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尽,冷灰堆积。
顾婉虞睁开眼时,天光已透过窗纸,在房内投下灰白的光影。
身侧的床铺冰冷,早已没了人迹,
只余下被褥上一道平整的褶痕,昭示着昨夜曾有人在此安寝。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
清冽的冷香,与杨慎之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竟毫无察觉。
顾婉虞缓缓坐起身,身上那件繁复的嫁衣已被换下,
取而代的是件柔软的寝衣。她低头看了看,
寝衣整齐,身上并无任何不适。
昨夜,那个男人只是在她身边躺了一夜,除此之外,再无他举。
这算什么?
荒诞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姐,您醒了!”
碧桃端着水盆快步走进来,见她醒着,
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垮了下来,
压低声音凑到床边,小声嘀咕:
“小姐,昨晚……姑爷他……没对您怎么样吧?”
她昨夜被管家安排在外间守夜,房门紧闭,
什么也听不见,心里七上八下的,几乎一夜没睡。
“没有。”顾婉虞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碧桃的音量不自觉拔高,
又赶紧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那位杨家主,他……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洞房花烛夜,就盖着被子纯聊天?”
顾婉虞被她这形象的比喻说得一噎,
哭笑不得。心底那点沉重,竟被冲淡了几分。
“别胡说。”她轻斥一句,掀开被子下床。
碧桃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还在愤愤不平:
“什么杨家家主,我看就是个怪人!
把您娶进门,又晾着您,这算怎么回事?
还不如那个纨绔子,至少……至少目的明确!”
顾婉虞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眼神平静无波。
目的明确?王树斌的目的也很明确,
明确到让她十年痴心喂了狗。
相较之下,杨慎之这种目的不明的,反而让她更能保持清醒。
“既来之,则安之。”顾婉虞淡淡开口,
“我是杨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他晾着我,
总好过折辱我。往后的日子,小心行事,别让人抓了错处。”
碧桃撇撇嘴,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小姐说得在理。
这杨府深似海,可不是她们在江南顾家时那般简单。
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雅的秋香色长裙,
顾婉虞的气色好了些许,那份江南水乡的温婉又回到了身上,
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静默。
门外,杨府的管家福伯早已恭敬等候。
“少夫人,老夫人和各房主子都在正堂等着您敬茶。
家主已先行过去了。”
福伯语调平稳,眼神却不动声色地在顾婉虞身上打了个转。
这位新妇,一夜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
又被一纸婚约送进这京城最复杂的府邸之一,
脸上竟看不到半分惊惶失措,只有一片沉静。
不简单。福伯在心中下了定论。
“有劳福伯带路。”顾婉虞微微颔首。
杨府正堂,气氛森然。
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身穿暗紫色缠枝宝相花纹褙子的老夫人,
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双目微阖,不怒自威。
正是杨家如今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杨慎之的祖母。
杨慎之坐在她下首的圈椅里,身姿挺拔,面无表情,
正端着一盏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左手边,坐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妇人,
想来便是杨家的二夫人和三夫人。
她们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一下下扎在刚踏入正堂的顾婉虞身上。
顾婉虞目不斜视,走到堂中,依着礼数,盈盈下拜。
“孙媳顾氏,给祖母请安。”
杨老夫人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阖着的眼帘动也未动,仿佛没听见一般。
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二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阴阳怪气地开口:
“哟,这就是咱们杨家的新妇啊?模样倒是周正,
就是不知这规矩学得怎么样。
这敬茶的时辰,可是晚了足足一刻钟呢。”
三夫人立刻附和,声音尖细:
“二嫂说的是。咱们杨家是什么门第?
最重规矩。这新妇第一日就迟到,往后还怎么管家理事?”
一唱一和,摆明了是要给顾婉虞一个下马威。
碧桃站在顾婉虞身后,气得脸都白了,却又不敢出声。
顾婉虞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正堂。
“回二夫人、三夫人的话。孙媳初入杨府,
对府中路径不熟,福伯前来传话时,
已过了往常的请安时辰。孙媳不敢耽搁,
梳洗更衣已是尽了最快速度。
若因此延误,是孙媳的不是。只是……”
她话锋一转,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始终沉默的杨慎之。
“只是,家主昨夜歇在孙媳房中,今晨也是家主先行离开。
孙媳身为新妇,总不好比家主起得还早,
恐有催促夫君、不敬尊长之嫌。若这便是迟到的缘由,孙媳认罚。”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她们本想拿顾婉虞迟到的事做文章,
暗讽她不懂规矩,或者影射她昨夜
“承宠过度”起不来床,以此来羞辱她。
可顾婉虞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不仅将迟到的原因归结于“不熟路径”
和“不敢比家主早起”,还将杨慎之也一并拉了进来。
你们说我迟到是错?那是不是说,
家主起晚了也是错?还是说,我应该把家主叫醒,催他早朝?
这顶“不敬夫君”的大帽子,谁敢接?
更重要的是,她那句“家主昨夜歇在孙媳房中”,
直接堵死了所有人想拿“新婚夜独守空房”来攻击她的路。
二夫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瞧瞧,瞧瞧这张利嘴,我们不过是提点一句,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杨老夫人,此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了顾婉虞一眼,然后转向自己的孙子。
“慎之,她说的是否属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杨慎之身上。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扫过顾婉虞,
没有半分温度,却也没有否认。
“嗯。”
一个字,惜字如金。
却重如千斤。
他承认了。他承认昨夜在她房里,也间接承认了是自己起晚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脸,彻底黑如锅底。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理会内宅妇人争斗的杨慎之,
竟然会为一个刚过门的女人开口。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这已经是一种表态。
杨老夫人的眼神闪了闪,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道:“罢了,起来吧。福伯,看茶。”
“是。”
危机,暂时解除。
顾婉虞心中微松,依言起身,由碧桃扶着,
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先是恭恭敬敬地跪下,为杨老夫人奉茶。
“祖母,请用茶。”
杨老夫人这次没再为难她,接了过去,
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
亲自戴在了顾婉虞的手腕上。
“既进了杨家的门,往后就要守杨家的规矩,
孝敬长辈,和睦妯娌,替慎之打理好后院,早日为杨家开枝散叶。”
一番话,是敲打,也是主母的训示。
“孙媳谨记祖母教诲。”顾婉虞垂眸应下。
手腕上的镯子触感冰凉,却沉甸甸的,像一副无形的枷锁。
接着,是给二夫人和三夫人敬茶。两人虽心有不甘,
但在老夫人和杨慎之面前,也不敢再造次,
只是接过茶杯时,指甲有意无意地划过顾婉虞的手背,
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最后,轮到杨慎之。
顾婉虞端着茶,走到他面前。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
他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墨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白,
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夫君,请用茶。”
她微微屈膝,将茶盏递到他面前。
杨慎之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他的眼眸黝黑,顾婉虞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他没有立刻接茶,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再次凝滞。
顾婉虞端着茶盏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她知道,全家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们,她不能露怯。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时,
杨慎之终于伸出手,接过了茶杯。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
一如昨夜,冰凉刺骨。
他一饮而尽,将空杯递还给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
敬茶仪式结束,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杨慎之似乎还有公务,直接起身向老夫人告辞,
片刻也未多留,离开前,甚至没有再看顾婉虞一眼。
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他配合完成仪式的工具。
也好。
顾婉虞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样相敬如“冰”,
总好过虚情假意的温存。
老夫人也乏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福伯领着顾婉虞和碧桃,前往她们以后要居住的院落——听竹苑。
听竹苑在杨府的西北角,位置颇为偏僻,
院里种着几丛青翠的竹子,环境倒是清幽。
只是院里的陈设简单,打扫的下人也看着懒散,显然不是什么受重视的地方。
“小姐,这也太欺负人了!”碧桃一进院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给您安排这么个偏僻的院子,摆明了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还有那几个下人,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哪有半点恭敬的样子!”
顾婉虞却很平静,她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指了指角落里一间带耳房的小厨房。
“这里能自己开火吗?”
福伯跟在后面,闻言一愣,随即答道:
“回少夫人,府里有大厨房统一供给,
各院一般不用自己开火。不过这小厨房的灶台都是好的,
您若想炖个汤水点心,也是可以的。”
“知道了。”顾婉虞点点头,不再多问。
打发了福伯,遣退了院里那些神色各异的下人,顾婉虞只留下碧桃一人在房里。
“碧桃,从今天起,我们的吃穿用度,都要自己留心。”
顾婉虞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随风摇曳的竹林,轻声说道,
“往后,我的饭菜,你亲自去大厨房取。
取回来后,我们自己再用银针试过,用小火炉温着。
入口的东西,绝不能假手于人。”
碧桃心里一凛,顿时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是,小姐,我记下了!宅斗戏文里都这么演的,下毒下药,防不胜防!”
顾婉虞被她逗得莞尔,摇了摇头:“没那么夸张,只是凡事小心为上。”
她很清楚,今天在正堂,她虽然侥幸过关,
却也彻底得罪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往后的日子,只怕明枪暗箭,不会少了。
她不求别的,只求能在这杨府安稳地活下去。
夜幕降临,听竹苑里一片寂静。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四菜一汤,看着精致,入口却味同嚼蜡。
顾婉虞没什么胃口,只随意用了几口,便让碧桃撤了下去。
她以为,今夜又将是一个人独守空房。
谁知,就在她准备就寝时,院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而规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顾婉虞的心猛地一紧。
是杨慎之。
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朝服,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
少了几分官场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冷。
“还没睡?”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准备睡了。”顾婉-虞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他来做什么?
杨慎之没再说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只是……不太饿。”顾婉虞斟酌着措辞。
杨慎之没追问,只是沉默地坐着。
两人之间,没有话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婉虞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她想起白日里看到的小厨房,心中一动,鼓起勇气开口:
“夫君……可用过晚膳了?若是没有,我……我给你下碗面吧?”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和他建立联系的方式。
杨慎之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审视她话里的真伪。
顾婉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强撑着,与他对视。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以。”
顾婉虞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走向小厨房。
小厨房里东西还算齐全,只是许久未用,落了层薄灰。
顾婉虞让碧桃打了水,迅速将灶台和厨具清洗干净。
食材不多,只有些面粉和几颗青菜,还有些基本的调味品。
顾婉虞挽起袖子,亲自和面、擀面。她的动作娴熟而优美,
仿佛不是在做饭,而是在创作一件艺术品。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便做好了。
清透的汤底,翠绿的葱花,几片碧绿的青菜,
再卧上一个金黄的荷包蛋,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她将面端进房里时,杨慎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夫君,请用。”
顾婉虞将面碗放在他面前。
杨慎之的目光落在碗里,那清澈的汤面,让他眼神微动。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箸面条,送入口中。
没有评价,没有表情。
他就那么安静地吃着,一口接一口,速度不快,却也丝毫没有停顿。
很快,一整碗面,连汤带水,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顾婉虞站在一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吃完了。
他竟然把她做的面,全都吃完了。
杨慎之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他终于再次抬眼看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你做的?”
“是。”
“叫什么?”
“……阳春面。”
杨慎之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一句话没说,转身就朝内室走去。
顾婉虞愣在原地,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意思?好吃?还是不好吃?
就在她以为今晚的诡异互动到此结束时,
已经走到内室门口的杨慎之,忽然停下脚步,
背对着她,留下了一句让她彻底石化的话。
“从明日起,我的三餐,你来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