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云顶公寓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初冬午后的阳光难得炽慨,将客厅的每一寸大理石地面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暖金。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令人放松的木质香氛,那是顾衍舟惯用的味道,此刻却奇异地混合了一丝清甜的花果气息——苏晚晚早上在露台上用新开的几朵小苍兰和几片柠檬叶随手捣鼓出来的“实验品”留下的余韵。

苏晚晚赤着脚,踩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像一只午后慵懒的猫。她刚刚被顾衍舟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唤醒——梦里是冰冷刺骨的雨水、刺眼的车灯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此刻,残留的惊悸被温暖的阳光和男人那句低沉有力的“别怕,我在”暂时驱散,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软和奇异的安心。

她抱着一个软绵绵的抱枕,蜷在沙发上,看着顾衍舟走向书房的高大背影。阳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每一步都带着沉稳的力量感。直到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视线。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恒温系统细微的送风声。

苏晚晚抱着抱枕,下巴搁在柔软的布料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时的温度和力道,沉稳的心跳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盖过了噩梦的余音。一种陌生的、带着甜丝丝暖意的情绪,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浸润了她空茫许久的心田。她甚至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那里仿佛还停留着他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泪痕时留下的、微妙的触感。

顾衍舟……这个名字在她空白的记忆里,从最初那个冰冷强势的符号,渐渐染上了温度,变得具体而坚实。他是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的人,是给她名字的人,是收留她的人,是……在黑暗将她吞噬时,毫不犹豫将她护在怀中的人。

一种想要靠近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滋生出来。像藤蔓悄然缠绕上心扉。不是为了寻求保护,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份刚刚感受到的、令人心安的暖意并非幻觉,确认那个给予她庇护和安全感的男人,就在那扇门后,触手可及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苏晚晚放下了抱枕,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边缘,悄无声息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停在门前,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内一片寂静。没有键盘敲击声,没有翻动文件的声音,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上了冰凉光滑的门把手。黄铜的质感,带着冬日的寒气。她犹豫了一瞬,那个“书房重地,任何人不得擅入”的警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心中那股更强烈的、想要靠近的暖流冲散了。

她只是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只是想确认,他就在那里。

手腕微微用力,门锁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沉重的胡桃木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瞬间从门缝里扑面而来,将客厅里的温暖阳光和清甜余韵彻底隔绝在外。那是纸张、旧皮革和一种极其冷冽、近乎陈旧的木质香混合的味道,深沉,厚重,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固的悲伤。

苏晚晚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激得微微瑟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将门缝推得更开一些,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书房的格局开阔,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灰色丝绒窗帘严密地遮挡着,只留下边缘缝隙透入的几缕微光,在深色的实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近乎黄昏的、沉郁的昏暗里。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里面塞满了厚重的、书脊颜色沉暗的典籍,像一排排沉默的守卫。一张线条冷硬、材质厚重的巨大书桌摆在中央,上面整齐地堆放着文件和几台关闭的显示器,如同一个冰冷的指挥台。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与顾衍舟本人气质高度契合的冷峻、秩序和绝对的掌控感,但同时又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被时间尘封的孤寂。

苏晚晚的目光怯生生地在昏暗的空间里游移,带着一种闯入禁地的紧张和好奇。最终,她的视线被书桌一角,一个被单独放置在丝绒衬垫上的东西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香水瓶。

它的样式极其古老,与这间现代冷硬的书房格格不入。瓶身是厚重的水晶,切割成繁复的多面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微而神秘的光泽,像深海里沉睡了千年的宝石。瓶颈修长优雅,上面缠绕着细如发丝的金色藤蔓浮雕,一直蔓延到同样由水晶雕琢而成的瓶塞顶端,那里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颜色深沉的祖母绿。岁月的痕迹在瓶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水晶不再完全澄澈,带着些许天然的雾气和微不可察的细小冰裂,瓶口处包裹瓶塞的金属箍环也已经氧化发黑,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贵族,周身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哀伤气息。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苏晚晚也似乎能隐隐嗅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香气从那紧闭的瓶塞缝隙中逸散出来——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早已凋零在时光深处的芬芳,带着暮春最后的繁花、雨后被碾碎的青草、某种珍贵而苦涩的木料,以及一丝……难以名状的、近乎永恒的怀念。

这缕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住了苏晚晚的心脏,猛地一扯!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灵魂深处骤然苏醒。不是熟悉,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共鸣!仿佛她的灵魂都在因为这个瓶子而发出无声的尖啸和悲鸣!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尖锐得如同钢针贯穿太阳穴,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甚至炸开了几颗金色的星点。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像被那古老瓶子里散发出的无形力量召唤着,不由自主地迈步,朝着书桌,朝着那个水晶香水瓶走去。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无声,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踏出沉重的回响。头痛并未减轻,反而随着靠近而加剧,但那份诡异的、致命的吸引力却更加强烈。

近了,更近了。

她终于站在了巨大的书桌前。那个古老的水晶瓶近在咫尺,瓶身幽幽折射着她苍白而惊悸的脸庞。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钻入她的鼻腔,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魔力,搅动着记忆深处那片死寂的浓雾。

苏晚晚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所有的警告和界限。她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探究欲,缓缓地、缓缓地伸出了手。纤细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冰凉而坚硬的水晶瓶身。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感受到那古老水晶独特质感的瞬间——

“谁让你进来的?!”

一个冰冷到极致、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声音,裹挟着骇人的风暴,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书房门口炸响!

苏晚晚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像一只被猛兽利爪按住的兔子,惊恐万分地转过身。

顾衍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敞开的书房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客厅透入的光线,如同骤然降临的、散发着无尽寒意的神祇,将门口那片区域彻底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翻滚着令人胆寒的墨色旋涡,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暴怒和……一种苏晚晚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性的冰冷!

他死死地盯着她,视线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钉在她那只还停留在水晶瓶上的手上。整个书房的气压骤降,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连灰尘都仿佛被冻结在空中。那股沉郁的木质香和纸张气息,瞬间被一种更恐怖的、源于他自身的、冰冷而暴戾的气场所吞噬!

苏晚晚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水晶瓶的冰凉触感,但更刺骨的寒意却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而惊恐的气音。

“我……我……”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顾衍舟没有再看那只香水瓶,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牢牢锁在苏晚晚煞白惊恐的脸上,一步步向她逼近。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丧钟,一下下敲打在苏晚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和那骇人的怒火,几乎要将这昏暗的书房点燃,也将苏晚晚彻底碾碎。

“出去!” 他终于走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冰冷的两个字,如同裹挟着冰渣的寒风,劈头盖脸地砸向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命令意味。

苏晚晚浑身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水晶瓶烫手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甚至不敢再看顾衍舟那盛怒之下、如同深渊般可怖的眼睛,也顾不得脚底的冰冷和身体的僵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个瞬间化为炼狱的书房禁地。

沉重的书房门在她身后被顾衍舟用更大的力道猛地甩上,发出“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音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晚晚的耳膜上,也彻底劈碎了她心中刚刚萌芽、还带着暖意的某种东西。

她背靠着冰冷的客厅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书房门紧闭着,像一道冰冷的、不可逾越的深渊,隔开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顾衍舟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死死盯着那个被苏晚晚触碰过的水晶香水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翻涌着暴怒、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侵犯了最神圣领域的惊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瓶身,仿佛要拂去刚才那个陌生女孩留下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震视,与刚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书房内昏暗依旧。那瓶古老的水晶香水瓶,依旧沉默地立在丝绒衬垫上,瓶身上镶嵌的祖母绿在幽暗中,反射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丝……难以愈合的旧伤。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沉重地回响。许久,一声低沉得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彻骨寒意的质问,在寂静中缓缓荡开:

“苏晚晚……你到底想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