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天空蓝得澄澈透亮,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云顶公寓巨大的落地窗晒得暖融融的。
苏晚晚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那张能将她整个人陷进去的奶白色羊绒沙发里,下巴搁在膝盖上,像只晒着太阳发呆的猫。
顾衍舟今天没去公司。
他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服,罕见地没待在书房,而是在客厅另一侧宽敞的办公区处理文件。
阳光同样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指尖偶尔在平板上划过,静谧的空气里只有他翻阅电子文件的轻微声响。
苏晚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从窗外灿烂得过分的世界,悄悄溜回到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三天了。
自从被林助理不容分说地带回这座奢华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金丝笼”,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
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公寓内,身边永远是沉默高效的佣人,或者林助理那张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温度的脸。
顾衍舟像一尊遥远的神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后,偶尔出现在餐厅或客厅,也总是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匆匆而过。
苏晚晚像一只闯入精密仪器的笨拙小鸟,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部件,或者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声响。
我学会了使用那些复杂的智能家电,习惯了餐桌上永远精致却食不知味的菜肴,甚至开始能在佣人无声的注视下,独自在巨大的露台上安静地待上整个下午。
可心底那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却像被阳光晒醒的种子,悄悄破土,顽强地探出头。
尤其是此刻,看着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远处公园里隐约可见的嬉闹人群,那份被圈禁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沙发柔软的绒毛,嘴唇抿了又抿,像在积蓄着什么微不足道的勇气。
目光再次飘向顾衍舟,他刚端起手边的骨瓷咖啡杯,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
“顾……顾先生?”
苏晚晚的声音很小,带着试探性的颤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顾衍舟的动作顿住。
他放下咖啡杯,抬眸,深邃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沙发角落里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身影。
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希冀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某种渴望被带出门溜达的小动物。
“嗯?”
他发出一个单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询问。
那目光让苏晚晚的心跳骤然失序。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把沙发绒揪得更紧了,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
“我……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说完这句话,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头垂得更低,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像初绽的桃花瓣。
我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冰冷的拒绝。
林助理说过无数次,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麻烦”,顾先生的时间比黄金还宝贵,我不该有任何非分的要求。
时间在沉默中拖延了几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去哪?”
顾衍舟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预想中的不耐,也没有丝毫的温和。
苏晚晚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他没立刻拒绝!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
我急切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雀跃,指向窗外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招牌:
“就……就去那个!超市!可以吗?”
我顿了顿,似乎觉得要求太具体了,又连忙补充,声音更小了些:
“我……我保证很快回来……不会乱跑……我……我就想看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恳求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渴望。
那光芒太过纯粹,直白地映照出她被禁锢已久的对外界的向往。
顾衍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抹脆弱又执拗的亮色,像一根极细的羽毛,在他心底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轻轻搔刮了一下。
麻烦。
他清晰地告诉自己。
带她出去,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意味着额外的精力消耗,意味着打破他早已规划好的、高效运转的日程。
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双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揪紧沙发绒、指节发白的小手,顾衍舟第一次发现,那两个字似乎……
有点难以出口。
他沉默着,指尖在平板光滑的边缘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
客厅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送风的细微嗡鸣。
就在苏晚晚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以为希望再次破灭,准备把头埋回膝盖里时——
“半小时。”
顾衍舟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却像天籁般落在苏晚晚耳中。
我倏地抬头,眼睛瞬间睁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换上外套。”
顾衍舟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里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让林助理跟着。”
他补充了一句,依旧是掌控全局的姿态,但那扇紧闭的门,终究是为她打开了一条缝隙。
***
“嘉荣精品生活超市”巨大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巨大的玻璃门自动滑开,扑面而来的冷气和喧闹的人声、琳琅满目的色彩瞬间将苏晚晚淹没。
我站在入口处,像是第一次踏入异世界的旅人,脚步钉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近乎惊叹的迷茫。
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高耸的货架切割,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包装各异的商品,像一座座由食物和生活用品堆砌成的奇幻山峰。
头顶是明亮的、如同小型太阳般的射灯,将每一颗水果的光泽、每一瓶饮料的透亮都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里混杂着烘焙区新鲜面包的浓郁奶香、水果区的清甜、生鲜区的淡淡海腥味,还有无数种难以名状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
“哇……”
一声小小的、带着气音的惊叹,不受控制地从苏晚晚唇边溜出。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片从未想象过的、丰盛到令人眩晕的景象。
推着购物车的人流在她身边穿梭,孩子的嬉笑声、促销员的吆喝声、背景音乐的旋律……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声浪,冲击着我被隔绝太久的感官。
林助理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像个尽职的隐形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顾衍舟站在苏晚晚身旁,他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休闲装,依旧难掩通身的矜贵气度。
他微微蹙着眉,显然对这嘈杂的环境并不适应,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和疏离。
但当他侧目看到苏晚晚那副完全被震撼住、仿佛误入糖果屋的孩子般的神情时,那微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些许。
“跟上。”
他言简意赅,率先迈步走向旁边一辆空着的银色购物车。
苏晚晚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小跑两步跟上。
我看着顾衍舟那双骨节分明、一看就属于掌控权柄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购物车的金属把手,那画面竟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他推着车,步伐沉稳地汇入人流。
苏晚晚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衍舟身侧,但我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顾先生!这个!”
我突然在一个堆满了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糖果的货架前停住脚步,指着其中一种做成小动物形状、包装亮晶晶的软糖,声音里是纯粹的惊奇和毫不掩饰的喜爱。
“它们……像小兔子!”
我拿起一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面凸起的兔子耳朵图案,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顾衍舟停下脚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花花绿绿的廉价糖果?他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理解。
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购物清单里。
“你喜欢?”
他垂眸看着她,语气平淡。
“嗯!”
苏晚晚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迟疑,看了看包装,又看了看顾衍舟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声问:
“可以……拿一包吗?就一包。” 那眼神,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像怕被拒绝的小动物。
顾衍舟的目光在她写满渴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麻烦。
他想。
毫无营养的工业糖精。
但看着她攥着那包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样子,那句“放下”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极其轻微的下颌动作。
苏晚晚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纯粹喜悦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她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将那包兔子软糖小心翼翼地放进购物车角落,还用手轻轻拍了拍,仿佛怕它掉出来。
这个小插曲似乎点燃了苏晚晚探索的热情。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跟着,胆子也大了些,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开始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好奇地穿梭张望,但始终保持着顾衍舟在她视线范围内的距离。
“顾先生!这个好香!”
我停在烘焙区巨大的玻璃柜台前,指着里面刚出炉的、金黄油亮的蛋挞,鼻翼微微翕动,像只嗅到美味的小馋猫。
“顾先生!那个盒子好漂亮!”
我指着货架上一排设计精美的进口曲奇礼盒。
“顾先生!快看!那个灯会变颜色!”
我又被家用区的智能氛围灯吸引,看着那不断变幻的光影,惊奇地低呼。
她总是先惊叹,然后带着一种“这个可以吗”的询问眼神看向顾衍舟。
顾衍舟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偶尔在她拿起一些过于奇怪或者明显无用的东西(比如一个造型夸张的卡通泡面碗)时,才会用眼神示意她放下。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看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那些他司空见惯甚至不屑一顾的商品前流连、惊叹,眼底深处那点因为环境嘈杂而升起的不耐烦,竟奇异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新奇的平静所取代。
他推着车,步伐不疾不徐。
购物车里的东西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着:
除了那包兔子软糖,还有她好奇拿起的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棉质拖鞋,一小盒被她评价为“闻起来像春天”的草莓,几包她看着包装图片觉得“一定很好吃”的进口小饼干……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甚至有些幼稚的小玩意。
林助理尽职地跟在后面,看着购物车里那些与顾衍舟身份气质格格不入的东西,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苏晚晚完全沉浸在这片喧嚣而多彩的世界里。
她拿起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仔细看着上面看不懂的外文,又凑近闻了闻,似乎想透过包装纸嗅到里面的味道。
她的侧脸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周围嘈杂的人声、背景音乐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顾衍舟推着车,停在几步之外等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像个孩子般对着货架上的东西好奇地研究,看着她因为发现一点小小的“宝藏”而眼睛发亮,看着她完全放松下来的、甚至带着点雀跃的背影——
这与在公寓里那个总是带着不安和拘谨、像惊弓之鸟般的苏晚晚判若两人。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滑过他冷硬的心底。
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丝春水。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紧抿的、总是显得过于冷峻的唇角线条,在超市明亮的灯光和喧闹的背景音中,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他很快移开目光,重新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淡漠神情,推着车,走向下一个货架区。
“走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喧嚣中清晰地传来。
苏晚晚回过神,连忙放下那盒巧克力,小跑着跟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新奇和兴奋的红晕。
购物车吱呀作响,里面堆满了她在这个崭新世界里发现的、微不足道却闪闪发光的“珍宝”。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高大的身影旁边,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小尾巴,第一次觉得,这个庞大而陌生的世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阳光透过超市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购物车里那些色彩斑斓的小东西,和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细微之处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