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破旧的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亡魂的呜咽。我坐在启祥宫的暖阁里,听着宫女汇报冷宫的动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自从如懿在冷宫里断了对惢心的苛待,倒也安稳了些时日,只是这份安稳,终究没能撑过深冬。
“主子,昨日冷宫传来消息,乌拉那拉大人……没了。”宫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惢心姑娘偷偷给如懿报信时,如懿当场就傻了,半天没说话,后来突然走到殿柱前,后背贴着柱子来回蹭,像是难受得厉害。”
我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如懿这性子,向来爱做些引人注意的举动,即便是伤心,也不肯少了算计。“凌云彻呢?他当时在不在?”
“在的。”宫女连忙回话,“凌侍卫听见动静进去看,见她后背蹭得厉害,还以为是柱子上有刺扎了她,想上前帮忙,却被如懿推开了。她还喊着‘凌侍卫,我阿玛没了!你快去帮我查!我心里疼得慌!’可喊了半天,眼眶都红了,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惢心姑娘后来还跟我们说,当时瞧着如懿那模样,她都纳闷,还以为是小主后背痒,可再看她脸色,又不像……”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如懿果然还是这般。用后背蹭柱子装可怜,既不会真伤着自己,又能借“孝心难安”的名头博同情,哪怕身处冷宫,也不肯放弃任何可能翻身的机会。
而此时的冷宫,正弥漫着一股死寂的寒意。
如懿后背的粗布衣裳被柱子蹭得起了毛边,她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嘴里不停地喃喃着:“阿玛…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惢心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纳闷又心疼:“小主,您要是后背痒,奴婢帮您挠挠?刚才看您在柱子上蹭,是不是衣裳里进了草屑?”
如懿却猛地挥手打翻了粥碗,陶碗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我不是痒!”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还透着一丝被拆穿的恼羞,“我阿玛没了,我心里疼得慌,蹭蹭柱子怎么了?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能有吗?”
惢心被她吼得一怔,连忙低下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小主不舒服……”
如懿没再理她,只是望着殿外飘落的雪花,眼泪终于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掉不下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想逼出眼泪,可眼睛里只有干涩的疼。她忽然想起刚才凌云彻冲进来时焦急的眼神,心中竟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至少还有人会为她的举动动容,至少还有人会把她的“难受”当真。
“惢心,”如懿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凌侍卫今日还来值守吗?”
惢心愣了愣,点了点头:“应该会来的,凌侍卫每日都会来巡查两趟,还总想着给您带些热乎的吃食。”
如懿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自从凌云彻调去冷宫值守,她便常常找机会与他说话。起初,她只是想从他口中打听些宫外的消息,想知道皇上是否还惦记着她,可渐渐的,她发现凌云彻不仅细心,还总能听懂她没说出口的委屈。她跟他说从前在宝亲王府的日子,说自己对皇上的一片真心,说冷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凌云彻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递上一杯热水,或是帮她把稻草堆铺得软和些。
没过多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凌云彻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今日感觉怎么样?”他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酱菜,“这是我从膳房多要的,还热着,你趁热吃些。”
如懿看着他,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却还是强忍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凌侍卫,你听说了吗?我阿玛没了。”
凌云彻的眼神暗了暗,点了点头:“听说了,娘娘节哀。大人一生忠正,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节哀?”如懿苦笑一声,身子往稻草堆里缩了缩,“我连眼泪都掉不下来,怎么节哀?我爹一辈子为朝廷效力,却因为我被贬,最后连死都没能见我一面……是不是皇上还在怪我?是不是我这辈子都只能困在这冷宫里了?”
凌云彻沉默了片刻,在她身边的稻草上坐下,声音放得更柔:“有些事不是你的错。皇上或许只是一时气盛,你好好活着,总有机会出去的。再说,就算为了大人,你也得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自己。”
如懿看着他,求他帮自己去查阿玛的死因,她突然觉得心里的委屈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开始跟他说自己的父亲,说父亲如何教她读《女诫》,如何为她挑选入宫的衣裳,说父亲总盼着她能在宫里安稳度日。凌云彻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应上一两句,或是在她咳嗽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从那天起,如懿便天天盼着凌云彻来值守。他们会坐在稻草堆上,从日出聊到日落。如懿跟他说后宫里谁又得了宠,谁又被皇上罚了,说自己对皇上的失望;凌云彻则跟她说自己的过往,说自己如何从乡下子弟入宫当侍卫,说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叫魏嬿婉的宫女,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宫女,总跟在他身后喊“云彻哥哥”。
“后来呢?”如懿好奇地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稻草,“你和她……怎么没在一起?”
凌云彻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后来她被选去伺候嘉妃,就再也不跟我说话了。上次我在御花园碰到她,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却绕着我走,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之前还跟我说,想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可我看她,分明是想在后宫里争宠,早就把从前的情分忘了。”
如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咬牙道:“魏嬿婉这个女人,真是忘恩负义!当初若不是你帮她疏通关系,她怎么能顺利留在宫里?如今她得了赏赐就把你抛在脑后,真是个白眼狼!这种人,就算得了宠,也不会有好下场!”
凌云彻看着如懿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他觉得,如懿虽然身处冷宫,却比后宫那些虚伪的妃嫔真诚得多——她会直白地表达不满,会真心为他难过,不像其他人,只会戴着假面说话。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如懿是知心伴侣,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放下所有的防备,说出心里的话。
而如懿,也渐渐对凌云彻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凌云彻比皇上更懂她,更体贴她。皇上只会给她荣华富贵,却从来不懂她的委屈,甚至连她为何被贬都不肯听她解释;而凌云彻,虽然只是个侍卫,却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安静地陪着她,能在她冻得发抖时,把自己的棉手套偷偷塞给她。她甚至开始想,若是能走出冷宫,若是能摆脱皇上的束缚,或许和凌云彻这样的人在一起,才能过得安稳。
就在如懿沉浸在这份异样的情愫中时,冷宫的铁锁突然被打开,太后身边的嬷嬷带着几个宫女走了进来。“乌拉那拉氏,太后有旨,念你父亲离世,孝心可嘉,特许你出冷宫,回翊坤宫居住,待你料理好后事,再去城郊祠堂祭奠你的父亲。”
如懿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嬷嬷,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是……是皇上的意思吗?皇上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他听说我爹没了,心疼我,才让太后下的旨?”
嬷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是太后的旨意,与皇上无关。你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回宫,莫要让太后等久了。”
可如懿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嘴角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她一把抓住惢心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发颤:“惢心!你听见了吗?我们要回宫了!一定是皇上,一定是皇上还在乎我,不然太后怎么会突然让我出去?他肯定是想我了,肯定是后悔把我贬进冷宫了!”
惢心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真相。她知道,如懿现在满心都是皇上的好,若是告诉她,这一切与皇上无关,她一定会崩溃的。
凌云彻站在一旁,看着如懿激动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知道,如懿心里最在乎的还是皇上,自己不过是她在冷宫里的一个慰藉——等她回了宫,见了皇上,或许就再也不会记得冷宫里有个陪她说话的侍卫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回宫之后,凡事要小心。后宫不比冷宫,人心复杂,争斗更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别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相信别人。”
如懿转过头,对着凌云彻笑了笑,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凌侍卫,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等我回宫后,一定会向皇上举荐你,让你升个官职,不再只是个侍卫。”
凌云彻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必了,只要你安好,便足够了。”他看着如懿开始收拾东西,把那几副早已失去光泽的护甲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袱,把惢心做的布偶也揣进怀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真正懂过她。
如懿却没注意到他的失落,满心都是回宫的喜悦。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了,终于可以重新站在皇上身边,重新得到他的宠爱了。
“主子,如懿回宫了,会不会对您造成威胁?”宫女担忧地问。
我摇了摇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气氤氲了眼底的冷意:“不会。她刚回宫,根基未稳,又失了皇上的宠爱,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说,她心里还揣着对皇上的幻想,这份幻想,迟早会让她摔得更惨。”
宫女点了点头,又说:“听说如懿回宫的时候,还以为是皇上的意思,一路上都在笑,说要赶紧去给皇上请安。”
“是吗?”我笑了笑,指尖轻轻叩着茶盏,“那她的笑,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