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沙哑的、带着恳求的问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苏畅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碗红烧肉……你真的会做吗?”
他问的,不是一道菜。
是一个念想,一份哀思,一个幸存者对逝去战友最沉重的承诺。
苏畅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却能感受到的巨大悲伤。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会。”
她顿了顿,迎着他灼热的目光,补充了一句:“明天,我做给你吃。不,是做给你们吃。”
萧玉楼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看着她,眼眶发烫,一个“好”字,哽在喉咙里,最终说得重若千斤。
第二天,苏畅起得很早。
她拿出昨天刚到手的肉票,去军区小卖部,换回了一块上好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萧玉楼今天没有去晨练,他就坐在院子里,看着苏畅在那个简陋的小灶台前忙碌。
她做事有条不紊。
洗肉,切块,每一块都切得方方正正,大小匀称。
烧水,焯肉,撇去浮沫,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是炒糖色。她用一个小铁锅,放了少许油和白糖,小火慢慢地熬。萧玉楼看着那白糖从颗粒状,慢慢融化,变成液体,冒起细密的小泡,颜色从透明,到浅黄,再到枣红。
就在那颜色即将变深的前一秒,她“刺啦”一声,将焯好水的肉块倒了进去,迅速翻炒。
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了一层亮晶晶的、诱人的焦糖色。
紧接着,她加入了葱段、姜片,还有一些萧玉楼叫不上名字的香料,最后倒入开水,没过肉块。
盖上锅盖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肉香、焦糖香和香料气息的霸道香气,开始从锅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往外钻。
萧玉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在晨光中,在灶火前,为他,也为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烹制着一份迟到的念想。
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从未有过的,滚烫。
一个多小时后,肉炖好了。
苏畅揭开锅盖,那股浓郁到极致的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小院。
肉被炖得软烂,色泽红亮,汤汁浓稠,每一块都在微微颤抖,闪烁着诱人的油光。
苏畅盛出了满满一大碗,肉块堆得冒了尖。
她没有拿筷子,而是又拿了一个干净的空碗,和一瓶萧玉楼珍藏的、轻易不舍得喝的高度白酒。
“走吧。”她端着那碗滚烫的红烧肉,对萧玉楼说。
“去哪儿?”萧玉楼下意识地问。
“去敬他一碗。”
苏畅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玉楼的心,却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以为,她只是做给他吃。
他没想到,她会想到……去敬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苏畅手里的酒和空碗,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小院。
他们没有去烈士陵园。
那个地方,太庄重,太肃穆,充满了仪式感。
苏畅带着他,走到了军营后方的一处高高的沙丘上。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军营,看到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身影,看到宿舍楼前飘扬的五星红旗。
这里,是王大山和他的战友们,曾经挥洒过汗水和青春的地方。
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苏畅找了个背风的平地,小心翼翼地将那碗红烧肉放下。
热气腾腾的肉香,混着风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将空碗摆在红烧肉旁边,退后一步,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萧玉楼。
萧玉楼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有些孤单。
他看着那碗红烧肉,仿佛看到了王大山那张年轻的、憨厚的笑脸。
他拧开酒瓶,先给那个空碗,倒了满满一碗酒。
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那碗红烧肉,对着远方的军营,对着这片他守护了多年的土地,用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
“大山,哥来看你了。”
“你小子,总念叨着家里的红烧肉……哥给你带来了。”
“这是……你嫂子做的,比你娘做的,肯定差不了。”
他说到“你嫂子”三个字时,声音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苏畅。
苏畅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方,仿佛不想打扰这场属于他和他的兄弟的重逢。
萧玉楼收回目光,举起酒碗。
“这碗,哥敬你。”
他将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在胸口燃烧。
然后,他端起另一碗酒,一步步走到沙丘边缘,将那满满一碗酒,缓缓地,全部洒在了脚下的黄沙里。
酒液渗入干燥的沙土,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很快便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来,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最大的、肥瘦最匀称的红烧肉,放进了那个属于王大山的空碗里。
“吃吧。”
他轻声说。
风声呼啸,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寂静。
苏畅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站着,陪着他。
她没有说一句“节哀顺变”,也没有说一句“都过去了”。
她知道,对于萧玉楼这样的人来说,有些伤痛,永远不会过去。
无声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玉楼才直起身。
他拿起那碗只动了一块的红烧肉,和剩下的半瓶酒,走到苏畅面前。
“我们……吃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两人席地而坐。
萧玉楼把那块从王大山碗里夹回来的肉,放进了苏畅的碗里。
“你尝尝。”
苏畅没有拒绝,夹起来,小口地吃掉。
肉很香,很烂,入口即化。
但她吃在嘴里,却觉得有些发苦。
萧玉楼自己也夹了一块,慢慢地咀嚼着。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又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他……刚来部队的时候,才十七岁。”萧玉楼忽然开口,眼睛看着远方,像是在对苏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但浑身都是劲儿。训练最刻苦,什么都抢着干。我罚过他,因为他总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那些体能跟不上的新兵。”
“他跟我说,团长,我们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就得有难同当。”
苏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牺牲那天,本来轮休,可以不用参加任务的。”萧玉楼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非要去。他说,那伙匪徒上次打伤了我们一个兄弟,这个仇,他必须亲自去报。”
“我当时……就应该拦住他。我如果当时强硬一点,把他关禁闭,他就不会死……”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我抱着他,他身上全是血,怎么都堵不住……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想吃肉……”
“苏畅,”他猛地转过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指挥官?”
“我保护不了我的兵。我把他们从父母身边带出来,答应要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可我食言了。”
“每年,我都要写很多封信……告诉那些父母,他们的儿子,回不去了。”
“每一次写,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下一块肉。”
这是苏畅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萧玉楼。
他不再是那个气场两米八的活阎王,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萧团长。
他只是一个,为死去的兄弟和无法兑付的承诺,而深深自责的,普通的男人。
苏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攥得发白的拳头上。
她的手,很软,很暖。
萧玉楼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和自己布满厚茧和伤疤的、粗糙的大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股暖流,从两人接触的地方,缓缓地,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熨帖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你不是。”
苏畅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你是一个好指挥官。因为你会为你的士兵,感到心痛。”
“如果有一天,一个将军,对士兵的死亡已经麻木了,那他才是一个失败者。”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战争,就会死人。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王大山他……不会怪你。他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萧玉楼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那些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巨石,仿佛在这一刻,被她轻描淡写的话语,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将她那只小小的手,紧紧地,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两人就那么坐着,直到太阳西斜,直到那碗红烧肉,彻底冷掉。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但萧玉楼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很粗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比心安的力量。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交叠在一起。
他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和自己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
回到小院,萧玉楼才松开手。
“你早点休息。”他说完,转身就要去打地铺。
“萧玉楼。”苏畅叫住了他。
他回头。
“今天,你睡床。”
苏畅看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
不等他反驳,她已经抱起了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熟练地走向了那张冰冷的行军床。
萧玉楼站在原地,看着她为自己铺床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涨又暖。
他走到她身边,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一把将她连人带被子,打横抱了起来。
“啊!”苏畅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
“你……”
“我睡行军床。”萧玉楼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大床边,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语气霸道。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睡地上,也不准睡行军床。”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行军床边,和衣躺下,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背影。
苏畅躺在床上,感受着被褥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阳光的味道,心跳,乱得一塌糊涂。
黑暗中,萧玉楼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的那句“我们去敬他一碗”。
她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还有她那句“你是一个好指挥官”。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和皮肤的温润。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苏畅放在床头柜上的皮箱上。
还有不到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