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云顶别墅开阔的露台花园里。

距离苏晚晚被顾衍舟带回这里,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对于漫长的人生或许只是弹指一挥,但对于一片空白的苏晚晚而言,却像蜗牛爬行般缓慢而艰难地丈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别墅内部奢华得像一座冰冷的宫殿,空旷、寂静,每一件家具都闪着拒人千里的冷光。

佣人们训练有素,行走无声,对她恭敬却疏离,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苏晚晚大部分时间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顾衍舟给她安排的、位于别墅东翼的客房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绚烂的花园,她却只敢隔着厚厚的玻璃,怯生生地窥探那片生机勃勃的色彩。

只有林助理每天定时出现,像一道精准的指令。

她会带来符合苏晚晚尺码的新衣服,质地柔软舒适,却带着商场新衣特有的、陌生的化学纤维气味。

她会监督苏晚晚按时吃药,记录她身体恢复的情况。

她还会用平板播放一些简单的纪录片——

关于动物、植物、或者烹饪,声音平铺直叙,像在给一个懵懂的孩子灌输常识。

“这是长颈鹿,生活在非洲大草原。”

“这是西红柿,可以做菜。”

“这是水,烧开了才能喝。”

苏晚晚安静地听着,看着屏幕上掠过的画面,努力地想去理解,去记住。

但那些画面和声音,像是投进无底深渊的石子,激不起任何熟悉的涟漪。

她点头,努力做出“明白了”的表情,但内心的空洞和茫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深。

林助理的眼神平静无波,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理解,只在意流程是否完成。

顾衍舟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苏晚晚很少见到他。他似乎总在忙,偌大的别墅里,偶尔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或者书房门开关的轻微响动。

偶尔在空旷的走廊上远远瞥见,他永远是那副一丝不苟、气势迫人的模样,深色西装勾勒出挺拔冷硬的线条,目不斜视,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晚晚会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把自己缩得更小,直到那带着冷冽木质香气的强大气场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生怕惊扰了他,引来冰冷的注视。

身体的疼痛在顶尖药物的作用下渐渐平息,手臂的石膏提醒着她曾经历过的可怕。

但另一种更深的、源于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却像无声蔓延的藤蔓,随着日复一日的茫然,越缠越紧。

她像一个被放逐到异星的旅人,听不懂语言,看不懂文字,看不懂别人眼神里的含义。

每一次尝试理解失败,每一次笨拙地弄错东西(比如把智能马桶的烘干键当成了冲水键,水花四溅让她狼狈不堪)

都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恐慌。

这天下午,阳光格外温暖。

林助理例行公事地检查完她的伤口恢复情况,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苏小姐,今天阳光很好,您可以去花园里走走,晒晒太阳对骨骼恢复有好处。”

语气依旧是公事化的建议,不带多少温度。

苏晚晚愣了一下,像被赦免的囚徒,有些不敢相信。

她看向窗外,那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花园,色彩鲜艳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充满了无声的诱惑。

渴望像破土的嫩芽,瞬间压倒了内心的怯懦。

她小心地站起身,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前。

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瞬间,一股鲜活、澎湃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与别墅内部截然不同的、混杂着无数种气味的洪流!

泥土被阳光晒过后散发出的、带着微腥的湿润芬芳。

刚刚修剪过的青草,断面处涌出的、浓烈而清冽的草汁气息。

无数花朵争相绽放吐露的甜香——

玫瑰浓郁馥郁,茉莉清幽淡雅,不知名的小野花则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甜味……还有树叶在光合作用下散发出的、类似森林般清新微涩的绿意。

这些气息如此强烈、如此复杂,却又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交响乐,瞬间冲垮了苏晚晚感官的堤坝!

她站在门口,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自由而鲜活的空气。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病房记忆,别墅里空旷的寂静和疏离感,在这一刻被这浓郁的生命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种奇异的、无法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走进了这片色彩与香气的海洋。

她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忘记了林助理的叮嘱,忘记了顾衍舟可能存在的目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些摇曳生姿的植物,和空气中那千变万化、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她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色薰衣草前蹲下。

细长的花穗上缀满了小小的花朵,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宁静悠远的香气。

苏晚晚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细小的花瓣。

触感微凉而柔软。她不由自主地捻下一小片花瓣,凑到鼻尖。

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熟悉的、安抚人心的气息瞬间充盈了她的胸腔。

没有思考,没有回忆,一种近乎本能的舒适感从心底弥漫开来,让她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第一次真正地、松弛了一点点。

她像被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沿着花径慢慢走着,指尖流连过不同的植物。

一株叶子形状奇特的矮小灌木(迷迭香)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轻轻揉搓了一下它深绿色的针状叶片,一股强烈、清冽、带着松木和樟脑般穿透力的辛香立刻释放出来,刺激着她的鼻腔,我她精神一振,连带着因迷茫而昏沉的头脑都似乎清醒了几分。

旁边是几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洋甘菊)。

花朵小小的,像雏菊。她摘下一朵,放在手心轻轻揉碎。一股淡淡的、类似苹果的清甜香气混合着一丝微苦的药草气息弥漫开来。

这种气味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和安心。

我走走停停,像初入宝库的孩子,充满了新奇和探索的欲望。

我捻碎薄荷叶,感受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冰凉清爽;

我触碰盛开的栀子花,那浓郁甜美的香气几乎将她包裹;

我甚至好奇地摘下一小片香樟树油亮的叶子,揉碎后,那沉稳厚重的木质香气让她微微蹙眉,却又觉得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嗅闻,指尖都会沾染上植物特有的汁液和气息。

我无意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沾着绿色汁液和花粉的指尖,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指尖凑近鼻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嗅。

那是一种混合的、属于我自己的指尖气息——

泥土的微腥,草叶的清新,迷迭香的辛烈,薰衣草的宁静,洋甘菊的微甜……

它们在我敏感的嗅觉世界里奇妙地融合、变幻,形成一种独一无二、只属于此刻的“气味印记”。

我沉浸在这种无声的交流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神情。

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完全沉浸在感官世界里的状态。

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恐惧,仿佛与这花园里的草木精灵融为一体。

***

顾衍舟结束了一个冗长的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习惯性地俯瞰整个花园,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目光随意扫过,却在触及花园某个角落时,蓦地顿住。

是苏晚晚。

她蹲在那一小片香草园里,背对着他,纤细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顾衍舟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她跑出来做什么?

林助理没看住她?

他正准备拿起内线电话,手指却停在半空。

他看到苏晚晚伸出了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丛薰衣草的花穗。

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

然后,她捻下一小片花瓣,凑到鼻尖,深深地嗅闻。

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鼻翼因为用力吸气而微微翕动。

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惯有的怯懦和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圣洁的宁静。

顾衍舟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极其轻微地拨动了某根生锈的弦。

那感觉陌生而突兀。

他看着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迷迭香丛前,揉搓叶片,嗅闻。

又走向洋甘菊,摘花,揉碎,嗅闻……她像一只在花丛中流连忘返的蝴蝶,脚步轻盈而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甚至摘下一片香樟叶,揉碎后嗅闻时微微蹙眉的表情,都带着一种不自知的生动。

她走走停停,指尖沾染了各种植物的汁液和气息。然后,顾衍舟看到了那个动作。

她抬起沾着绿色汁液和花粉的右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凝视了片刻。

阳光照在那几根纤细的手指上,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

接着,她极其自然地将指尖凑近鼻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嗅。

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痴迷,仿佛指尖沾染的不是寻常植物的气息,而是某种稀世珍宝的芬芳。

那个画面,像一枚无声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顾衍舟冰封的眼底。

他见过无数女人精心保养的、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也闻过各种昂贵的、精心调配的香水。

但从未有人,会如此自然、如此专注地去嗅闻自己指尖沾染的、最原始朴素的植物气息。

阳光炽烈,花园里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而她,那个苍白脆弱的失忆者,蹲在花丛中,闭目嗅闻指尖的模样,却奇异地定格成了这片喧嚣色彩中最宁静、最纯粹的一帧画面。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小石子,在他心底最沉寂的角落,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悸动太陌生,太微弱,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捕捉到它的存在,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被什么东西悄然触动后的短暂失神。

他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形依旧挺拔冷硬,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深色的西装包裹着他,与窗外花园的明媚热烈形成鲜明对比。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清晰的轮廓,却无法融化他眼底深处那层常年不化的寒冰。

他看着苏晚晚。

看着她像懵懂的精灵,在香草与花叶间流连。看着她指尖拂过薰衣草紫雾般的花穗,沾染上迷迭香辛烈的绿意,揉碎洋甘菊清甜的花瓣。

看着她最终抬起那只沾染了花园气息的手,凑近鼻端,闭目深嗅。

那个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他看到了她微微颤动的长睫,在阳光下投下小片阴影。看到了她鼻翼因为用力吸气而细微的翕动。

看到了她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茫然和怯懦,在那一刻被一种奇异的宁静短暂覆盖。

他看得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苏晚晚似乎嗅够了指尖那混合的气息,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目光带着一丝满足后的迷蒙,无意识地投向别墅的方向。

她的视线,隔着明亮的玻璃,毫无预兆地撞上了顾衍舟沉沉的、深不见底的目光!

像受惊的小鹿骤然发现了潜伏的猛兽!

苏晚晚脸上的那点宁静和迷蒙瞬间碎裂!

血色“唰”地从脸上褪去,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牵扯到受伤的手臂,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我做了什么?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是不是生气了?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像两道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下意识地将那只还沾着草汁花粉的手飞快地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像被钉在阳光下的蝴蝶标本,脆弱,无助,惊恐万分。

刚才花园里的片刻宁静和自由,如同一个易碎的肥皂泡,在接触到顾衍舟目光的瞬间,啪地一声,彻底破灭了。

顾衍舟将她的惊惶失措尽收眼底。

她藏手的动作,她煞白的脸色,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惧,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强烈,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一个强大、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他薄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眼底深处那丝因她专注嗅闻指尖而起的、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被更深的、如同寒潭般的静默所吞噬。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斥责,没有询问,甚至连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没有。

他只是极其冷淡地、居高临下地最后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又或者,像看一只误闯了禁地、终于被主人发现的迷途小兽。

不带温度,不带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然后,他漠然地转过身。

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书房窗帘之后,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落地玻璃窗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以及花园里那个僵立着、浑身冰冷、仿佛被遗弃在阳光下的单薄身影。

苏晚晚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阳光依旧温暖,花香依旧浓郁,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指尖残留的植物清香,此刻也变得冰冷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