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就在我死后一周年的忌日。
我的家人在客厅摆好了阵法,请来了高人。
他们不是为了超度我。
也不是为了纪念我。
他们围着我的牌位,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让我回来。
回来认罪。
天黑了。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晚飘在客厅的半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一家人。
今天是她的忌日。
一整年了。
客厅里没有她的照片,只有一个冰冷的木质牌位,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牌位前,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却闻不到一丝香火气,只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母亲赵兰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没有半点悲伤,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不耐烦。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正好指向午夜十二点。
“大师,时间到了,可以开始了吗?”
被称作大师的,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干瘦老头,他闭着眼睛,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神神叨叨。
“时辰已到,怨气最重,正是唤魂的好时候。”
大师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林夫人,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惊慌。要想让她认罪,就必须让她显形。”
赵兰用力点点头,眼神里甚至透着一丝兴奋。
“我们知道,只要能让这个小畜生认罪,花多少钱都值!”
小畜生。
林晚在半空中,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年前,她就是被这个词,被一声声的咒骂,推出了家门,最后绝望地从高桥上一跃而下。
她的父亲林建国,此刻正懦弱地缩在沙发的一角,不敢看牌位,也不敢看自己的妻子。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林晚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紧紧挨着母亲的女孩身上。
她的妹妹,林妙。
林妙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纯洁得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花。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担忧,轻轻拉着赵兰的衣袖。
“妈,姐姐她……真的会回来吗?她会不会还在怪我们?”
声音柔弱,带着一丝颤抖,听得人心里发软。
赵兰立刻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妙妙你放心,她敢!她要是不回来认罪,我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她偷了你的救命钱,害得你差点……我饶不了她!”
林晚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多么感人的母女情深。
可谁还记得,那笔钱,是林晚辛辛苦苦打工攒下来,准备用作嫁妆的。
却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
林妙的“救命钱”?真是可笑。
就在这时,大师突然一声大喝:“开坛!”
他将一把黄色的纸符猛地撒向空中,口中念念有词。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好几度。
林建国吓得一哆嗦。
赵兰和林妙则死死地盯着那个牌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林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自己。
魂体变得不稳定起来,像是要被这股力量撕碎。
她痛苦地挣扎着,却无法摆脱。
“孽障林晚,还不速速现身!”
大师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的魂体深处炸响。
“家人在此,等你认罪!”
认罪?
认什么罪?
认我没有偷钱的罪吗?
认我被最亲的人冤枉,含恨而死的罪吗?
一股滔天的恨意从林晚的魂体深处涌出,抵抗着那股拉扯之力。
她不想现身。
她不想再看到这一张张丑陋的嘴脸。
“大师,怎么回事?她怎么还不出来?”赵兰焦急地问。
大师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此女怨气极深,不肯服罪,你们需要用至亲之物来引她!”
赵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冲进房间,拿出了一个首饰盒。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发夹,可以吗?”
大师接过发夹,放在了牌位前。
林晚看着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粉色蝴蝶发夹,心中一阵刺痛。
那是她六岁生日时,爸爸送给她的礼物。
她一直珍藏着。
可现在,它却成了逼她认罪的工具。
何其讽刺。
拉扯的力量更强了。
林晚的魂体开始变得透明,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扭曲。
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林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很快又被悲伤掩盖。
她走到牌位前,声音哽咽。
“姐姐,你就回来吧,回来认清自己的错。只要你认错了,我们……我们还是一家人。”
“你看,周辰哥今天也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周辰。
林晚的未婚夫。
不,现在应该是林妙的未婚夫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英俊的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他看了一眼牌位,又看了一眼林妙,最终,目光落在了赵兰身上。
“阿姨,真的要这样吗?”
赵兰冷哼一声,“怎么?你心疼了?别忘了,她也偷了你准备给妙妙的彩礼钱!这个女人,死不足惜!”
周辰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认了。
看到他,林晚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也消失了。
就是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指责她的时候,没有选择相信她,而是第一时间和她划清了界限。
然后,在她死后不到三个月,就和她的妹妹订了婚。
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恨意,如同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的魂体。
那股拉扯之力,在恨意的加持下,变得无比强大。
林晚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
客厅里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桌上的杯子无端震动起来。
“来了!她来了!”大师惊喜地大叫。
赵兰和林妙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林建国吓得直接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周辰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惊恐。
林晚的魂体被强行拉扯到牌位上方,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有恐惧,有兴奋,有厌恶。
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思念。
“林晚!你终于肯出来了!”赵兰指着她,声音尖利,“你这个小偷!白眼狼!快说,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林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用尽全力,凝聚起自己所有的怨恨,死死地盯着林妙。
林妙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赵兰身后躲了躲。
“姐姐……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钱的事情……我们不追究了,你只要认个错,安心去投胎吧。”
说得多么大度。
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冲过去,撕开她伪善的面具。
可她的魂体被禁锢在牌位上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大师突然喷出一口血,脸色惨白。
“不好!此女怨气太重,反噬了我的法术!”
话音刚落,房间里所有的灯“啪”的一声,全部熄灭。
一片死寂。
黑暗中,只能听到几声压抑的惊叫。
林晚感觉身上的禁锢之力瞬间消失了。
她没有逃离,而是飘到了林妙的身边。
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她。
她清楚地看到,林妙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得意的笑。
她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屏幕光,飞快地发出了一条信息。
信息的内容,让林晚如坠冰窟。
“搞定了,那个老不死的终于被我逼出来了,可惜没让她亲口认罪。不过没关系,以后没人会再怀疑我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林妙那张扭曲而快意的脸。
林晚的整个魂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都是林妙的计划。
她不仅要钱,要男人,她还要自己死后都背负着骂名,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恨自己?
林晚想不明白。
从小到大,她自认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
好吃的好玩的,她都先让着她。
父母偏心,她也只是默默忍受。
可她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就在这时,备用电源启动,房间里亮起了昏暗的应急灯。
大师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脸劫后余生。
赵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扶起林妙,紧张地检查着。
“妙妙,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林妙立刻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变回那副柔弱可怜的样子,依偎在赵兰怀里。
“妈,我没事,就是……姐姐她好像很恨我。”
赵兰一听,火气又上来了。
“她还敢恨你!她有什么资格恨你!这个孽障,死了都不安生!”
她转向瘫倒在地的大师,怒道:“不是说能让她认罪吗?怎么搞成这样!”
大师有苦难言,他哪知道这个刚死一年的小姑娘,怨气能重到这个地步。
“林夫人,此女……此女非同小可,怨念已成气候,寻常法子怕是没用了。”
“那怎么办?”赵兰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师看了一眼林妙,“她怨气的根源,在林二小姐身上。或许……需要二小姐您,亲自去她的坟前,好好‘劝劝’她。”
林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去坟前?
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她才不去。
她立刻挤出几滴眼泪,“妈,我怕……姐姐她那个样子,好像要吃了我一样。”
赵兰立刻将她搂得更紧了,“不怕不怕,妈陪你去!我倒要看看,她一个死了的,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林建国在一旁,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赵兰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周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林妙的背,柔声安慰。
“妙妙,别怕,我也会陪你去的。”
林晚冷眼看着这恶心的一幕。
去她的坟前“劝”她?
是想去她的坟前,继续耀武扬威吧。
好啊。
她等着。
她倒要看看,这群人,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这场闹剧般的招魂仪式,最终不了了之。
大师连滚爬爬地跑了,连尾款都没敢要。
赵兰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残局。
林妙则依偎在周辰怀里,接受着他的安慰。
林晚飘在天花板上,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家。
她的目光,落在了父亲林建国身上。
他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玻璃片,腰背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收拾完,他没有回房,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阳台上。
夜风吹动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林晚记得,父亲已经很多年不抽烟了。
自从她上大学后,他说要给女儿做个好榜样,就戒了。
现在,他又抽上了。
烟雾缭绕中,林建国的脸忽明忽暗。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空洞。
林晚静静地飘在他的身后。
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然后,她听到父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晚晚……真的是你吗?”
林晚的魂体一震。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父亲这样叫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冷冰冰的“林晚”?
好像,就是从那笔钱丢失之后。
那一晚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林晚的脑海中。
她刚发了工资,加上之前所有的积蓄,凑够了五万块钱。
她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了自己的床头柜里,准备第二天存进银行。
那是她和周辰的未来。
可第二天一早,钱就不见了。
紧接着,林妙就哭着说,她准备交手术费的五万块钱也不见了。
赵兰一口咬定是林晚偷的。
因为前一天晚上,只有林晚一个人在家。
林晚百口莫辩。
她求助地看向父亲,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可林建国只是沉默。
她又看向周辰,那个说要爱她一辈子的男人。
周辰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怀疑。
“晚晚,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那可是妙妙的救命钱!”
没有人相信她。
那一刻,林晚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被赵兰推出了家门,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
她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
天黑的时候,她走上了那座跨江大桥。
江风吹透了她的身体,也吹散了她最后一丝留恋。
回忆如同潮水,将林晚淹没。
魂体中翻涌的,是无尽的悲凉和刺骨的寒意。
阳台上,林建国又吸了一口烟。
他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东西滑落,很快又被他用粗糙的手背抹去。
“爸……”
林晚下意识地开口,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父亲的肩膀。
可她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她和他,早已是阴阳两隔。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了赵兰的叫声。
“林建国!你死在阳台干什么!还不快滚进来睡觉!”
林建国的身体一颤,立刻掐灭了烟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走回了房间。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家,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赵兰就把林妙和周辰叫了起来。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林晚的坟前,逼她“认错”。
林建生想拦,却被赵兰一把推开。
“你给我待在家里!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那孽障是你女儿,难道就不是我女儿了?我这是为她好!”
林建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
林晚对他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殆尽。
懦弱,是原罪。
一行三人,外加一个被赵兰强行拉上的林建国,浩浩荡荡地朝着郊区的墓地出发了。
林晚的墓,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
因为她是自杀,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墓地管理员收了双倍的钱,才勉强给了这么一个位置。
墓碑很小,上面甚至没有照片。
只有“林晚之墓”四个冰冷的字。
一年未曾有人来过,墓前已经长满了杂草。
赵兰看着这荒凉的景象,没有丝毫心疼,反而更加厌恶。
“真是晦气!死了都让人不省心!”
她让周辰把带来的祭品摆上。
一些廉价的水果,和一沓黄纸。
林妙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姐姐,我们来看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冷不冷?”
林晚飘在墓碑上空,冷漠地看着她表演。
赵兰点燃了黄纸,火光映着她狰狞的脸。
“林晚!我今天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赶紧去投个好胎,别再出来作祟!”
“你要是还执迷不悟,就别怪我心狠,请道士来打得你魂飞魄散!”
火苗跳动着,纸钱的灰烬随风飘散。
周围的空气,安静得可怕。
林妙见状,走上前一步,对着墓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就认个错吧!”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钱的事情,我不怪你了。周辰哥……周辰哥他也原谅你了。”
“只要你肯认错,我们一家人,才能安心啊!”
周辰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妙,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不忍。
他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妙妙,地上凉,快起来。”
林妙却摇着头,哭得更凶了。
“不!姐姐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生病要用钱,姐姐也不会走上歪路……”
好一出姐妹情深,自我牺牲的戏码。
林晚都快要为她鼓掌了。
赵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心都碎了。
她指着墓碑,破口大骂。
“林晚你这个畜生!你看看你把妹妹逼成什么样了!你死了都要拖累我们!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林建国终于忍不住了,低吼一声。
“够了!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这是他一年来,第一次对赵兰发火。
赵兰愣住了,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
“我怎么样?林建国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心疼那个小偷吗?你别忘了,她偷的钱,也有你的一份!”
“我没有!”林建国红着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我从来不相信晚晚会偷钱!”
“你不信?”赵兰冷笑,“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信!”
“什么证据!”
“她房间里搜出来的当票!她把家里祖传的镯子当了!不是她偷的钱,是谁偷的!”
当票?
林晚的魂体猛地一震。
她从来没有当过什么镯子!
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件事!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地上哭泣的林妙,身体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林晚捕捉得一清二楚。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林晚的脑海中形成。
那张所谓的当票,也是林妙伪造的!
墓地里,争吵还在继续。
周辰试图把林妙拉起来,却被她挣开。
混乱中,林妙的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口红,镜子,纸巾……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黄色的纸片。
那张纸片,和当票的颜色,一模一样。
它正好掉在了林建国的脚边。
林建国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