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公寓顶层的主卧,是绝对属于顾衍舟的领地。
巨大的空间被极简的冷色调主宰。
深灰色的顶级埃及棉床品铺在尺寸惊人的定制大床上,线条冷硬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墙壁是更深的枪灰色,只在床头嵌着一盏造型极简的阅读灯,散发着冷白的光晕。
一整面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都被厚厚的双层隔音玻璃隔绝在外,只留下模糊的光影流转,为这冰冷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疏离的繁华感。
空气里弥漫着他惯用的那款冷冽木质香,前调的雪松与柏树气息锐利而清晰,如同他本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将每一寸空间都牢牢标记上他的气息。
这里没有柔软,没有温度,只有绝对的秩序和掌控。
这里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绝对主权和生人勿近的气场。
苏晚晚被安排在了主卧对面的客房。
与主卧的冷硬不同,客房是精心布置过的米白色调,柔软的羊绒地毯,宽大舒适的布艺沙发,阳光透过轻纱窗帘洒进来,温暖又安宁。
管家陈伯和负责照顾她的女佣张姐都温和周到,一日三餐营养均衡,换洗衣物是顶级品牌当季的柔软新品,一切都无可挑剔。
可苏晚晚依旧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迷路孩子。
她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
巨大的开放式厨房里,那些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嵌入式厨具对她而言如同外星科技,她只敢用微波炉加热张姐准备好的牛奶。
客厅里那面占据整面墙的巨大智能电视,她甚至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智能家居系统偶尔发出的指令提示音,都会让她惊得肩膀一缩。
更多的时候,她蜷缩在客房靠窗的沙发里,抱着一本张姐找来的彩色绘本,眼神却茫然地落在窗外漂浮的云朵上,一坐就是半天。
顾衍舟很忙。
他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早出晚归,甚至常常深夜才归。
偌大的公寓里,大部分时间只有苏晚晚、张姐和陈伯。
张姐负责她的起居饮食,陈伯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维持着整个空间的绝对整洁和运转。
他们对她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苏晚晚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界限——
她是顾先生带回来的“客人”,一个需要被照顾的“麻烦”,但绝非这个家的成员。
每当顾衍舟回来,公寓里那种无形的压力便骤然升高。
即使他径直走向书房或主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苏晚晚也会立刻绷紧神经,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躲回自己的房间,直到听到他关门的声响才敢松一口气。
他身上那种强大的、冰冷的气场,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和想要逃离。
她不敢主动和他说话,甚至连目光接触都尽量避免。
那晚在医院里他给予的短暂庇护和那个名字带来的微弱暖意,在日复一日的陌生、拘谨和这种冰冷的距离感中,几乎消磨殆尽。
她像一只被暂时收容在豪华鸟笼里的金丝雀,安全,却无比孤独。
***
夜,深沉如墨。
窗外的城市灯火也黯淡了许多,只留下模糊的光斑。
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恒定的送风声。
苏晚晚陷在客房柔软的大床里,却被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紧紧攫住。
又是那个梦。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
视线里一片模糊扭曲的红光,是刺眼的车灯?
还是……血?
巨大的撞击声在耳边轰然炸响,骨头碎裂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身体被狠狠地抛起,又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
无边的黑暗像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淹没……
“不要——!”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
苏晚晚像被弹簧弹起一样,整个人从床上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肺里火烧火燎,却吸不进足够的氧气。
眼前依旧是那令人心悸的猩红和黑暗交织的画面,身体残留的幻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恐惧,无边无际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死死地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安全的房间里。
但没用!
那濒死的冰冷和绝望感是如此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拖回那个可怕的雨夜深渊!
“呜……呜……”
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蜷缩在床角,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狼狈地爬满了苍白的脸颊。
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碾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本能地抱紧自己,徒劳地抵御着那来自记忆深渊的冰冷侵袭。
***
几乎是苏晚晚那声尖叫响起的同一瞬间。
主卧厚重的实木门被猛地拉开!
顾衍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刚从浅眠中被惊醒,身上只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
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锐利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对面那扇虚掩着的客房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以及那压抑不住的、令人心悸的啜泣声。
他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比平时更加冷冽迫人。
深更半夜的尖叫和哭泣,毫无疑问是他最厌恶的麻烦和噪音。
他沉着脸,大步流星地穿过宽敞却冰冷的客厅,昂贵的拖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走到客房门口,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壁灯。
昏黄的光线下,苏晚晚蜷缩在宽大床铺的角落,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几乎要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她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
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睡衣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那是一种被巨大梦魇彻底击垮的、纯粹的脆弱。
像一只被猎人陷阱夹断了腿、只能在暗夜里哀鸣的小兽。
顾衍舟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预想中的斥责和冰冷的命令堵在喉咙口,却没能立刻发出。
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更……糟糕。
他见过她在医院初醒时的茫然无措,见过她在评估室里无助地掉眼泪,也见过她在公寓里小心翼翼的拘谨模样。
但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这样,被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彻底淹没,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消散。
那凄厉的尖叫和此刻绝望的呜咽,像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坚硬外壳下某个极其细微的缝隙。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上前。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床上那个被噩梦撕裂的灵魂。
房间里只剩下苏晚晚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空调低微的送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沉重无比。
苏晚晚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余波中,对外界的一切几乎失去了感知。
直到那无声的、却极具存在感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让她无法忽视。
她泪眼朦胧地、极其缓慢地从臂弯里抬起头。
泪水和冷汗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矗立在门口那片昏暗的光影交界处。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是顾衍舟。
恐惧瞬间被放大了十倍!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床头板,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模糊了那张冷峻的脸庞,却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会发火吗?
他会把她赶出去吗?
深更半夜尖叫哭泣,打扰了他休息……她惊恐地想着,巨大的无助和即将被惩罚的恐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丢脸的呜咽,却只能发出更加破碎可怜的抽噎。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顾衍舟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是那冰冷的视线,在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走向她,也没有开口斥责。
他只是迈步,径直走向床边的单人沙发。
那沙发离床不远不近,是一个既能看到她,又不会让她感到过度压迫的距离。
昂贵的丝质睡袍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后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长腿交叠,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支着额角。
姿态看起来甚至有些慵懒,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壁灯下,却依旧锐利如初,牢牢地锁在苏晚晚身上。
他依旧没有说话。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没有任何试图安抚的动作或语言。
他就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审判官。
用他无声的存在,隔开了苏晚晚与那个刚刚将她撕裂的可怕梦魇。
房间里只剩下苏晚晚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两人之间那片沉重得几乎凝固的寂静。
苏晚晚依旧在发抖,泪水也没有停止。
但奇怪的是,当顾衍舟坐下之后,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灭顶的恐惧感,似乎……不再那么尖锐了。
他强大的存在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梦魇带来的冰冷黑暗暂时隔绝在外。
她依旧害怕他,害怕他此刻的沉默和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但另一种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无助中,悄然滋生。就像在冰冷的深海即将溺毙时,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坚硬的轮廓——
你不知道那是救命的浮木,还是即将把你彻底撞沉的冰山,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暂时的锚定感。
她不敢看他,只能再次将脸埋进膝盖,身体依旧在轻微地颤抖。
但抽噎的声音,却在顾衍舟无声的注视下,渐渐地、一点点地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偶尔压抑不住的哽咽。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和沉重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城市夜景无声变幻。
顾衍舟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支着额角的手指修长有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黑暗,落在床上那团微微颤抖的影子上。
那脆弱无助的样子,和他记忆中那个雨夜血泊中伸出的手指,诡异地重合了。
麻烦。
一个巨大、脆弱、需要耗费他宝贵时间和精力的麻烦。
他本该感到厌烦,感到被冒犯。
深更半夜被惊醒,处理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崩溃,简直荒谬。
但为什么……他坐在这里?
为什么看着她一点点从歇斯底里的崩溃中,在这片他制造的沉重寂静里,像被雨水打蔫的小草般,慢慢蜷缩起来,只剩下细微的颤抖和哽咽时,他心中那点被惊扰睡眠的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
他没有答案。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守夜的雕像,任由这诡异的、沉默的守护持续下去,直到床上那细微的哽咽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传来——
苏晚晚在极度的疲惫和情绪宣泄后,竟在顾衍舟无声的“陪伴”下,再次陷入了沉睡。
顾衍舟这才缓缓放下支着额角的手。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
苏晚晚已经睡着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但她抱着膝盖的手已经松开,身体也不再紧绷地蜷缩,而是稍微放松地平躺下来,只是身体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像是惊悸的余波。
顾衍舟的目光在她苍白脆弱的睡颜上停留了几秒。
那毫无防备的样子,和醒着时的小心翼翼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拉过被她踢到一旁的轻薄羽绒被,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最终,那柔软的被子还是严严实实地盖到了她的下巴。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房,轻轻带上了门。
主卧的门合上,公寓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顾衍舟走到主卧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依旧闪烁的城市灯火。
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影,线条冷硬,眼神深不见底。
麻烦。
他在心里再次确认。
只是这个麻烦。
似乎比他预想的……更脆弱,也更……难以简单地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