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楼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张稿纸上。
仅仅一句话,就将他瞬间拉回了那个血与火的午后,拉回了王大山弥留之际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里。
他继续往下看。
文章里没有一句口号,没有一个“伟大”或者“崇高”的词。
它只是在讲故事。
讲李二牛怎么把脚趾冻掉知觉后,还傻乎乎地问“我的脚还在吗”。
讲哨所的战士们,怎么把一张褪色的女明星画报传来传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们贫瘠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讲一个叫赵铁柱的兵,收到家里寄来的信,得知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个人跑到沙丘后面,对着家的方向,一边笑一边嚎啕大哭。
文章的结尾,写回了王大山。
“他没能吃上他娘做的红烧肉,但他用生命,守护了千万个能让孩子吃上红烧肉的家。在这片广袤的、寂静的边防线上,每一个士兵的心里,都藏着一碗属于自己的‘红烧肉’。那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归途。”
萧玉楼看完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又酸又胀,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带兵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把他的兵,写得如此有血有肉,如此……让人心疼。
这不是一篇通讯稿。
这是他手下那群半大孩子们的……墓志铭。
他抬起手,想去摸一摸稿纸上的字,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怎么样?”苏畅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萧玉楼猛地回神,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泛红的眼眶,声音沙哑得厉害:“……还行。”
他拿起稿纸,站起身,像逃一样地冲出了门,甚至忘了回答苏畅的问题。
他一路冲到宣传科,钱科长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萧团长,怎么样?有思路没?”
萧玉楼没说话,只是把那几页稿纸,拍在了他桌上。
“这是什么?”钱科长疑惑地拿起。
他只看了一眼标题,就愣住了。
然后,他看完了第一段,嘴巴微微张开。
等他看完第二段,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凑得更近了。
当他把整篇文章看完时,他整个人都僵在了椅子上,手里的稿纸飘落在地都毫无察觉。
“老钱?老钱?”萧玉楼皱眉喊了两声。
钱科长像是被按了重启键,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差点把桌子都给掀了。
“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一把抓住萧玉楼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这是谁写的?!这是哪个大神写的?!这……这他妈是天才啊!”
他语无伦次,捡起地上的稿纸,翻来覆去地看。
“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这哪里是通讯稿,这简直是报告文学!不!比报告文学还牛!”他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行,我得马上给政委送去!马上!”
说完,他揣着稿纸,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萧玉楼。
半小时后,萧玉楼被叫到了政委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看到政委正戴着老花镜,趴在桌上,逐字逐句地看着那篇文章。
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政委看得很慢,很仔细。
当他看到结尾时,这个在战场上流血都没眨过眼的老军人,缓缓地摘下了眼镜,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节,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好……好啊……”他声音嘶哑,抬头看向萧玉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亮光。
“玉楼,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位高人?”
萧玉楼沉默了一下,说:“我爱人,苏畅写的。”
“苏畅?”政委一愣,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就是上次帮苏联专家解决技术难题的那个苏畅同志?!”
“是她。”
“好!好哇!”政委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然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这不是一篇文章,玉楼!这是一发打进人心的精神炮弹!它把我们边防军人的苦、乐、血、泪,全都写活了!”
他拿起稿纸,指着上面的字,对萧玉楼说:“立刻!马上!把这份稿子用加急电报发到军区!直接署名苏畅!我要让整个军区的领导都看看,我们一团,不仅能打硬仗,还能出这种有风骨的好文章!”
当天下午,这篇文章就出现在了军区宣传部部长的案头。
据说,那位以严苛著称的部长看完后,沉默了足足十分钟,然后亲自打电话给《军报》总编,只说了一句话:“明天的头版,留给我。”
第二天。
整个边防一团,都炸了。
最新一期的《军报》,破天荒地用整个头版,刊登了一篇来自他们团的文章——《有一种思念,叫红烧肉》。
作者:苏畅。
这篇文章,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军营。
训练场上,休息的间隙,战士们围成一圈,听着识字的文书,一字一句地念着报纸上的内容。
念到李二牛冻掉脚趾时,好几个新兵蛋子都红了眼眶。
念到赵铁柱对着沙丘嚎啕大哭时,一群铁血硬汉都沉默了,想起了远方的妻儿。
当念到王大山的结尾时,整个训练场,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老兵,突然低声抽泣了起来。
那哭声像会传染,很快,一片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在训练场上空回荡。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冰冷的战斗机器,不是一个个模糊的编号。
他们的苦,他们的累,他们的思念和牺牲,被人看见了,被人读懂了。
“嫂子……真是神了……”陈东拿着报纸,手都在抖,“她……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家属院里,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看见没?《军报》头版!署名苏畅!就是萧团长家那个!”
“我的乖乖,人家不光长得仙,这脑子也跟咱们不一样啊!”
“上次是俄语,这次是写文章,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王翠花坐在角落里,听着周围的议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现在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萧玉楼,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奇妙的一天。
一整天,那张刊登着文章的报纸,都被他有意无意地夹在腋下。
开会时,他会把报纸拿出来,工工整整地放在桌上,那块印着“苏畅”名字的版面,永远朝外。
去食堂吃饭时,他会把报纸压在饭盒边上,生怕被油渍弄脏。
路上碰到别的干部,对方跟他打招呼:“萧团长,看了今天的军报没?你家属可真是……才女啊!”
他就会板着脸,从鼻子里“嗯”一声,嘴角却压抑不住地微微上扬,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开,留给对方一个写满了“与有荣焉”的背影。
他甚至“无意”地走到了二营的训练场,在王翠花她男人面前,慢悠悠地打开报纸,又慢悠悠地折好,整个过程,眼神都没给对方一个,但那股无形的炫耀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整个一团的人都看出来了。
他们的活阎王团长,今天很高兴。
非常高兴。
傍晚,萧玉楼回到家。
苏畅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
萧玉楼一进门,就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和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票据,放在了桌上。
“五十块钱,一分不少。”
“还有这个,”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票据,“三十斤的肉票,五十斤的粮票,还有两张布票。政委特批的,算是给你的额外奖励。”
苏畅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和票,眼睛都亮了。
发财了!
她毫不客气地收下,心情大好:“萧团长果然信守承诺。”
“这是你应得的。”萧玉楼看着她那副小财迷的样子,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觉得,别说五十块,就是五百块,也换不来他今天一整天的舒坦和骄傲。
他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
“今天……谢谢你。”
苏畅抬起头,有些意外。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让他们……被看见。”
苏畅的心,轻轻一颤。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脸上没有了白天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深刻的温柔和感激。
“我们是合作关系。”她下意识地,又搬出了这句口头禅。
“苏畅。”萧玉楼却打断了她。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
这一次,没有压迫,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认真。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用一种无比沙哑,又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的语气,问道:
“那碗红烧肉……你真的会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