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公寓顶层,巨大的弧形露台像一艘漂浮在钢铁丛林之上的静谧方舟。
这里被精心布置成一个小型的空中花园,名贵的兰花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优雅绽放,绿意盎然的蕨类植物垂下柔软的枝条,空气里浮动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然而,此刻露台一角的景象,却与这份精心雕琢的精致格格不入。
苏晚晚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赤着脚,蜷坐在一张铺着柔软藤席的矮榻上。她面前的小矮几上,一片狼藉。
几朵被揉捏得不成形的粉白玫瑰花瓣可怜兮兮地散落在光滑的玻璃台。一小块刚从厨房“借”来的肉桂,被笨拙地用小刀刮下棕色的粉末。
甚至还有几片雪松木的碎屑——那是她趁着管家修剪花园里那棵名贵雪松盆景时,偷偷捡回来的宝贝。
矮几中央,放着一个从厨房角落里翻出来的白色小瓷碗。碗里是那些花瓣、叶片、香料粉末的混合物,颜色斑驳,形态狼狈。
苏晚晚手里握着玻璃小杵,正全神贯注地、一下一下地捣着碗里的东西。
“笃…笃…笃…”
沉闷的敲击声在安静的阳光房里回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笨拙。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吃力。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颊边,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
纤细的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又极其危险的实验。
自从那天被顾衍舟从书房厉声喝止后,那个古老香水瓶的影像和那股若有似无的、勾魂摄魄的幽香,就像一枚深埋进血肉的刺,时不时地就扎她一下。
恐惧让她不敢再靠近书房半步,甚至连经过那条走廊,心都会不自觉地揪紧。
可是,对“气味”的渴望,对那种能牵动灵魂深处某种东西的“香气”的迷恋,却像蛰伏的藤蔓,在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疯狂滋长。
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召唤,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远比顾衍舟冰冷的眼神带来的威慑力更加原始和强大。
她需要闻到点什么。
需要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气息,来填补她空茫脑海里的巨大空洞,来安抚那无处不在的、因未知而生的焦虑。
于是,露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成了她秘密的“实验室”。
花园里随手可摘的花草,厨房里触手可及的香料,成了她唯一的材料。没有配方,没有指导,只有心底那点模糊的、近乎直觉的“感觉”。
“这个…好像太甜了……”
她停下捣杵的动作,皱着鼻子凑近小碗,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郁的玫瑰甜香混合着薄荷的清凉扑面而来,却显得有些单薄和浮躁,缺少了某种能沉淀下来的东西。
她苦恼地咬着下唇,目光在散落的“原料”中搜寻。
视线落在了那几片深棕色的雪松木屑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片。木质特有的、带着一丝清苦和凛冽的香气钻入鼻腔。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像那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冷冽又沉稳的木质尾调。
苏晚晚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将那片小小的木屑放进了已经变成糊状的混合物里,然后再次握紧了玻璃杵。
“笃…笃…笃…”
这一次,她捣得更用力,也更专注。
雪松的气息霸道地渗入,与玫瑰的甜腻、薄荷的清凉、肉桂的辛香激烈地碰撞、融合。
碗里的混合物颜色变得更加浑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又奇异的香气。
它不再仅仅是甜或凉,而是多了一种沉静的、带着疏离感的木质基底,像冰冷的岩石托住了漂浮的云霞。
苏晚晚停下动作,再次深深嗅闻。
她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微弱的电流,缓缓流过她空茫的心田。
虽然粗糙,虽然混乱,但这缕由她亲手“创造”出来的气息,却仿佛暂时填补了记忆缺失带来的巨大黑洞,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苏晚晚”的掌控感。
她小心翼翼地将碗里那些散发着奇异混合香气的糊状物,一点点涂抹在几块干净的、用来垫花盆的白色小陶片上。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抬手随意地抹去,白皙的手背上沾染了绿色的草汁和棕色的香料粉末,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透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看着矮几上那几块散发着复杂气息的小陶片,像看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藏,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疲惫和满足的、浅浅的笑容。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将她与矮几上那片混乱而生机勃勃的“实验场”融为一体。
***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云顶公寓。书房厚重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方透出一线冷白的光。
顾衍舟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昂贵的丝质睡袍松垮地系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跨国财务数据。
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燃烧后留下的、浓重而呛人的苦涩气息,却丝毫无法安抚他紧绷的神经。谈判陷入僵局,对手步步紧逼,每一个数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太阳穴上突突地跳。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他烦躁地扯开睡袍的领口,试图汲取更多空气。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额角,却无法驱散脑海中盘旋的、令人窒息的数字和对手狡诈的面孔。
失眠的阴影如同附骨之蛆,缠绕着他。闭上眼睛,是更深的焦灼;睁着眼睛,是屏幕刺目的光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之气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猛地将手中的雪茄狠狠摁熄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轻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烦躁即将达到顶峰时,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如同穿过厚重石缝的清风,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顾衍舟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是什么?
不是他惯用的冷冽木质香,也不是书房里残留的雪茄苦味,更不是窗外城市夜晚的浑浊气息。
它很淡,淡到几乎难以捕捉,却异常执着地萦绕在空气里。初闻是清冽微苦的雪松木气息,带着山林的冷冽和岩石的坚硬,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几分燥热。
紧接着,一丝温婉柔和的薰衣草花香弥散开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宁神力量,悄然渗透紧绷的神经。在这清冷与安宁交织的底色上,竟然还跳跃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暖甜辛香——那是肉桂?
这几种气息本应格格不入,此刻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交融在一起。
雪松的冷冽压住了薰衣草的甜腻,薰衣草的柔韧又中和了雪松的刚硬,而那一点点的肉桂辛甜,像画龙点睛的一笔,给这份冷与暖的平衡增添了一抹跳脱的生命力。
它不华丽,不浓烈,甚至带着手工制作的粗糙感,却精准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插入了顾衍舟被烦躁和压力层层锁死的神经。
那沉重如山的压迫感,竟在这缕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中,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紧绷的太阳穴传来一阵细微的、舒缓的麻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摩着。
那盘踞在胸口、几乎要炸开的窒息感,也奇迹般地消退了一点点,让他得以吸入一口真正顺畅的空气。
顾衍舟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惊疑。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猎豹,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书房里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
他循着那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香气,一步步走向紧闭的书房门口。
他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了厚重的实木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那缕奇异的香气,在此处变得清晰了一些,源头似乎就在门外不远处的地板上。
顾衍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就在他书房门外的墙根下,安静地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白色的、类似陶土的东西。
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还有些毛糙。
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小东西,正源源不断地、顽强地向四周散发着那缕将他从焦躁深渊边缘拉回来的奇异香气。
顾衍舟缓缓蹲下身。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块小小的、还带着一点点微温的香氛蜡片。
触感微硬,带着手工捏制的粗粝感。凑近鼻端,那混合着雪松、薰衣草和肉桂的独特气息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冷冽、宁神、带着一丝跳脱的暖甜。
这绝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香氛产品。这粗糙的质感,这大胆又古怪的搭配……
一个名字,瞬间撞入顾衍舟的脑海——苏晚晚!
只有她。只有那个在露台上偷偷摸摸捣鼓花草香料、把自己弄得像只小花猫的女孩!
她居然……把这个东西放在了他的书房门口?
她是怎么知道……他此刻正被失眠和烦躁折磨得几乎失控?是巧合?还是……她有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气息和情绪的惊人直觉?
顾衍舟捏着那块小小的蜡片,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默。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走廊另一端,苏晚晚紧闭的房门。
门缝下漆黑一片,里面的人显然早已熟睡。
指尖传来的蜡片微温早已散尽,只剩下它自身散发的那缕奇异而宁神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尖,也悄然渗透进他方才还一片兵荒马乱的心绪。
他没有说话。没有敲门质问。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那捏着蜡片的手指,并没有如往常处理任何“无关紧要之物”般,将其随意丢弃。
他沉默地转身,走回书房,轻轻关上了门。
那块小小的、粗糙的、散发着安宁气息的白色蜡片,被他轻轻地、放在了书桌一角,那个象征着绝对秩序和掌控力的冰冷金属笔筒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