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我和男友约好去江南小镇跨年,行李箱里是新挑的汉服和他念叨许久的桂花糕。
出发前一小时,他靠在玄关柜旁,指尖在12306界面悬了半分钟,喉结滚了滚,语气软得像浸了温水,尾音却带慌:
“宝宝,抱歉,学妹一个人去东北看冰灯情绪不好,我得去管。我把你车票改晚了,你先去客栈,今晚肯定赶去陪你守岁。”
我看着他错开的眼尾,轻轻“嗯”了声。
他不知道,我没打算去那飘着桂香的小镇等他。
我退了票,转头买了张飞西南的机票——
那里有火辣辣的串串香,还有举着热奶茶在航站楼等我十年的竹马。
这一次奔赴,我不用再转身回来了。
玄关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他侧脸上,轮廓柔和得不像话。
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光线下踮脚吻他的脸颊,他总是笑着把我搂得更紧些。
可现在,我只觉得这光太亮了,亮得让人无所遁形。
“宝宝,抱歉啊——”
他的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我熟悉的语调,我曾经最爱的那种温柔。
可今天,这温柔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底某个角落。
“我学妹说她一个人去东北看冰灯,刚发消息说情绪不太好,我实在没法不管。”
林辰的喉结滚了滚,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
每当他心虚,或是要说些难以启齿的话时,总会这样。
我们在一起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让我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就像熟悉我自己掌心的纹路。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行李箱就立在我们之间,墨绿色的箱体上贴满了我们一起旅行时收集的贴纸:西湖的断桥残雪,黄山的迎客松,鼓浪屿的钢琴键。最显眼的那张,是我们去年元旦在上海外滩倒数时买的,上面印着“余生皆你”。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我把我车票改晚了一班,你先去客栈办入住,等我把她安顿好,今晚肯定赶过去陪你守岁,行吗?”
他最后那句话带着试探,尾音轻轻上扬,那是他特有的、让人不忍拒绝的语气。
从前我总吃这一套,觉得这样柔软的他,需要被呵护,被包容。
我看着他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眼眸。他错开了视线,不敢与我对视。
这个细节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林辰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一步上前,把我圈进怀里,熟悉的木质香调包裹着我——
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笑着说会用到最后一滴。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等我,我保证,十二点之前一定赶到。我们还要一起放河灯呢,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想在小桥流水边许愿的。”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一个月前,我们窝在沙发里规划这次跨年之旅时,我兴奋地说了好久——
我想穿那套新挑的藕荷色汉服,想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和他并肩而行,想在新年钟声敲响时,在潺潺流水边放一盏写满愿望的荷花灯。
当时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都依你。”
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起,他的“依你”就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去吧。”我从他怀里轻轻挣脱,没让他察觉我身体的僵硬,“别让学妹等急了。”
林辰如获大赦,迅速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他动作匆忙,甚至没注意到我始终捏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订票软件界面,“退票成功”四个字格外刺眼。
他不知道,一个小时前,当他还在浴室哼着歌洗澡时,我已经收到了他学妹发来的消息——
一条误发到我手机上的信息。
“学长,我买了去哈尔滨的机票,一个人看冰灯。你说过会陪我看一次冰天雪地的,还记得吗?”
发送人是“小雪”,全名陈雪,他研究生时期的直系学妹。我记得这个女孩,清秀,瘦弱,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林辰提过她几次,说她“挺不容易的”,“需要多照顾些”。
我当时没多想,甚至还跟着他一起同情这个“父母离异、性格敏感”的学妹。
直到三个月前,我在林辰的衣领上闻到陌生的香水味。
直到两个月前,他半夜接到电话匆匆出门,说是学妹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
直到一个月前,我们约会时他心不在焉,手机屏幕一次次亮起,都是同一个名字。
我问过他,是不是和陈雪走得太近了。
他当时的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错开视线,喉结滚动,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
“宝宝,你想多了。她就是我学妹,一个小妹妹而已。她家里情况不好,我作为学长多照顾点,不是很正常吗?”
我当时信了。或者说,我愿意相信。
可有些事,就像掌心的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林辰终于收拾妥当,在玄关处换鞋。他穿的是我去年送他的那双登山靴,我说这鞋结实,能陪他走很远的路。
“我走了啊。”他直起身,又走过来在我额头印下一吻,“等我。”
门开了又关,楼道里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深深的月牙印,泛着不正常的白。
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我点亮它,解锁,重新打开订票软件。
“退票成功”下方,是另一条预订信息:
【CA1487 北京-成都 18:30-21:45 经济舱 已出票】
起飞时间,两小时十五分钟后。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一个几乎从未拨过、却始终存着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那头传来清朗的男声,背景有些嘈杂,但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惊讶和欣喜,“今今?是你吗?”
“程煜。”我叫出这个名字时,突然感到一阵鼻酸,“我......我可能要来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他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我在家,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就是......想换个地方跨年。去你那边,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程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不对,你先告诉我航班号,我查查天气,这两天成都降温了,你得带件厚外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很多年前一样。程煜,我的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我们认识的时间,比我和林辰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十倍不止。
十年前我离开成都去北京读大学时,他在机场递给我一杯热奶茶,说:“叶今今,混不好就回来,这儿永远有人给你热着奶茶。”
我当时笑着捶他肩膀,说谁会混不好啊,本姑娘要去征服世界了。
后来我真以为自己征服了某个世界——我遇到了林辰,以为找到了此生挚爱。我和程煜的联系渐渐变少,从每周通话到每月问候,再到逢年过节的群发祝福。
可每次我发朋友圈,无论多晚,他永远是第一个点赞的人。
最后一次聊天是半年前,我发了一张加班到深夜的照片,他评论:“别太拼,身体要紧。”我回复了一个笑脸,没再多说。
现在想来,有些人的存在,就像空气。平时不觉珍贵,直到你快要窒息时,才明白那才是活下去的根本。
“程煜。”我打断他的絮叨,“我要去退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没有问原因,没有劝和,甚至没有惊讶,“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我看着玄关处我和林辰的合影,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灿烂,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握在手中,“你只要......到时候请我吃串串就行。要最辣的那种。”
“管够。”程煜的声音里有了笑意,“还有热奶茶,双倍珍珠,你以前最爱的那种。”
挂了电话,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卧室,开始重新收拾行李。
那套精心挑选的藕荷色汉服被我取了出来,仔细叠好,放回衣柜深处。桂花糕的盒子也拿了出来——
林辰最爱吃甜,尤其喜欢桂花的香气,我特意跑了三家老字号才买到这盒最地道的。
我把桂花糕放在餐桌上,旁边留了张字条:
“别赶了,我不在江南等你。”
没有落款,没有解释,就像他从未解释过那些深夜的电话,衣领上的香气,和一次次因为“学妹需要帮助”而取消的约会。
收拾完行李,我最后环顾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小家。
阳台上的多肉是我种的,书架上的书是我们一起整理的,冰箱贴是我们旅行时收集的,沙发上的毯子是他妈妈亲手织的。
每一个角落都有回忆,甜蜜的,温暖的,也曾是真实的。
只是现在,这些真实像褪色的照片,依然存在,却失去了温度。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辰发来的消息:
“宝宝,我上车了。学妹那边情况比我想的糟糕,她好像在哈尔滨机场迷路了,我得视频指导她一下。你先去客栈休息,我尽快。”
紧接着又是一条:
“爱你。”
我看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爱是什么?是随时可以被抛下,是永远排在别人之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抵不过另一个女孩的一条消息?
我没有回复,锁屏,拉起行李箱。
出门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暖黄色的灯光依然温柔,只是不再属于我。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袱,哪怕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也好过在虚假的光明中继续自欺欺人。
电梯下行时,手机又震动了几次,大概是林辰又发来了什么。我没有看。
机场高速两旁的树木飞速后退,冬日的北京灰蒙蒙的,像极了我的心情。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我几次,终于忍不住开口:
“姑娘,出差啊?跨年还往外跑。”
“回家。”我看着窗外,轻轻地说。
“哟,成都人?听你口音不太像啊。”
“算是吧。”我笑了笑,“回去找个人。”
找那个十年前在机场对我说“混不好就回来”的人。
找那个永远不会让我在跨年夜独自等待的人。
航站楼的灯光越来越近,我握紧了手机,屏幕上是程煜刚发来的消息:
“到了给我电话,我在出口等你。PS:奶茶已经买好了,还是热的。”
我看着那句话,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奔赴,我就不用再转身回来了。
首都机场T3航站楼总是拥挤的,即使是元旦前夕。人们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脸上或是归家的急切,或是旅行的兴奋。我混在人群中,像个逃兵。
办理值机时,工作人员看了看我的身份证,又看了看屏幕,友善地提醒:“叶小姐,您原本预订了今天下午去杭州的高铁票,需要协助您办理退票吗?”
“不用了。”我平静地回答,“已经退过了。”
她点点头,不再多问。机票从打印机里缓缓吐出,北京到成都,单程。
过安检时,我习惯性地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却又在最后一刻取消。万一林辰......不,没有万一了。我狠下心,还是关掉了网络。
登机口前的大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我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一架架钢铁巨鸟腾空而起,消失在暮色中。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终彻底没了电。
也好,这样就不必看到那些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不必面对自己残存的心软。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CA1487次航班,由北京飞往成都......”
机舱广播响起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真的要走了。离开这座生活了八年的城市,离开那个我以为会共度余生的人。
飞机滑行、加速、抬头。失重感传来的瞬间,我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三年前的初春,在学校图书馆,林辰坐在我对面,趁我抬头时迅速在我笔记本上画了只丑丑的小兔子,旁边写着“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两年前的夏天,我们租下那间小公寓,他抱着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圈,说“终于有我们的家了”;
一年前的冬天,他单膝跪地,不是求婚,而是举着一枚素圈戒指说“先订婚好不好,等我工作稳定了就娶你”;
还有那些细碎的日常——他煮糊了的粥,我织歪了的围巾,我们一起养死的盆栽,深夜互相依偎看的老电影......
每一个瞬间都曾真实地温暖过我的心。
可也是同一个人,会在约会中途接起学妹的电话,轻声细语安慰半小时;会在我生日那天迟到两小时,因为要帮学妹搬家;会在我提出对这段关系的不安时,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说“今今,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相信变成自欺欺人,直到等待变成习惯,直到我的心被那些“只是学妹”“她需要帮助”“你别这么小心眼”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女士,需要饮料吗?”空乘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矿泉水,谢谢。”我接过纸杯,小口啜饮。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我清醒了几分。
舷窗外,云海在夕阳下翻滚,染成绚烂的金红色。这般壮丽的景象,本该有人分享的。我下意识摸向旁边空着的座位,指尖触到冰凉的皮革,又缩了回来。
三个小时的航程,我半睡半醒。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梦见林辰在江南的雨巷里找我,背影焦急;可当我走近,他却转身牵起了另一个女孩的手。
惊醒时,额头上全是冷汗。
“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成都双流国际机场,当地气温3摄氏度,阴天有小雨......”
成都。我有多久没回来了?
自从父母退休后搬去海南,这座城市于我,就只剩回忆和程煜了。
飞机触地时的震动让我回过神来。随着人流走出廊桥,踏入航站楼的瞬间,湿润的空气裹挟着熟悉的、若有若无的麻辣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的故乡,我生长了十八年的地方。
手机充上电开机后,果然涌进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林辰的微信一条接一条,从最初的“到客栈了吗”,到“怎么不接电话”,再到“今今,你在哪”,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
“接电话,求你。”
我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跳过了这些消息,点开了程煜的对话框。
他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小时前:“我到了,在老地方等你。奶茶捂在怀里呢,还是热的。”
我几乎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眉毛微挑,嘴角带着那抹标志性的、有点痞气的笑。
拖着行李箱往出口走,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穿过人流,转过拐角,然后——
我停住了。
接机的人群中,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手里真的捧着一杯奶茶。十年了,程煜变了,又好像没变。个子更高了,肩膀更宽了,少年时的青涩褪去,轮廓更加分明。可那双眼睛,还和记忆中一样,明亮,清澈,望向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几乎同时看到了我,眼睛一亮,大步走过来。
“叶今今。”他停在我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微皱,“瘦了。”
然后他把奶茶塞进我手里,很自然地去拉我的行李箱。指尖相触的瞬间,奶茶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烫烫的,一直暖到心里。
“双倍珍珠,少糖,热的。”他说,“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我吸了一口。浓郁的茶香混合着奶香,珍珠软糯Q弹,甜度刚好。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就好像这十年从未流逝。
“好喝。”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煜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动作自然得像我们还是一起上学的时候。
“走吧,车在外面。”他接过我所有的行李,“先送你去酒店,还是......”
“酒店。”我立刻说。虽然程煜在成都有自己的房子,但此刻我需要一点空间,一点缓冲。
他点点头,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说。
去停车场的路上,我们沉默着。不是尴尬,而是一种默契的安静。他走在我外侧,像小时候一样,为我隔开拥挤的人流。
上车后,暖气开得很足。程煜调好导航,却没有立刻启动车子。
“吃晚饭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从早上到现在,除了那杯水,什么都没吃。
“就知道。”他一副“我早就猜到”的表情,“带你去吃串串?还是你想先休息?”
“串串。”我毫不犹豫,“要最辣的那种。”
程煜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行,那就去我们以前常去那家,老刘的店还开着呢。”
车子驶出机场,融入成都的夜色。窗外掠过熟悉的街景,有些变了,有些还是老样子。锦江的水在霓虹灯下泛着粼粼波光,路边的火锅店冒出腾腾热气,空气里弥漫着花椒和辣椒的香气。
这就是成都,鲜活,热烈,从不掩饰自己的味道。
就像程煜,十年了,他还在那里,在我需要的时候,递给我一杯热奶茶。
“程煜。”我看着窗外飞逝的灯火,轻声说,“谢谢。”
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谢什么。小时候你爸出差,你不也总赖在我家吃饭?”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转头快速看了我一眼,“叶今今,你记住,无论你飞多远,成都永远有你的家。我......”他顿了顿,“我们永远在这儿。”
我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我们都知道,但谁也没点破。
有些感情,像陈年的酒,封存得越久,越不敢轻易开启。因为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刘的串串香店藏在一条小巷深处,招牌已经旧了,但门口排队的人还是那么多。程煜显然是熟客,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我们就直接进了里间一个小包厢。
“还是老规矩?”他问我。
“嗯。”
红油锅底端上来时,翻滚的红色汤料里漂满了花椒和辣椒,热气腾腾,辛辣的香气直冲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鲜明,炽热,不掺半点虚假。
程煜麻利地调好蘸料,又给我倒了一碗冰粉:“先吃点甜的垫垫,不然胃受不了。”
我听话地吃了几口冰粉,凉丝丝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然后拿起一串牛肉,在滚烫的红油里涮了涮,蘸满调料,送入口中。
麻辣鲜香瞬间在口中爆开,辣得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慢点吃。”程煜递过纸巾,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理解。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串接一串地吃着。辣味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泪腺。我分不清流下的眼泪是因为太辣,还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程煜也不劝,只是默默给我递纸巾,给我倒豆奶解辣,把我爱吃的菜都涮好放进我碗里。
就像很多年前,我考试考砸了,他也是这样,带我来吃串串,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陪我吃到嘴唇发麻,吃到所有委屈都随着汗水眼泪一起流出来。
吃到一半,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林辰。
这次我没有挂断,也没有接,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不断闪烁,直到最后暗下去。
然后一条微信弹出来:“今今,我到了西塘,客栈老板说你没来办理入住。你在哪?我很担心你。接电话好吗?”
紧接着又是一条:“是不是我迟到让你生气了?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小雪她当时在机场真的慌了,她一个人,又情绪不稳定,我怕她出事......”
程煜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没问什么,只是说:“要回吗?”
我摇摇头,放下手机,又拿起一串土豆片。
“他......一直这样?”程煜还是问了,语气很平静,没有评判,只是询问。
“变本加厉。”我苦笑,“最开始真的只是偶尔帮忙,后来就成了习惯。他的时间,他的关心,他的承诺,都可以因为‘她需要帮助’而往后排。”
“你忍了多久?”
“三年。”我说出这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我自欺欺人了三年。”
程煜沉默了一会儿,往锅里下了盘鸭血:“今今,你记得高中时,你养的那只仓鼠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那是一只金丝熊,我叫它元宝。
“元宝越狱了好几次,每次你都满屋子找,找到了又放回笼子里。”程煜慢慢说,“后来有一次,它又跑了,你没再找。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它要是真的想走,找回来也会再跑的’。”
我怔住了。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但程煜记得。
“感情也是一样。”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一个人要是真的想留下,就不会一次次离开。如果他走了,那就让他走。强求回来的,也不再是原来那样了。”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红艳艳的油光,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三年,我就像那个一次次找回仓鼠的自己,以为修补好笼子,加固好门窗,就能留住想走的心。可实际上,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走,任何牢笼都关不住他。
而我,不该做那个永远在修补牢笼的人。
“你说得对。”我深吸一口气,“所以这次,我不找了。”
程煜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举起手中的豆奶:“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终于愿意回来了。”他的杯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虽然晚了十年。”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但这一次,不是伤心,而是释然。
这顿串串吃了两个小时。我们聊了很多,聊成都的变化,聊彼此这些年的事,聊以前同学的近况。唯独没聊林辰,没聊我为什么突然回来,没聊我接下来要怎么办。
就像某种默契,他给我空间,让我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
结账时,老刘亲自过来打招呼,看着我们俩,笑眯眯地说:“哟,你俩可好久没一起来了。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我和程煜相视一笑。
是啊,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真的没变。
走出店门,成都下起了小雨。细雨如丝,在路灯下泛着金色的光。程煜撑开伞,大半都倾斜到我这边。
“送你回酒店?”他问。
“嗯。”
车上,暖气再次打开。雨刷有节奏地摆动,划开玻璃上的水痕。电台里在放一首老歌,是周杰伦的《安静》。
“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但心里却异常平静。
到酒店时,雨下得更大了。程煜送我到大堂,把行李箱交给我。
“明天有什么安排?”他问。
“睡觉。”我老实说,“睡到自然醒。”
“好。”他点头,“醒了给我电话,带你去吃好吃的。或者你想自己待着也行,不勉强。”
他总是这样,给我选择,从不强求。
“程煜。”我拉住他的衣袖,这个动作也是小时候常做的,“谢谢你。真的。”
他看着我,眼神在酒店大堂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叶今今,你不用谢我。我只希望你快乐,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地笑。”
我点点头,松开手。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哦对了,奶茶好喝吗?”
“好喝。”我笑了,“和十年前一样。”
“那就好。”他也笑了,“晚安,今今。”
“晚安。”
看着他走进雨中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机场,他也是这样转身离开的。只是那时,我知道我会回来。而现在,我知道,这次我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房间,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终于有勇气打开手机。
林辰的消息已经堆到了99+。从焦急到担忧,从道歉到疑惑,最后几条已经带着些许恼火:
“叶今今,接电话!”
“你到底在哪?这样有意思吗?”
“好,如果你不想理我,那我也不烦你了。等你冷静了我们再谈。”
看,这就是林辰。永远觉得问题出在我“不冷静”,在我“小题大做”,在我“不理解他”。
我一条条看完,内心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曾经,他的一句话就能让我情绪起伏,他的一个表情就能让我揣摩半天。可现在,这些文字就像隔着一层玻璃,我能看到,却感觉不到温度。
最后,我回了一条:
“林辰,我不在西塘,也不会去了。我们分手吧。行李我会找时间收拾,钥匙放在物业。祝你幸福。”
发送,然后关机。
没有解释,没有控诉,没有给他任何反驳或挽回的机会。因为我知道,任何对话最终都会被他引向“你太敏感”“她只是学妹”“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死循环。
而我已经厌倦了在那个循环里打转。
窗外,成都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要洗净一切过往。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终于放任自己哭了出来。不是为失去林辰而哭,而是为那个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了三年的自己而哭。
哭着哭着,我睡着了。
梦里没有江南烟雨,没有失望的等待。只有成都的麻辣鲜香,和一杯永远温热、甜度刚好的奶茶。
这一次,我真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