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骸门
那声狼嗥撞进耳膜时，整个狼嚎谷都在震颤。
不是声音的震动，是更深层的、仿佛山根被摇撼的共鸣。两侧崖壁上的腐骨磷火齐刷刷熄灭了一瞬，又猛地炸开成惨绿色的焰浪。地面上的骸骨哗啦啦跳动，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叩击它们的脊椎。
蚀骨队的三个人同时停住脚步。
为首那个握着骨珠的灰袍人猛地转头，看向谷地深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面具下的漆黑瞳孔第一次有了波动，那是混杂着惊疑与贪婪的闪烁。
“古妖遗骸……”他低声喃喃，“居然真的存在……”
姜望趁这瞬间的失神，身形暴退！
不是逃，而是带着陈小二和那个昏迷弟子急速后撤，一直退到岩壁边缘，将两人护在身后。右臂薪火轰然燃烧，暗金色的纹路从手腕蔓延到肩膀，在皮肤下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骨甲轮廓。
“师兄……”陈小二声音发颤，“那是什么……”
“不知道。”姜望死死盯着谷地深处，“但肯定比眼前这三个麻烦。”
话音未落，第二声狼嗥响起。
这一次更近，更清晰。声音里不再有苍凉，而是某种沉睡了太久、终于苏醒的暴怒。伴随着嗥叫，一股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气浪从谷地深处席卷而出，所过之处，岩石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骨霜。
蚀骨队的灰袍人举起骨珠。
骨珠表面的孔洞同时喷出灰雾，雾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骨刺，迎向那股气浪。两者相撞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两片巨大的骨骼在互相碾磨。
气浪被挡住了。
但灰袍人的手臂也在剧烈颤抖。骨珠表面的光芒黯淡了一分。
“队长！”另外两个灰袍人上前一步。
“别动。”为首的灰袍人——蚀骨队长缓缓放下手臂，面具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这是‘啸月天狼’的遗骸……至少是‘抱玉境’大圆满的上古妖尊……它要苏醒了。”
“苏醒？”左侧的灰袍人声音发紧，“那岂不是……”
“岂不是我们的大机缘！”蚀骨队长打断他，漆黑的眼睛转向姜望，“还有你……薪火持有者。你的气息惊醒了它，现在它需要吞噬新鲜的骨源来补全残缺……你说，它会先吃谁？”
姜望心头一沉。
原来如此。清道夫之所以在狼嚎谷设伏，不只是为了抓他，更是为了谷底沉睡的古妖遗骸。他们需要薪火觉醒者的气息来刺激遗骸苏醒，然后……
然后收割。
“你们想炼化古妖遗骸？”姜望缓缓站直身体，右臂的骨甲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凭你们三个？”
“三个？”蚀骨队长笑了，笑声像骨头摩擦，“你以为蚀骨队就我们三人？”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啪。”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谷地里格外清晰。
下一秒，四周的崖壁上，那些蜂窝状的洞穴里，同时亮起了幽绿色的光——不是磷火，是眼睛。
密密麻麻，至少二三十双。
每一个洞穴里都缓缓爬出一个灰袍身影，脸上戴着同样的骨制面具，手中握着形态各异的骨制法器。他们像一群从墓穴里爬出的守尸者，无声无息地将整片洼地包围。
蚀骨队全队出动。
“三十七人，全是叩骨境中期以上。”蚀骨队长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他的军队，“队长我，‘铸铁境’初期。加上这枚‘蚀髓珠’，足以压制刚苏醒的古妖遗骸三成实力。至于你……”
他看向姜望，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薪火觉醒者，你的骨头会成为最好的引子，帮助我彻底炼化这具天狼遗骸。到时候，我或许能一举突破铸铁境，触摸到‘抱玉’的门槛。”
原来如此完整的计划。
用薪火觉醒者刺激遗骸苏醒，用全队之力压制遗骸，最后炼化遗骸突破境界。而姜望，从头到尾都只是工具，是引子，是祭品。
“想得挺美。”姜望说。
他慢慢抬起右手。手腕处那块灰骨头上的裂痕开始发光，暗金色的液体从裂痕深处渗出，像熔化的黄金在流淌。
薪火在燃烧。
不是温吞的暖意，是暴烈的、近乎自毁的燃烧。他能感觉到骨头深处传来的剧痛，那是薪火过度催发的反噬。但此刻顾不上了。
“困兽之斗。”蚀骨队长摇摇头，“拿下他。要活的，但可以打断四肢。”
三十七个灰袍人同时动了。
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骨鸦，从四面八方扑下。手中的骨制法器划出惨白的轨迹——骨刀、骨刺、骨鞭、骨锥，每一种都专门针对骨骼，能轻易撕裂寻常体修的防御。
第一波攻击到了。
三柄骨刀呈品字形斩向姜望脖颈、胸口、腰腹。刀身带着腐蚀骨质的灰雾，空气里弥漫开刺鼻的酸臭味。
姜望不退反进。
右臂横挥，像一柄沉重的战锤扫过！
“铛！铛！铛！”
三声爆响几乎同时炸开。骨刀斩在手臂上，溅起大蓬火花。灰雾试图腐蚀皮肤下的骨甲，但被薪火之力硬生生逼退——暗金色的纹路像活过来的熔岩，所过之处，灰雾滋滋蒸发。
那三个灰袍人被震得倒飞出去，握刀的手虎口崩裂。
但更多的攻击接踵而至。
五支骨刺从头顶刺下，角度刁钻，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与此同时，两条骨鞭缠向姜望双腿，鞭身上布满倒刺，一旦缠上就能撕下一层皮肉。
姜望纵身跃起。
这一跃足有三丈高，人在半空，右手握拳，对着地面狠狠砸下！
拳锋未至，拳风已经将地面压出一个浅坑。薪火之力透体而出，化作一圈暗金色的冲击波，贴着地面扩散开来。
“轰——！”
骨鞭寸寸断裂，持鞭的灰袍人吐血倒飞。骨刺被震偏方向，擦着姜望的身体刺进地面，深没至柄。
但蚀骨队的配合远不止于此。
就在姜望落地的瞬间，六个人从六个方向同时扑上！他们手中没有法器，而是张开双臂，十指指尖探出半尺长的骨刺，像十柄淬毒的匕首，直插姜望周身要害！
这是合击之术。六人气息相连，动作同步，封锁了所有反击角度。
姜望瞳孔骤缩。
躲不开了。
他猛地吸气，薪火催发到极致，右臂上的骨甲瞬间蔓延到胸口、后背、四肢——不是完整的覆盖，而是一层极薄的、类似琉璃的暗金色骨膜。
“噗噗噗噗……”
骨刺扎进身体。
十四个血洞同时炸开，剧痛像潮水般淹没了意识。但骨刺只入肉半寸，就被那层骨膜死死卡住——薪火炼骨带来的极致防御，在这一刻救了他的命。
六个灰袍人眼中闪过惊愕。
他们这招“骨刺穿心”从未失手，就算是铸铁境初期的体修，硬接也得重伤。可眼前这人……
姜望没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右臂猛地横扫！
这一扫带着全身的重量，带着薪火燃烧的暴烈，带着绝境中迸发的所有力量。骨甲覆盖的手臂像一柄烧红的战斧，扫过六个灰袍人的胸膛。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的骨裂声像爆竹般炸响。
六个人同时倒飞出去，胸口凹陷，人在空中就喷出夹杂着内脏碎块的血雨。落地时已经没了声息。
一击，毙六人。
但代价是，姜望右臂的骨甲裂开了。
从肩膀到手腕，蛛网般的裂纹在暗金色骨膜上蔓延。裂纹深处，暗金色的液体——那是薪火燃烧过度的骨髓——正在渗出。每渗出一滴，他的气息就衰弱一分。
“师兄！”陈小二的声音带着哭腔。
姜望没回头。他单膝跪地，右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血液冲刷血管的轰鸣。
蚀骨队长缓缓鼓掌。
“精彩。”他说，“叩骨境初期，硬扛三十七人围攻，反杀九人。不愧是薪火持有者。可惜……到此为止了。”
他举起蚀髓珠。
珠子表面的孔洞同时喷出浓郁的灰雾，这次不再分散，而是凝聚成一条灰白色的雾蟒，张开大口，朝着姜望当头噬下！
雾蟒所过之处，空气都在腐蚀。地面上的骸骨一触即化，连岩石都开始酥软。
躲不开。
姜望能感觉到，那条雾蟒锁定了他的骨髓气息，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追上来。而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
就在雾蟒即将噬下的瞬间，狼嚎谷深处，第三声狼嗥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声音。
而是一道实质的、灰白色的冲击波，贴着地面席卷而来！冲击波所过之处，所有骸骨同时立起，像一支从地狱苏醒的骸骨大军，齐刷刷转向，面向蚀骨队的人。
然后，冲锋！
“什么？！”蚀骨队长脸色大变。
冲击波先一步撞上雾蟒。两者相撞，没有巨响，只有诡异的消融——雾蟒像被无形的火焰烧灼，迅速蒸发、消散。而冲击波余势不减，狠狠撞在蚀骨队长胸口！
“噗！”
蚀骨队长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飞出去，手中的蚀髓珠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落向姜望的方向。
姜望下意识抬手，接住了珠子。
入手冰凉。珠子表面还在微微颤动，内部的灰白雾气像活物般翻滚。他能感觉到，这珠子在渴求骨源，在试图侵蚀他的手掌。
但薪火之力涌上，硬生生将那股侵蚀逼退。
与此同时，那支骸骨大军已经和蚀骨队的人撞在一起！
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骨骼碰撞的咔咔声，和骨器刺入身体的闷响。灰袍人虽然训练有素，但面对这支没有痛觉、没有恐惧、无穷无尽的骸骨军队，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每一具骸骨被打碎，就会有新的骸骨从地下爬出。狼嚎谷埋葬了太多生灵，这里的骸骨……无穷无尽。
“走！”蚀骨队长从地上爬起来，嘶声吼道，“撤退！古妖遗骸彻底苏醒了！我们压制不住！”
灰袍人们开始且战且退。
但骸骨大军紧追不舍。
姜望看着手中的蚀髓珠，又看向谷地深处——那里，两盏灯笼大小的幽绿色火焰，正在缓缓升起。
是眼睛。
啸月天狼遗骸的眼睛。
它苏醒了。
“师兄……我们怎么办？”陈小二扶着岩壁，脸色惨白。
姜望挣扎着站起来。右臂的裂纹还在蔓延，但薪火之力正在努力修复。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蚀髓珠，又看了一眼谷地深处那双巨大的幽绿眼眸。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我们进去。”他说。
“进去？！”陈小二声音都变了，“师兄，那里面是……”
“是古妖遗骸的巢穴。”姜望握紧蚀髓珠，“也是唯一安全的地方。蚀骨队的人不敢进去，骸骨大军也不会攻击那里。”
“可那古妖……”
“它需要骨源。”姜望看向自己的右臂，“我有薪火，有这块骨头。它不会立刻杀我——至少，在吞噬我之前，它会先解决外面的敌人。”
这是赌博。
用自己当诱饵，赌古妖遗骸的贪婪，赌那一线生机。
陈小二看着姜望，又看看怀里昏迷的同门，最后咬牙点头：“我听师兄的。”
两人一瘸一拐，朝着谷地深处走去。
沿途的骸骨自动分开一条路，像是在恭迎它们的王。那双幽绿色的眼眸始终跟随着他们，目光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古老的、审视般的冷漠。
走了约莫半里，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岩窟。
洞口高十丈，宽五丈，形状不规则，像是被某种巨兽用爪子硬生生刨出来的。洞内漆黑一片，只有深处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在闪烁。
姜望在洞口停住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
外面，骸骨大军还在和蚀骨队厮杀。灰袍人已经退到谷口，但骸骨紧追不舍，不断有人倒下。蚀骨队长站在最后，手中的蚀髓珠已经收回，正在拼命抵挡。
他们暂时顾不上这边了。
姜望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岩窟。
洞内比想象中更大。
穹顶高不见顶，两侧岩壁布满爪痕，每一道都深达数尺，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在此挣扎过千万年。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骨粉，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而在洞穴最深处，趴着一具骸骨。
巨大的、完整的、属于狼的骸骨。
从头到尾足有二十丈长，骨架呈灰白色，表面覆盖着一层玉质的光泽。每一根肋骨都比姜望整个人还高，脊椎骨节节凸起，像一道蜿蜒的山脊。
最震撼的是头颅。
那狼头骸骨大得像一间屋子，眼眶中燃烧着两团幽绿色的魂火。下颌张开，獠牙如柱，每一颗都长达丈许，尖端泛着森冷的寒光。
啸月天狼。
上古妖尊，抱玉境大圆满的存在。
即使已经死去不知多少万年，仅凭一具遗骸散发出的威压，就让姜望呼吸困难，骨骼都在微微颤抖。
“后来者……”
一个古老、苍凉、直接在识海中响起的声音。
狼头骸骨缓缓抬起，幽绿的眼眸凝视着姜望。
“你身上……有‘王’的气息……”
王？
姜望一愣。
但狼头骸骨没有解释。它低下头，巨大的鼻骨凑近姜望，像是在嗅闻。
“薪火……但太弱了……像风中残烛……”
“你是谁？”姜望问，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微弱。
“吾乃啸月，镇守‘骸门’三万七千载。”狼头骸骨的声音里带着万古的疲惫，“等待王选之人，重开天门。”
骸门？天门？
姜望听不懂。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王选之人？”
“身负‘祖源薪火’者，即为王选。”啸月天狼的魂火微微跳动，“你手中的火种……来自哪位王？”
姜望抬起右臂，露出那块灰骨头：“我不知道。这是我从一处秘境中得来的。”
啸月天狼沉默良久。
“原来如此……王已陨落……薪火散落人间……”它缓缓抬起头，望向洞穴深处，“那扇门……终究还是要开了……”
“什么门？”
“通往‘荒古战场’的门。”啸月天狼说，“那里埋葬着上古众王，也埋藏着……这个时代的真相。”
它顿了顿，幽绿的眼眸转向姜望。
“后来者，你愿意继承王的遗志吗？愿意……推开那扇门吗？”
姜望看着那双巨大的眼睛，看着眼眶中燃烧的魂火。
“推开那扇门，会怎样？”
“你会看到真实的世界。”啸月天狼说，“也会看到……你真正的敌人。”
“真正的敌人？”
“那些猎杀薪火觉醒者的‘清道夫’，不过是最底层的爪牙。”啸月天狼的声音里带着讥讽，“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他们害怕薪火重现，害怕骨修崛起，害怕……有人掀翻他们的棋盘。”
姜望心脏狂跳。
“为什么？”
“因为薪火代表的力量，不需要灵脉，不需要资源，不需要他们的‘恩赐’。”啸月天狼缓缓道，“那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柄。一旦觉醒，就意味着……仙门垄断万年的格局，将被彻底打破。”
原来如此。
怪不得玄宸子要废他道基，怪不得清道夫要追杀薪火觉醒者，怪不得……这世间容不下骨修。
“如果我推开那扇门，”姜望缓缓问，“我能变强吗？强到……足以复仇？”
啸月天狼笑了。
那笑声在洞穴里回荡，像万骨齐鸣。
“推开骸门，你将会看到‘荒古战场’的一角。那里有陨落众王的遗骸，有失落万古的传承，也有……足以改变这个时代的‘神物’。”
它顿了顿，魂火骤然炽烈。
“但代价是，你的薪火将会彻底燃烧，与那扇门绑定。从此以后，你的每一次突破，都需要更多的骨源，需要更残酷的淬炼。而且……你将会被所有仙门列入必杀名单。不止青洲，是整个修真界。”
必杀名单。
与天下为敌。
姜望闭上眼睛。
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玄宸子平静的脸，苏清露冷漠的眼，那些死去的外门弟子，陈小二断腿的惨状，还有鬼哭涧那一拳轰出时，全身骨骼燃烧的快意。
他睁开眼。
“门在哪？”
啸月天狼缓缓抬起前爪，指向洞穴最深处。
那里，岩壁上刻着一扇巨大的门形浮雕。
门高九丈，宽三丈，门扉上雕刻着无数扭曲的、互相啃噬的骸骨图案。门的正中央，是一个凹陷的手印——大小，刚好和姜望的右手吻合。
“将你的薪火……按上去。”啸月天狼说，“王选之人，你将亲手推开……这个时代的第一扇骸门。”
姜望走上前。
站在那扇巨大的骨门前，他显得如此渺小。但右臂的薪火在疯狂燃烧，那块灰骨头上的裂痕深处，暗金色的液体已经沸腾。
他缓缓抬起右手。
对准那个手印。
按了下去。
触感冰凉。
下一瞬，天旋地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