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安疫病横行,宰相幼子高烧呓语“红袄姐姐掐我”。

我扮作游医揭下悬赏榜:“此乃邪祟入体,需寻童子替命。”

当周侍郎将嫡子生辰八字压入槐木人偶时,我袖中药粉随风散入相府内院。

法事当夜,宰相公子突然坐起,指着空荡屋梁咯咯笑:“姐姐来索命啦!”

三日后,周府嫡子暴毙,胸前浮现乌青指印。

城南破庙的神龛下,多了一卷浸透桐油的户部亏空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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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春,被一股粘稠的、带着腐朽甜腥的疫气扼住了咽喉。往昔熙攘的朱雀大街空旷得瘆人,只余下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和收尸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闷响,在死寂中回荡。家家门户紧闭,窗缝门隙里塞满了浸透醋液的布条,却依旧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病气。这疫病来得诡谲,高热、惊厥、浑身浮现铜钱大小的紫斑,药石罔效。每日清晨,坊正领着面无人色的役夫,将裹着草席的尸首一车车拖出城去焚烧,黑烟整日笼罩在城池上空,如同不散的怨魂。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寸土地,最终汇聚到长安城的心脏——皇城根下那座朱门深锁、戒备森严的宰相府。府内,往日里肃穆威严的空气此刻被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所取代。仆役们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唯恐惊扰了内院那位金尊玉贵、却已命悬一线的小主人。

相府最深处,熏着名贵沉香的暖阁里,锦幔低垂。年仅八岁的宰相幼子李琰,静静地躺在层层锦绣之中。那张原本玉雪可爱的脸蛋,此刻却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呼吸急促而微弱。名贵的冰蚕丝被下,小小的身躯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

“走开……走开……红袄……红袄姐姐……别掐我……别掐琰儿……”细若蚊蚋、却充满极度恐惧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孩子干裂的唇间溢出。每一次呓语,都伴随着他无意识地、拼命想推开什么的手势,小小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在与无形的恶魔搏斗。

床榻边,当朝宰相李林甫,这位权势熏天、素以城府深沉、手段酷烈著称的权相,此刻却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泥塑。他一身紫袍玉带,本该是位极人臣的煊赫,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他紧紧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孩子痛苦扭曲的小脸,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怒火、锥心的痛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废物!一群废物!”李林甫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扫过床榻前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的御医和京城名医,“三日!整整三日!连琰儿为何高热惊厥都查不出?!要你们何用?!若琰儿有个三长两短……”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冰寒刺骨的杀意,已让所有御医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

“相……相爷息怒!”为首的院判抖如筛糠,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公子脉象……脉象浮滑中空,时促时结……高热不退,惊厥呓语……此……此症非比寻常,不似……不似寻常伤寒温病……倒……倒像是……”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启齿的惊恐。

“像是什么?说!”李林甫的声音如同冰锥。

院判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豁出去的恐惧:“像是……像是……冲撞了……邪祟啊!”

“邪祟”二字一出,暖阁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连空气都凝滞了。所有御医的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李林甫握着儿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铁青。他何尝没有疑心?寻常疫病,何至于让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何至于让儿子日夜呓语“红袄姐姐索命”?那惊惧的神态,绝非病痛所能解释!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小厮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相爷!相……相爷!门外……门外揭榜了!有人揭了悬赏榜!”

李林甫猛地转身,眼中爆射出凌厉的光芒:“何人?!”

“是……是个游方郎中!自称姓吴!说……说能治公子的病!”

片刻后。

相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露出门外肃杀的景象。御林军甲胄森然,刀戟如林,将府门前的长街封锁得水泄不通。在这片冰冷的金属寒光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来人约莫四十许岁,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个干净补丁的靛蓝色粗布直裰,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青布褡裢,鼓鼓囊囊,隐约露出几样草药的轮廓。他面容普通,肤色是常年行走在外的微黑,颧骨略高,眼窝微陷,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地迎上李林甫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卑微,也无半分谄媚。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

“草民吴念,见过相爷。”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府门内外的肃杀气氛。

李林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这自称吴念的游医身上反复刮过。阅人无数的他,竟一时看不透此人深浅。那平静的眼神深处,似乎蕴藏着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能治我儿的病?”李林甫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吴念——或者说,面具下的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李林甫,仿佛穿透了重重庭院,直接落在那间弥漫着绝望药香的暖阁。他并未直接回答能否治,只是用那古井无波的声音,清晰地陈述着一个令人心悸的事实:

“令郎印堂晦暗,眉间隐有青黑之气缠绕,此乃外邪入侵之兆。邪祟缠身,夺其精魄,故高热惊厥,幻象丛生。若所料不差,公子呓语之中,必有‘红衣’、‘女子’、‘索命’之词。此邪非药石可驱,乃怨魂执念所化,锁魂夺命,凶险至极。”

李林甫瞳孔骤然收缩!吴念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红衣女子索命”,与李琰的呓语分毫不差!这绝非一个寻常江湖郎中能够知晓!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瞬间被拨动了。

“你……你如何知晓?!”李林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邪气冲天,怨念凝形。草民行医半生,走遍荒山大泽,于这等阴邪之气,略通一二。”我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邪凶戾,盘踞公子体内,如附骨之疽,寻常驱邪之法,非但无效,反恐激其凶性,立时便要了公子性命。”

“那……那该如何?!”李林甫的心猛地提起,巨大的恐惧瞬间盖过了疑虑。儿子的性命,是他此刻唯一的软肋。

我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李林甫那张因焦虑而略显狰狞的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悲悯(亦或是……嘲弄?)。

“解铃还须系铃人。邪祟因怨念而生,亦需以怨念疏导。公子年幼体弱,魂魄不稳,此邪已与其命魂纠缠,强行驱除,玉石俱焚。”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神秘,“唯有行‘移花接木’之法,寻一命格相合、气血旺盛之童子,以其生机为引,将此邪祟怨念,尽数‘移’至其身上。邪祟得新‘宿主’,自会离开公子。此乃……‘替命童子’之法。”

“替命童子?!”李林甫倒吸一口冷气!饶是他心狠手辣,权倾朝野,听到这等阴邪歹毒、有伤天和的法子,也不禁心头剧震!他猛地抓住关键,“命格相合?如何相合?”

“需与公子生辰八字相契,命火旺盛,且……需是自愿。”我平静地吐出最后三个字,目光幽深,“移病之法,关乎魂魄,若非心甘情愿,替命不成,反遭邪祟反噬,届时公子与那童子,皆难幸免。”

李林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生辰八字相契已属不易,还要对方心甘情愿替自己儿子去死?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绝望如同毒藤,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一旁、如同隐形人般的相府心腹幕僚周淮安,眼中却猛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又极其复杂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对着李林甫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激动:“相爷!属下……属下有一嫡子,名唤周文轩,年方十岁!其生辰八字……属下斗胆,或可与公子相合!且文轩自幼对相府忠心耿耿,若……若能为公子分忧,属下一家……万死不辞!”

周淮安!户部侍郎,李林甫门下头号心腹鹰犬!他竟愿献出自己嫡子?!

李林甫猛地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在周淮安脸上。震惊、狂喜、怀疑、审视……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周淮安垂着头,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身体却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决绝而微微颤抖。

“你……此言当真?”李林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千真万确!”周淮安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热与忠诚,“属下对相爷忠心,天地可鉴!文轩能为公子替命,是他……是我周家莫大的福分!只求相爷……能保我周家……富贵绵延!”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赌徒气息。

李林甫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追随自己多年、深知自己手段的心腹,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忠诚、野心和疯狂的光芒。移病换命,邪祟转移……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吴念能一口道破琰儿呓语隐秘,周淮安又主动献子……这也许是琰儿唯一的生路!至于周淮安所求的“富贵绵延”……只要琰儿能活,区区一个周家,何足道哉?

“好!好!”李林甫猛地一拍桌案,眼中爆发出狠厉决绝的光芒,“吴先生!移病之法,需要何物?如何施为?周侍郎,速将文轩八字取来!”

我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了然。“需取百年以上槐木一段,取其阴木聚魂之性。雕琢成三尺人偶,需形貌清晰,手足俱全。再以朱砂混合……童子心头精血,书写公子与替命童子生辰八字于黄绢之上,封入人偶腹中。此乃‘替命傀儡’,承载邪祟怨念之器。”我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器物,“法事需在阴气最盛的子夜进行,于公子病榻之前,由替命童子之父,亲手将傀儡置于公子枕下,以血脉至亲之引,沟通阴阳,完成移换。”

“心头精血?!”周淮安脸色一白。

“三滴即可,取中指尖血,以银针刺之,混入朱砂。”我补充道,“无损性命。”

周淮安松了口气,但眼中依旧掠过一丝痛楚。毕竟是亲生骨肉。

“相爷,事不宜迟。”我看向李林甫,“请速备槐木、朱砂、黄绢、银针。周侍郎,请取令公子八字。今夜子时,草民于公子榻前作法。”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长安城上空。相府内院,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李琰依旧在昏睡中痛苦呓语,小小的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李林甫如同铁塔般守在床边,脸色阴沉如水。周淮安侍立一旁,双手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掌心,目光死死盯着床榻,里面交织着紧张、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

我立于床榻三步之外。面前一张临时搬来的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一段新砍伐、散发着浓烈木腥气的百年槐木。槐木通体乌黑,纹理扭曲,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旁边是研好的朱砂、裁剪好的黄绢、一根寒光闪闪的三寸银针。

吴念——我——伸出双手,十指修长而稳定,缓缓抚上那块阴气森森的槐木。没有使用任何刻刀工具,只是十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木料上飞速地游走、按压、揉捏!动作快得带起一片残影!伴随着细微而密集的“嗤嗤”声,木屑如同黑色的雪片般簌簌落下!

这手法诡异绝伦!不似雕琢,倒像是在……重塑!

短短半炷香时间,一个三尺高、五官清晰、四肢俱全的槐木人偶便已成型!人偶的面容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异之气,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李林甫和周淮安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我拿起银针,走到周淮安面前。周淮安脸色惨白,颤抖着伸出左手。我捏住他的中指,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指尖!

“嘶!”周淮安痛得一哆嗦。

三滴鲜红的心头血滴入朱砂砚中,迅速与殷红的朱砂融为一体,颜色变得暗沉诡异。

我提笔,蘸满混合了周淮安心头血的朱砂墨,在黄绢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李琰与周文轩的生辰八字。笔锋凌厉,如同符咒。写罢,将黄绢仔细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接着,我左手托起那尊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槐木人偶,右手极其隐蔽地在宽大的袖口内一捻,一小撮细腻如尘、无色无味的粉末已悄然夹在指间。就在黄绢方块即将塞入人偶腹中预留的孔洞时,我的右手状似随意地在人偶头顶拂过——

那撮粉末无声无息地洒落,瞬间融入槐木那细密的纹理之中,消失不见。一股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草药气息,在人偶头顶一闪而逝,迅速被浓重的槐木腥气和血腥气掩盖。

“周侍郎。”我将那槐木人偶递向周淮安,声音低沉肃穆,“请将替命傀儡,置于公子枕下。记住,心念至诚,默诵令郎名讳三遍,心中唯存‘替儿承厄,保公子安康’之念。血脉相连,意念相通,移病之法,方可得成!”

周淮安双手颤抖着,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又像是捧着儿子的性命,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尊冰冷刺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槐木人偶。他一步一步挪到李琰的床榻前,在李林甫紧迫的注视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人偶塞进了李琰滚烫的枕头下方。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般退开两步,闭上眼,嘴唇无声而剧烈地翕动着,显然是在按照我的吩咐,默念儿子的名字,传递着那残酷的“替命”意念。

我退至房间一角,盘膝坐下,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如同梵唱低吟。烛火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舞姿。整个房间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剩下李琰痛苦的喘息和周淮安无声的祈祷。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的更鼓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同丧钟。

就在周淮安默念完第三遍儿子名字的刹那——

原本在昏睡中痛苦呓语、气息奄奄的李琰,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他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白!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李琰小小的身体,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僵硬诡异,完全不像一个病重的孩童!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灰白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暖阁上方空无一物的、雕梁画栋的屋顶!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扯出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然后,一个尖利、扭曲、完全不似孩童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狂喜,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响彻整个死寂的暖阁:

“咯咯咯……来了……来了!红袄姐姐……她来了!她来索命啦!咯咯咯……索命啦——!!”

“啊——!”周淮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跌倒,撞翻了身后的紫檀木椅,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李林甫也惊得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坐起身、狂笑不止的儿子,又猛地看向角落里依旧闭目诵念、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的吴念!

“先生!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林甫的声音带着惊怒和失控的颤抖。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状若疯癫的李琰和瘫软在地的周淮安,声音依旧古井无波:“移病已成。邪祟怨念已离公子之体,循血脉之引,入替命傀儡,再经傀儡为桥,转嫁至替命童子身上。公子……已无碍。静养即可。”

仿佛为了印证我的话,狂笑不止的李琰,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回床上,呼吸竟奇迹般地变得平稳悠长,脸上的潮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死气的青灰!

“琰儿!琰儿!”李林甫扑到床前,看着儿子明显好转的迹象,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惊骇!他颤抖着手抚摸着儿子恢复平稳的额头,老泪纵横!

周淮安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绝望。邪祟……已经转移到文轩身上了?儿子……儿子会怎样?他不敢想。

我缓缓起身,对着李林甫微微躬身:“公子邪祟已除,只需静养。草民告退。”说完,不等李林甫回应,便提起那半旧的褡裢,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暖阁,将身后的狂喜与绝望彻底隔绝。

三日后。

周府。

清晨的阳光惨白地照在周府那同样气派、此刻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的庭院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正房内传出。

周淮安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失魂落魄地坐在正厅冰冷的太师椅上。他面前的地上,跪着几个哭得几乎晕厥的仆妇。

“……老爷!少爷他……他昨夜还好好的……只是说有些胸闷……谁……谁知道今早……今早丫鬟进去……就……就……”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仆涕泪横流,说不下去了。

周淮安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向儿子的卧房。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扑面而来。卧房内,他年仅十岁的嫡子周文轩,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小脸青紫,嘴唇乌黑,早已没了气息。

周淮安如同被雷击中,踉跄着扑到床前,颤抖着掀开盖在儿子身上的锦被——

只见孩子单薄的中衣前襟处,赫然印着几个清晰无比、边缘呈现诡异紫黑色的——乌青指印!指印纤细,如同女子的手,深深陷入孩子毫无生气的皮肉之中!那位置,那形状,与李琰呓语中被“红袄姐姐”掐住的位置,分毫不差!

“噗——!”周淮安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儿子青紫的小脸上!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死死抱住儿子冰冷的身体,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巨大的悲痛和悔恨瞬间将他彻底吞噬!移病……替命……邪祟索命……报应!这是报应啊!

城南。

一座早已荒废多年、香火断绝的破败小庙。残垣断壁,蛛网密布,倒塌的神像半掩在厚厚的尘土里。寒风从破洞的窗棂灌入,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的野猫,正用爪子扒拉着神龛下堆积的厚厚尘土和碎瓦。它似乎嗅到了什么特殊的气味,嗅得更起劲了。

哗啦。

几块碎瓦被扒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小的物件露了出来。油布上浸透了粘稠的桐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野猫好奇地用鼻子拱了拱那油布包,似乎觉得无趣,喵呜一声,转身蹿上了残破的窗台,消失在荒草丛中。

破庙重归死寂。只有那浸透桐油的油布包裹,静静地躺在神龛下的尘埃里。包裹的一角在野猫的扒拉下微微散开,露出里面卷着的、纸张边缘已经泛黄的册子一角。隐约可见上面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名目——某年某月,漕粮亏空若干;某地某仓,火耗虚报几何;某某官员,分润金银若干……墨迹淋漓,铁证如山。风卷着尘土掠过,将那册子一角轻轻掀起,又落下,如同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