳承宗连连点头,老泪纵横,“如烟她……她尚未许配人家就……”

“阳世孤身,阴间独行。形单影只,故而不宁。”我缓缓摇头,目光转向柳承宗,那幽深的瞳孔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吸进去,“亡魂不安,托体示警。此乃大凶之兆。若不及早化解,轻则家宅不宁,灾祸连连;重则……怨气化煞,祸及血亲,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柳承宗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房上!他浑身剧震,双腿一软,若不是管家眼疾手快搀扶住,几乎当场瘫倒。

“先生!求先生救我柳家!救我女儿啊!”柳承宗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抓住我的袍袖,声音带着哭腔,“只要能让我女儿安息,保我柳家平安,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

“福主言重了。”我轻轻拂开他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解铃还须系铃人。令嫒怨气所结,在于孤寂。欲使其安息,唯有……配一桩冥婚。”我的目光转向柳府高墙外沉沉的夜色,声音缥缈,“寻一八字相合、命格相契的亡者,结为阴世夫妻,使其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不再孤苦伶仃。此乃化解之道。”

“冥婚?”柳承宗一愣。这习俗古已有之,他并非不知,只是从未想过会落到自己女儿头上。但此刻,那棺中刺耳的刮擦声如同催命符,女儿死不瞑目的惨状和“断子绝孙”的诅咒在脑海中交织,哪里还容得他犹豫?

“好!好!就依先生!全凭先生做主!”柳承宗咬牙应下,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签下了一张不知代价的契约。

接下来的三日,柳府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高速运转。素白的丧幡尚未撤去,大红的绸缎、纸扎的龙凤、成对的童男童女……这些代表着喜庆的物事,却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悲伤的灵堂内外。红与白,生与死,极致的对比带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荒诞感。

“鬼媒人”阴先生成了柳府实际的主事者。他手持罗盘,在柳府内外各处角落细细勘察,时而掐指推算,时而闭目凝神。柳承宗如同最忠实的信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对阴先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话语都奉若圭臬。

“八字合过了?”我在柳府后花园一株枯死的古槐下停住脚步,看着罗盘上跳动的指针,头也不回地问道。

柳承宗连忙躬身:“合过了!合过了!先生真是神算!城西赵家前年夭折的那个幼子,八字与如烟果然是天作之合!赵家起初还不愿,一听是先生做媒,又……又收了厚礼,立刻就答应了!”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罗盘指向的方位——西北。“福地也须寻得了。令嫒怨气深重,寻常阴宅难以承载,更需一处能滋养阴魂、化解戾气的宝穴,方能保她与新夫婿在阴间和睦,福泽后人。”

“是是是!全仰仗先生!”柳承宗连声道。

两日后。城西三十里,卧牛山。

山势平缓,林木葱郁。山坳深处,背靠一面如同卧牛脊背般浑圆厚实的山壁,前临一条蜿蜒流淌、清澈见底的溪流。此处藏风聚气,草木繁茂,鸟鸣啁啾,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山壁下方,一处天然形成的、微微内凹的平台,如同神龛,正是极佳的风水穴位。

“牛眠吉地,玉带环腰。前有活水引财,后有靠山稳固。藏风聚气,阴阳调和。此乃上上之选的‘玉带缠腰’宝穴。”我指着那处平台,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满意”,“葬于此地,令嫒与新婿当能安息,怨气自消,福泽绵延三代不绝。”

柳承宗看着眼前这山明水秀、气象不凡的所在,连日来的惊惧和悲痛似乎都被这“福泽三代”的承诺冲淡了不少,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先生大恩!柳家没齿难忘!”

“只是……”我话锋陡然一转,眉头微蹙,目光扫过那生机勃勃的草木和清澈的溪流,“此穴虽佳,却过于‘生气’盎然。令嫒身负怨煞,乃是至阴。若直接入葬,阴阳相冲,恐生变故,反损福泽。”

柳承宗的心又提了起来:“那……那该如何是好?”

“需以重器镇之。”我缓缓道,目光变得深邃,“寻一件本身蕴含厚重阴气、却又暗藏一线生机的古物,作为陪葬,置于棺椁之中。此物需能吸纳、调和令嫒的怨煞之气,使其与这宝穴的生气完美交融,化戾气为祥和,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重器?古物?”柳承宗茫然。

“此物,可遇不可求。”我微微摇头,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高深莫测,“需是历经岁月沉淀,沾染过生死之气,却又未曾沾染血腥怨念的旧物。譬如……前朝宫中流出的,后妃佩戴过的玉器?或是……古墓中掘出,却未曾惊扰亡魂的陪葬之物?其形制,最好与‘蝉’有关。蝉者,蜕于浊秽,羽化登仙,暗合超脱轮回、化戾气为祥和之意。”

“玉蝉?”柳承宗喃喃自语,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有!有!家父……家父生前曾得一件前朝古物!据说是……是前朝一位贵妃心爱之物!正是一支玉蝉簪!通体血红,晶莹剔透,说是……说是用千年血玉雕琢而成!”

“哦?”我幽深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微光,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千年血玉?玉质通灵,最易沾染气运。若是前朝贵妃之物,更是沾染了皇家贵气与深宫怨艾……其性至阴,却又内含一丝皇家龙气生机……此物,或许可用。”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审视,“福主可否取来,容贫道一观?”

“快!快回去取!开密库!把那只紫檀盒子拿来!”柳承宗对着管家嘶吼,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管家领命,带着两个家丁飞马下山。

半个时辰后,管家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盒回来。盒子打开,深紫色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簪身古朴,簪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蝉!那玉质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血液,在阳光下流转着深邃而妖异的光华!玉蝉的翅膀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脂粉和冰冷血腥的阴寒气息,隐隐从玉蝉身上散发出来。

柳承宗和管家等人看着这支玉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的目光落在那支血玉蝉簪上,幽深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旋涡在缓缓转动。我并未伸手触碰,只是隔着数尺距离,静静地凝视了半晌。山风吹过,带来溪水的凉意,那玉蝉身上的血光似乎也随之微微荡漾。

“此物……”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凝重,“阴气深重,更蕴藏一缕前朝宫闱的怨艾执念,非寻常可比。然,其形制确为‘蝉’,暗含超脱蜕变之意。若置于令嫒棺中,以其本身之阴气引动令嫒怨煞,再借宝穴生气与皇家残存的一丝龙气调和……或可……化险为夷,转祸为福。”我顿了顿,目光转向柳承宗,带着一丝悲悯的决断,“只是,此物太过贵重,更牵涉前朝秘辛,福主……当真舍得?”

柳承宗看着那支在阳光下散发着妖异血光的玉蝉,又想起女儿棺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和“断子绝孙”的诅咒,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舍得!只要如烟能安息,保我柳家平安,莫说一支簪子,就是要我柳承宗的命,我也给!”

“福主爱女心切,感天动地。”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那“玉带缠腰”的宝穴,仿佛在规划着某种宏大的格局。

迁坟与冥婚的日子定在七日后,一个据阴先生推算、阴阳交汇、最宜嫁娶安葬的“吉日”。

柳府彻底被红白两色撕裂。灵堂依旧素白,停放着柳如烟的楠木棺椁。而灵堂之外,却已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扎成碗口大的花球,悬挂在廊柱门楣;纸扎的龙凤呈祥、成对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脸上带着诡异的、程式化的笑容;甚至连府中下人,腰间都系上了刺目的红布条。哀乐与喜庆的唢呐声交替响起,混杂着和尚道士念经的喃喃低语,形成一种令人心神错乱、脊背发寒的诡异交响。

柳承宗穿着素服,外面却罩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大红马褂,脸色在红白光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吉时到。

沉重的楠木棺盖被缓缓移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隐隐尸臭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几个胆大的婆子强忍着恐惧,在阴先生低沉而清晰的指令下,开始为棺中的柳如烟“梳妆”。

柳如烟的尸身静静地躺在棺内。七日过去,得益于昂贵的香料和棺木的密封,尸身并未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只是肤色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嘴唇紧闭,眼窝深陷。婆子们颤抖着手,为她脸上敷上厚厚的、惨白的铅粉,两腮涂上两团僵硬诡异的胭脂红。最后,将一顶沉重华丽、缀满珠翠流苏的纯金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她僵硬的头上。凤冠的珠帘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青白诡异的脸。

当那支散发着妖异血光的玉蝉簪,被婆子战战兢兢地插进凤冠一侧时,棺椁周围忙碌的婆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仿佛那玉簪是活的,正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柳承宗远远看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盖棺。”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落下。

棺盖重新合拢。随即,一匹足有一丈多长、用最上等蜀锦织就的猩红盖头,被四个健壮的仆妇合力展开,如同展开一片流动的血海!她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巨大的红盖头覆盖在整个楠木棺椁之上!瞬间,那代表死亡的素白棺木,被彻底包裹在一片刺目、妖异的猩红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口相对小些的、同样刷着黑漆的棺木(里面是赵家夭折幼子的尸骨)也被抬了出来。这口棺木没有覆盖红布,棺头上却扎着一朵同样刺目的大红绸花。两具棺材,一红一黑,并排停放在灵堂中央。红棺高大,黑棺矮小,在摇曳的烛光下,形成一幅极其诡异、令人心悸的画面。

“吉时已到!新人起行——!”充当司仪的管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尖利地喊道。

哀乐骤然转为高亢刺耳的喜乐!纸钱混合着红色的花瓣,被用力抛洒向空中!唢呐锣鼓拼命地吹打,试图用喧嚣掩盖这深入骨髓的恐惧。

八名身穿白色麻衣、腰系红布的精壮汉子,一声低吼,将覆盖着猩红盖头的巨大楠木棺椁稳稳抬起!另四人抬起那口扎着红花的黑棺。送亲的队伍如同一条扭曲的红白相间的巨蟒,在震耳欲聋却又空洞无比的喜乐声中,缓缓蠕动出柳府大门,融入沉沉的夜色。

阴先生——我——走在队伍最前方,手里依旧提着那盏惨白的灯笼。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我苍白清瘦的侧脸,如同引路的无常。柳承宗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红马褂素服,在管家和几个心腹家丁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棺后。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躯壳。

队伍蜿蜒前行,灯笼火把在黑暗中拉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山路崎岖,夜风呜咽,吹得路旁树影婆娑,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那喧天的喜乐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庆,反而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已能隐约望见卧牛山黑黢黢的轮廓。队伍正要进入一处狭窄的山坳口——

“呜……呜呜呜……”

一阵若有若无、凄婉哀绝的女子哭泣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仿佛就在耳边,时而又远在天边!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幽怨和悲伤,如同无数孤魂野鬼在夜风中呜咽!

送亲的队伍瞬间停滞!抬棺的汉子们脸色煞白,腿肚子开始打颤。乐手们手中的唢呐、锣鼓也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那凄厉诡异的哭声,在空寂的山谷里盘旋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鬼……鬼哭坟!”不知是谁第一个尖叫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劈裂!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队伍中炸开!抬棺的汉子们只觉得肩上的棺木变得重逾千斤,手脚冰凉发软,几乎要脱手扔掉!仆役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抱头鼠窜,队伍瞬间大乱!

“稳住!都给我稳住!”管家声嘶力竭地呵斥,自己却也是面无人色。

柳承宗浑身抖如筛糠,牙齿咯咯作响,惊恐地看向走在最前方的阴先生。却见阴先生猛地停下脚步,手中的白纸灯笼高高举起!昏黄的光晕瞬间扩散开一小片区域。他霍然转身,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骇”的神色!(这丝惊骇,恰到好处地落入柳承宗眼中。)

“怨气冲天!百鬼拦路!”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凄厉,在呜咽的风声和鬼哭中清晰地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新娘子怨念太深,不肯离去!惊扰了此地的阴灵!快!快将棺椁放下!柳员外!速速开棺安抚!以诚心感动亡魂,平息怨气!迟则生变!恐有尸变之祸!”

“尸变”二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柳承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仅存的理智!开棺!安抚女儿!平息怨气!不能尸变!

“开棺!快开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连滚爬爬地扑向那口覆盖着猩红盖头的楠木巨棺!

抬棺的汉子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命令,如同甩掉烫手山芋,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棺椁“哐当”一声放落在冰冷的山地上。几个人合力,手忙脚乱地去掀那巨大的猩红盖头。

猩红的蜀锦如同凝固的血块被粗暴地掀开,露出底下冰冷黝黑的楠木棺身。柳承宗扑到棺前,双手颤抖着,指甲抠进棺盖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向上掀动!管家和几个胆大的家丁也慌忙上前帮忙。

“嘎吱——!”

沉重的棺盖在众人合力下,被艰难地推开了一道足以窥见内部的缝隙。

柳承宗迫不及待地将脸凑了上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棺内——他要安抚女儿!他要看到女儿!

然而——

棺内,空空如也!

没有那穿着大红嫁衣、戴着沉重凤冠的柳如烟!

没有那敷着厚厚铅粉、涂着僵硬胭脂的青白面孔!

更没有那支散发着妖异血光的玉蝉簪!

只有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刚刚熨烫好的——猩红嫁衣!凤冠霞帔,一丝不苟地叠放在嫁衣之上,珠翠流苏在惨淡的灯笼光下闪烁着冰冷死寂的光泽!那巨大的猩红盖头,此刻正萎顿在棺尾一角,如同被遗弃的破布。

整个棺内,干净得诡异。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尸体的残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活人或死人的气息。只有那套叠放整齐的嫁衣,在无声地嘲笑着世人的恐惧与愚昧。

“噗——!”柳承宗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那套刺目的猩红嫁衣上!他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棺椁旁,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空荡荡的棺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巨大的惊骇和绝望彻底吞噬了他。

管家和家丁们看着空棺和喷血的柳承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和茫然。山坳里的鬼哭声,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了。只有夜风穿过狭窄的山口,发出更加凄厉悠长的呜咽。

送亲的队伍彻底溃散,如同被惊散的蝼蚁,哭喊着、连滚爬爬地逃离这恐怖的山坳,连那口装着赵家幼子的小黑棺都弃之不顾。柳承宗被管家和家丁死命拖拽着,如同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的山道上。

山坳重归死寂。惨白的灯笼滚落在地,烛火早已熄灭。只有那口覆盖着猩红盖头、内里却空空如也的巨大楠木棺椁,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坟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山地上。

三天后。清晨。

凉州城外三十里,一片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乱葬岗。这里是穷苦人、无主孤魂和横死之人的最终归宿。低矮歪斜的坟包如同癞痢头般遍布山岗,枯黄的蒿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死气。

一个衣衫褴褛、靠捡拾荒坟祭品为生的老乞丐,缩着脖子在坟堆间逡巡。他踢开一块腐朽的烂木板,目光突然被一座明显是刚堆起不久的新坟吸引。这坟包很小,土色新鲜,连根草都没长出来,与周围那些破败的老坟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坟前既无墓碑,也无香烛纸钱,光秃秃的。

老乞丐啐了一口,嘟囔着“穷鬼”,正欲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坟包正前方的泥土里,似乎插着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凑近几步,蹲下身。

只见一支通体暗红、如同凝固血液雕琢而成的玉簪,正稳稳地插在新坟湿润的泥土里!簪头的玉蝉栩栩如生,薄翅在微凉的晨光中仿佛要振翅欲飞!那妖异的血光在清冷的晨雾中流转,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邪魅之美!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玉蝉那微张的口器尖端,一滴粘稠得如同胶质、呈现出暗红近黑色泽的液体,正颤巍巍地凝聚着,欲滴未滴。那液体的颜色和质感,像极了……凝固的、腐败的血液!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座诡异的新坟,连滚带爬,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乱葬岗重归死寂。只有那支滴血的玉蝉簪,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品,又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稳稳地插在新坟之前,在初升的朝阳下,折射着妖异而凄艳的血光。风过荒岗,枯草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诉说着一个刚刚开始、却远未结束的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