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妈,过年你就别回老家了。”
晚饭前,高三的儿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我切菜的刀一顿。
“为什么?我们回去的票都已经订好了。”
儿子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吐露实情:
“我爸他说想我了,今年过来跟我一起过节。家里又没多的房间,你非要回去就只能睡客厅了。”
一听和前夫有关,我顿时发怒。
“不可能!他出轨小三,抛妻弃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况且那是我家,凭什么我要给他一个外人让位置!”
“妈!他可是我亲爸,就算你们离婚了,我也不能不认他啊!而且我本来就该跟爸一个姓,你才是那个占了我们家位置的外人好吧!”
我冷笑出声,表面答应,转头就联系了律师。
这下好了,又少一个要我赡养的人,终于可以把钱都给自己花了。
1.
儿子苏文昌见我妥协,立马喜笑颜开地打电话和他爸分享好消息。
我冷眼看着父子俩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没有一点意外。
当年前夫和小三私奔的时候,卷走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当时还怀着孕,一气之下早了产,后来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
我可怜儿子从小失去父爱,因此加倍对他好,几乎是予取予求,希望能弥补父亲的缺席。
所以当他私下和前夫联系上时,我没有太在意。
高三的关键时刻,我不想让我的仇恨影响了他。
结果我的宽容,成了他刺向我的刀。
而希望他共情我的痛苦,却都成了我的斤斤计较。
我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连绵不绝。
没关系,被家人辜负的多了,我早就不会再心软了。
我放下了菜刀,转身走出厨房。
儿子忽然喊我:
“妈,饭什么时候好啊?”
我停了一瞬,随手扯了个谎,回应的声音平静如水:
“公司有事,你自己解决吧。”
他敷衍的噢了一声,眼睛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那你别忘了明天还要去商场,我都跟朋友约好了。”
他毫不在意夜晚加班外出的母亲,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
为了不让儿子因为单亲家庭的身份在外受委屈。
基本每一年我都会让儿子带上要好的几个同学,一起出去逛街。
从头到尾,吃喝玩乐,我一手全包。
这次我自然也是早早预约好了餐厅和娱乐项目,打算到了再和他们说。
我沉默着掏出手机取消了所有门票。
儿子没察觉我的安静有何异常,还在跟他爸笑嘻嘻地聊天:
“放心吧爸,我知道你现在还得养阿姨和妹妹,用不着你花钱给我买礼物。”
“我妈现在赚得可多了,等复婚了让她贴补你。”
“再怎么样我也是她儿子啊,她再不乐意也得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话毕,苏文昌突然站起身,边穿衣服边往外走:
“妈,我今晚去我爸那儿住,你明早过来接我。”
他把前夫那颐指气使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让我不禁想起刚结婚那阵,我做饭时,前夫就爱在一旁指挥。
然后在饭桌上对着我的手艺挑挑拣拣,不是这咸了就是那淡了,哪哪儿都不满意。
之前我不在乎,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总要磨合。
但现在连儿子都亲口说我是外人了。
我干嘛还听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命令。
苏文昌走得急,钥匙也没拿。
我没提醒,就任由他离开,转身收拾行李。
他既然要跟他爸一起,当然也用不着我给他买回家的票,我直接把机票也都点了退款。
“叮铃铃——”
我刚改完签,一阵通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定睛一看,是我母亲安淑华的来电。
我连忙接起,顾不得身后的白眼狼,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落下满身的病,在父亲那里讨不到半点好,却仍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而苦苦忍耐。
平时她也怕麻烦我,轻易不给我打电话,可这次我却听到话筒那边传来啜泣声:
“小玲,妈想离婚了。”
2.
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话,我的心紧紧揪着。
“前几天,你爸他......又跟他那个姓林的初恋联系上了,其实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想着,跟以前一样,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这回你爸想把人带回来住,除了你们的房间,家里没别的位置了,文昌就跟我说让我搬出去,正好把位置给林阿姨腾出来。”
我呼吸一滞。
即使被自己的儿子背刺,我最多也想着狠下心收拾一顿就行。
可听到年迈的母亲在电话里哭诉,说外孙想把她赶出去,我的心就仿佛被狠狠攥紧。
我忍着鼻尖酸涩问:
“他们给你在外的钱了吗?”
母亲虚弱的声音传来:
“文昌说,都是亲戚,去住几天要什么钱。还说......你小时候也常这么东家住西家蹭的,不都过来了。”
“可是小玲,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外孙啊......他怎么能......”
母亲充满了茫然的疲惫。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忍再忍,却还是要被亲外孙赶出家门。
我连忙拎上行李,登上了改签的火车。
赶在第二天清晨,我成功在亲戚家接走了母亲。
我看着终于疲惫睡去的母亲,坐在酒店的床边,心里仍然堵着一口气。
回想起小时候,父亲苏利群嫌我是个女儿,想把我卖了换钱。
母亲拼命护下我,坚持要我去镇上读书。
她说:读书是好事,得做。
苏利群说家里没钱,想要读书就只能借别人的光,所有人都是这样。
所以我只能借住在镇上亲戚家,寄人篱下十一年。
这些苦楚,我从没瞒过苏文昌。
我以为让他知道过去的不易,他会更懂得体谅和珍惜现在的生活。
可是现在,腊月寒冬的天。
他却大言不惭地对亲姥姥说:
“不就是借住几天吗,哪有妈说的那么严重。更何况姥姥年纪大了,去亲戚家还有人照应,不是挺好?”
我才知道,原来他从未将我的苦难放在心上。
苏文昌的一通电话把我拉回现实。
“妈!你人呢?我和我朋友都等你半天了!今早还是我爸送我过来的,我差点迟到丢脸你知不知道!”
他语气里全是对我的不满和指责。
我语调冷硬如冰:
“你自己带他们玩吧,我回来陪你姥姥住酒店了,有事找你爸。”
就算我妈没被赶出来,我也不可能再养这个白眼狼了。
“住什么酒店啊!过年又没多少天,去我大姑家住几天就行了。”
“你以为酒店就安全啊,你没看那网上都说,酒店里都是病菌、摄像头!”
“赶紧别住了,你把钱留着,我以后上大学还得用呢,要不然我咋给你养老!”
他挥舞着话语化作的刀子,在我身上剜下一块块血淋淋的肉。
“小时候没被你姥爷逼死,是我争气。”
“你想给外人腾位置,就自己滚出我家!”
话毕,我一把挂了电话,关了机。
肩膀好似被一座座大山压住。
直到母亲握住我的手,我才恍若大梦初醒。
母亲听完我说的情况,看着我直不起的背,她红了眼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熟悉的怀抱让我瞬间褪去严厉的表面,我像从未长大的孩子一样,终于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以后,我们不忍了。”
3.
如果不是顾忌儿子高考在即,不想伤害他对父爱的向往,我是绝不可能容忍他和前夫联系的。
这也是我在和前夫离婚后,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
结果多亏了他出现,让我彻底看清了自己养了个什么白眼狼。
我和母亲吃完饭后,才打开手机。
十几个未接电话,几条未读消息,一半苏文昌,一半苏利群。
“妈,你为什么把我的票退了!要不是有我爸在,我还怎么回来过年!”
“他不就是出轨了一次吗,你至于迁怒到我身上吗?都怪你我才从小没有正常家庭!姥爷说得对,你就是自私!”
“你天天给我灌输仇恨,我学习成绩要是下降了,考不上好大学,这辈子都是你害的!”
苏利群则是在家族群里发:
“小玲啊,你看把孩子心伤的,半夜跟着他爸惨兮兮的回来,哭着说自己被母亲赶出家门,连口饭都吃不上。”
“他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你也不能不管他啊,他都高三了,考不好那亏得不还是你吗!”
谁都知道我爱孩子。
都说苏文昌虽然跑了爹,但有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妈。
这些年,我从不打骂孩子,永远亲切随和,置办新衣,瓜果零食,关心爱护,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所以他们以为我会为了孩子吞下一切委屈。
我理都没理,省得弄一身骚。
几天后,苏文昌还是忍不住,主动给我打了电话。
“妈,怎么连我你也记仇?我错了行了吧。”
“我就是太想要一个完整和睦的家了,不想看到姥爷也跟爸爸一样离开,我不是故意要让姥姥不高兴的。”
我有些意外。
以往我为了弥补他缺失的父爱,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这回还是第一次。
虽然话不好听,但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道歉。
他还天真的觉得,我只是因为他没站在姥姥这边生气。
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我有事,挂了。”
正要结束通话,苏文昌匆匆道:
“等等,我给你发个链接,你先把钱付了。”
我看都没看,直接挂了电话,继续和律师起草离婚协议和断亲协议。
他以前说这话,不是要买游戏机就是名牌衣服。
我给他每月一万多的生活费,都填不满他的欲望。
就像无论我怎么付出爱意,都比不过他十八年没露面的爹!
直到协议拟好后,我才打算回酒店找母亲,接到母亲打来电话。
她告诉我,她本来想回趟家拿降压药和几件换洗衣服。
却发现我父亲的那个初恋已经登堂入室。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老家,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我气血上涌。
苏利群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和周旻辰、苏文昌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桌上摆着的尽是些平常人家买不起的昂贵食材。
而我那年迈的母亲,正埋头在厨房里忙碌。
苏文昌还在催促:
“姥姥,你快点啊,剥个虾这么慢,我爸酒杯都空了,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苏利群更是一脸嫌弃,斜眼瞥向母亲:
“你说你,怎么人老珠黄了,动作也不利索。”
我父亲的白月光林如茵捂着嘴娇笑,依偎在他怀里。
仿佛母亲生来就是伺候他们的下人。
见我来了,他们才停下动作。
林如茵表面茶里茶气地客套了一句:
“小玲啊,吃了吗?”
苏文昌皱眉,毫不客气地冲我道:“妈,你过来干嘛,账单不能手机支付吗?”
他还想着我给他支付账单的事呢,而我来到这里纯属多余。
林如茵也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强压着掀桌的冲动,大步走过去拉起母亲的手就要带她走。
母亲却死死拽住我的衣袖,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目光颤抖地盯着林如茵的脖子:
“文昌把我的玉观音给那个女人了,说就是带带,等吃完饭就把玉还给我,再等等吧小玲。”
4.
终于,团圆饭吃完了。
桌上一片剩下的鲍鱼海鲜壳,几个吃饭的人没一个要动的。
苏文昌放下手机,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开口了:
“妈,这些昂贵的食材可都是我爸花钱买的,说我平时辛苦,也该吃点好的。”
“跟爸的这顿饭我盼了好几年了,终于吃上了。”
我知道他在等我主动低头。
以前为了不让孩子因为原生家庭而伤心,我总是忍着跟前夫表演和睦。
见我这次面无表情,儿子皱了皱眉,又笑着问:“还要不要你跟姥姥再吃点?”
“不必了,”
我冷冷地看向那个小三,目光如炬:
“把玉观音还给我妈,我们这就走。”
这块玉观音是母亲对家人唯一的念想。当年为了供我上学,她什么都卖了,就留了这一个。
因为家里说这玉有灵性,能保佑子孙,她就一直小心呵护。
她总觉得这玉上有家人的影子,因此从不感到孤单。
苏文昌把筷子一摔,挡在了那女人面前:“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林姨肚子怀着弟弟呢,戴个玉保平安怎么了?”
“你要是非拦着,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妈!”
母亲被外孙的话刺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怒极反笑,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推开挡路的苏文昌,抓住那女人脖子上的红绳,猛地一扯。
我紧紧攥着玉观音,塞进母亲手里:
“走,妈,我们回家!”
那女人捂着脖子哭天抢地,苏利群、周旻辰、苏文昌,三个男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周旻辰率先动起来,大声说:
“你不能走!这饭可是我花钱买的,你先把钱给我!”
我没有理会,拉着母亲就要往外走。
苏文昌猛地冲过来拽住我胳膊,无理取闹道:
“你没听见我爸说的吗?他没钱都知道借钱帮我找场子,你知不知道当时你不在,我朋友怎么看我的!这本来就是你该花的!”
我冷冷地甩开他:“我又没逼着他花钱,再说你朋友怎么样管我屁事!”
那小三捂着脖子,扯住苏利群的胳膊耍无赖:“你说了那玉我随便拿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说话都不算话!”
苏利群更是理所当然地埋怨我:
“苏玲,你也真是的,重新给你妈买一个不就行了,非得闹得谁都不开心!”
周旻辰也在那里继续挑火:
“人家离婚的女人都是觉得给娘家丢脸了,更得弥补孩子和父母,哪像你,一顿饭钱都舍不得,活该你没人要。”
我冷笑一声,却未做反驳,而是反手掏出两份合同拍在他们面前。
一份是妈妈和苏利群的离婚合同,另一份,是我和儿子苏立群的断亲书。
“要我替你爸还也可以,先让把这个签了,保证以后不许再来找我和你姥姥。”
儿子接过,看清内容后却开始犹豫。
他试图讲条件:“妈,不就十几万吗,至于你跟家里断亲啊,还拉着我姥姥这么大年纪的人闹离婚,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可周旻辰却似乎非常迫不及待,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内容就满不在意的说:
“嗐,不过一个形式,你妈还能真不管你?”
“你现在都高三了,她就是气你不听她的话,不想让你跟我走的近而已。”
“快,你和你姥爷先签了,让她先把钱打过来再说!”
父亲似乎早想离婚,爽快答应下来。
最后儿子也拗不过父亲,还是在上面签了名。
我拿着协议,嘴上说要去取钱,却连夜带着母亲飞往千里之外,拉黑了他们所有人。
直到第二天早晨,催债的债主找上门来。
被摁在地上时,苏文昌还没反应过来:
“爸,你不是前几天借的花呗吗?这怎么会有上门催债的?!”
那催债的听了,嗤笑一声:
“什么花呗不花呗,那才几个钱,你爸可是欠了我们六百万!”
“姓周的,你不是说你前妻能替你还吗?钱呢?!”
第二章
5.
“什么?!六百万!”
这个数字一出来,就把地上的苏文昌砸的头晕眼花。
而一旁摊在地上的周旻辰,也没了那个演父子情深的心思。
他双膝跪地,像条狗一样四肢着地的趴在地上,声音抖个不停:
“王、王哥,你听我解释!”
被叫做王哥的人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地打断了他的话:
“解释解释,解释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当时你求我们放你走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着?”
“哦,说你前妻发达了,有钱,你亲生儿子从小缺父爱,你只要回去哄哄儿子,就能从你前妻手里套出钱来,对吧?”
苏文昌混沌的大脑这下清醒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旻辰:
“爸!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后悔离开我们,想我们才回来的吗!”
周旻辰蜷缩着身子,吓得牙齿发颤,不敢回答。
还是催债的王哥替苏文昌解了惑:
“后悔?他敢说你就敢信啊,看来你妈真是把你保护的跟个雏似的。”
“实话告诉你吧,你爸就是因为他现在的老婆赌博才欠债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确实挺讲感情的。”
“不过,对象肯定不是你就是了。”
说完,王哥不顾苏文昌难看的脸色,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也恢复成了那副狠厉的模样,一脚踹在周旻辰心窝上。
“姓周的,别废话了,你从你前妻那儿要的钱呢?这可都是最后一天了!”
周旻辰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旋即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指着一旁被压着的苏文昌大声说:
“让他去要!他、他今年读高三!”
“你就跟他妈说,要是不给钱就把他手砍了!让他高考不了。”
苏文昌瞳孔地震,怎么也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提出这种主意。
但是他没办法,只能在王哥的威胁下,颤颤巍巍地拨通了电话。
“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不死心的苏文昌又用了别的手机号呼叫,这次电话被接通了。
“喂?您哪位?”
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温柔嗓音,苏文昌鼻子一酸,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妈,是我......我错了......”
另一头的我听到儿子的声音,眼角抽了抽,直入主题:
“你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而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吧。”
“放高利贷的是不是找上门威胁了?”
苏文昌满脸震惊:
“你知道?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不安好心!”
我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手里的红酒:
“我知道这事可比你早不了多久,不过......”
“我比你认识你爸,早多了。”
此时此刻,苏文昌心里才涌现真正的悔意。
他后悔了。
后悔轻信了父亲的花言巧语,贪图那点自己本就不需要的虚情假意。
后悔自己明知母亲的爱与付出,却肆意挥霍。
后悔沉浸在姥爷描述的所谓高贵传承的谎言中,以为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
可是无论再怎么后悔,也不会解决他现在被亲生父亲当筹码的现实。
苏文昌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地向我求救:
“妈,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不想被砍掉手......我好害怕、妈妈......救救我!”
6.
哪怕不在现场,我都能想象出苏文昌是怎样一个狼狈模样。
过去十几年,他在犯错的时候,总是哭得满脸花,抽抽搭搭地道歉。
只不过现在,我却没了当年蹲下身给他擦眼泪的心情。
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虽然我对周旻辰的人品早有预料,但是也没想到他现在能癫狂成这样。
“你跟他法律上又没关系,只要你不承认他是你爸,他的债务为什么要你承担?”
出于母亲的责任心,我还是提醒了一句。
说到底,苏文昌也只是周旻辰用来威胁我的棋子。
催债的只要钱,又不关心周旻辰用什么手段。
可就算这样,苏文昌还是犹豫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妈......我、我们家反正也不差钱,我们要是救了我爸,是不是到时候、我们一家就能完整了?”
周旻辰听着,也连连点头保证:
“对对对,以前是我糊涂,但是现在我看清了!”
“只要你妈给我还债,我就跟她复婚,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听了,却没再感到心寒。
甚至开始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
怎么能养出一个这么愚蠢的儿子?
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你死心吧,我全捐了都不可能给他花的一份的。”
“至于你,以前的账我不追,以后,你也别来找我。”
苏文昌还想用自己来要挟我,脱口而出就是道德绑架:
“妈,你这话就太不负责任了!你可是我妈——”
我不等他说完,就冷冰冰的开口:“你可是亲口说要跟你爸姓,我只是个外人,不能占了他的位置!”
“也对,当初要不是他出轨,你确实要跟着他姓,哪还用得着我来养啊?”
“以后你们父子俩就好好过日子吧,别来烦我了。”
周旻辰在一旁听到我的冷嘲热讽,总算是坐不住,大声喊起来:
“那他现在不是跟着你姓吗,再怎么样你都是他妈,为什么不管!”
“就算你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没法高考吧,这可是他的一辈子!”
我毫不留情的嘲讽出声:“你真是不改双标的毛病,说我是外人,让我给你让位的是他,现在需要我花钱了又说我是他妈?”
周旻辰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了一眼苏文昌。
苏文昌也有点心虚了,他踌躇几秒试图狡辩:“那传统不就是这样吗?儿子才能传宗接代,父母给孩子花钱本来就天经地义!”
我打断她的话:“传统还是穷养儿子富养女呢!更何况你别忘了,当初断亲协议可是你亲手签的。”
苏文昌干瞪眼生气,还想说什么时,电话被我挂了。
催债王哥在一旁听了全程,啧啧称奇。
“没脑子的学生我见多了,这么没脑子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说你,求人就求人,还端着架子干嘛呢?”
“能把亲妈逼跑,也真是有本事,就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换成我早就给你们腿都打折喽!”
7.
最后,催债的王哥只是拖走了周旻辰。
毕竟就像我说的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苏文昌都没有义务给周旻辰还债。
但这不代表苏文昌的日子就好过了。
没了我,原本为了方便,而在校外租的房子,自然也不能继续住。
苏文昌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挤在宿舍里,否则就只能退学回家。
至于他那个疼爱外孙的姥爷苏利群,更是被白月光骗走了所有的养老金,自然没办法再出钱供他读书。
生活水准的断崖式下跌,对于苏文昌来说,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凌迟。
回到学校后,他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同情。
以前他总是仗着家里给的钱多,对同学们呼来喝去。
甚至嘲笑那些穿杂牌鞋子的舍友是穷鬼。
如今风水轮流转,没了我的经济支持,他连食堂二楼的小炒都吃不起。
只能顿顿去一楼窗口打最便宜的白菜土豆。
在这个年纪,自尊心比天大。
曾经那个穿着限量球鞋、拿着最新款手机的“苏少”。
现在只能穿着不知从哪淘来的地摊货,手机屏幕碎了也没钱修。
宿舍里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
“喂,苏文昌,该你值日了,别装死。”
舍友踢了踢他的床脚。
苏文昌从被子里探出头,满脸戾气:
“踢什么踢!以前不都是你们抢着帮我干吗?”
舍友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以前?以前你妈每个月请我们喝奶茶吃烧烤,我们那是给你妈面子。”
“现在你算个什么东西?连桶装水的钱都交不上,还想当大爷?赶紧下来拖地,不然把你铺盖卷扔出去!”
苏文昌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以前,他早就把钱包甩在对方脸上羞辱回去。
可现在,摸着干瘪的口袋,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灰溜溜地爬下来拿起拖布。
这种心态的失衡直接导致了他成绩的崩盘。
老师不是没有找过他。
班主任几次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劝他:
“文昌,你底子好,虽然现在家里有点变故,但只要咬牙挺过这半年,考个好大学,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
“学校这边可以帮你申请贫困补助......”
“贫困补助?!”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文昌脆弱的神经上。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谁贫困了!我妈是开公司的!我家有的是钱!我才不要那种施舍!”
他摔门而去,留下一脸愕然和失望的老师。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管过他。
深夜,苏文昌躲在被窝里,用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给苏利群打电话。
“爷爷......我没钱吃饭了,你给我转点钱吧。我妈真的一分都不给我。”
苏文昌压低声音哭诉,语气里满是委屈。
然而,电话那头的苏利群却支支吾吾,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乖孙啊,不是我不给......是你那个林阿姨,她说要给肚子里的弟弟存奶粉钱,把我的工资卡和存折都拿去保管了。我现在手里也没现钱啊......”
“那你就把卡要回来啊!我都要饿死了!我还要高考呢!”
苏文昌急得低吼。
“哎呀,她脾气大,我这......我这也不敢惹她生气动了胎气啊。你再忍忍,啊,忍忍。”
电话被匆匆挂断。
苏文昌听着忙音,心里的绝望像黑洞一样蔓延。
他终于明白,所谓的“传宗接代”,在一切利益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就在高考前一周,噩耗从老家传来。
邻居打来电话,说苏利群突发脑溢血,倒在家里三天了才被发现。
而林如茵,早就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变卖了苏利群收藏的那些假古董,连夜跑路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苏利群因为发现太晚,虽然抢救回一条命,但彻底瘫痪。成了只会流口水的植物人。
躺在县医院的走廊加床上,欠了一屁股医药费。
苏文昌拿着电话,整个人僵在宿舍的走廊里。
回去?他没有路费,回去也是面对巨额债务和瘫痪的老人。
不回去?亲戚们的电话狂轰滥炸,骂他是白眼狼,骂他苏家绝了后。
在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长期的营养不良下,高考那两天,苏文昌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考语文时,他手抖得连作文都写不完。
考数学时,饿得低血糖发作,眼前一黑晕在了考场上,被抬去医务室灌了一杯糖水,醒来时考试已经结束了。
那一刻,他看着窗外知了的叫声,知道自己的一生完了。
成绩出来那天,分数低得可笑,连个好点的专科都上不了。
毕业典礼他没去,因为他已经被赶出了宿舍。
没了家,没了钱,老家还有一个瘫痪的老人等着他去背债。
苏文昌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那些曾经和他同窗的同学拿着鲜花和录取通知书欢笑,第一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可惜,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后悔药。
为了生存,也为了躲避老家医院催缴医药费的电话。
他扔掉了准考证,用最后一点钱办了张假证。
随着拥挤的人流,去了遥远的南方。
8.
五年,对于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来说,是漫长的煎熬。
但对于一个重获新生的女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那天,我刚结束一场高端沙龙。
车上,助理小张递给我一份文件,顺口提了一嘴:
“苏姐,之前您让我留意的那个叫周旻辰的人,销户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正在补口红的手微微一顿,镜子里的眼神平静无波:
“怎么死的?”
“挺惨的。”
小张唏嘘道,
“听说是为了躲赌债,大冬天的躲在桥洞底下,喝了点假酒取暖,结果就再也没醒过来。”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硬了,还是流浪狗刨出来的。”
“因为联系不到家属,最后是社区给处理的。”
“知道了。”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物是人非的悲凉。
对于我来说,他早在十多年前出轨逃跑,只留下一堆债务给我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车子停在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门口。
今晚,我要在这里宴请几位重要的合伙人。
酒店门前的喷泉伴着音乐起舞,豪车云集。
我刚下车,一阵冷风吹来,我拢了拢肩上的大衣。
正要往里走,一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身影突然从侧面冲过来。
因为跑得太急,加上地面湿滑,连人带箱重重地摔在了我的脚边。
“哎哟!”
箱子里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溅到了我昂贵的裤脚上。
旁边的保安吓坏了,冲上来就要拽人:
“你怎么回事!送外卖走侧门不知道吗!惊扰了贵客你赔得起吗!”
那人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慌乱地擦拭地上的污渍,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擦干净!别投诉我,求求你们别投诉我!这一单超时要扣我一半工资的!”
他一边磕头一边道歉,那副卑微到了尘埃里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酸。
我皱了皱眉,示意保安住手:
“算了,让他走吧。”
听到我的声音,那个外卖员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被生活狠狠蹂躏过的脸。
皮肤黝黑粗糙,眼角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皱纹,眼神浑浊而疲惫。
看着像四十岁,但我知道,他今年才二十三。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文昌死死地盯着我,嘴唇颤抖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妈......?”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悔恨和不敢置信。
我静静地看着他。
五年前那个即使穿着校服也趾高气扬、指着我鼻子让我滚的少年。
和眼前这个卑躬屈膝、满身油污的外卖员,竟然奇迹般地重合了。
“妈!真的是你!”
确认了我的身份,苏文昌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妈!我是文昌啊!我是你儿子啊!”
“我过得好苦啊!我在南方打了三年螺丝,手指都被机器压断了一根......我想上学,我想回家......妈,你救救我吧!”
保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干什么!老实点!”
周围进出的宾客纷纷侧目,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我看着被按在冰冷地砖上的苏文昌,看着他那双曾经只用来拿笔和打游戏、如今却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
如果是五年前,看到他掉一滴眼泪,我都会心疼得睡不着觉。
可现在,我的心里竟然只有一片荒芜。
“这位先生。”
我缓缓开口,声音冷淡得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谈判,
“你认错人了。”
苏文昌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清晰:
“我没有儿子。我的儿子早在五年前,为了讨好那个抛弃他的父亲,就已经跟我签了断亲书,把我当成了仇人。”
“从那天起,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金碧辉煌的大厅。
身后传来苏文昌绝望的嘶吼:
“妈——!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会后悔的!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大门缓缓关闭,将过去彻底关在了寒风中。
9.
宴会厅内暖气充足,大提琴的旋律优雅而低沉。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如同蝼蚁般渺小的身影被保安驱赶,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一刻,我不禁在想,命运真的是最公正的编剧。
如果当年的苏文昌没有被苏利群洗脑,没有选择那条背叛母亲的道路,现在的他应该是什么样?
凭着我现在的财力和资源,他本该刚从国外名校留学归来。
穿着得体的西装,作为我的接班人或者商场的新锐,站在这里和我一起举杯。
他会有广阔的视野,会有令人羡慕的前程,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几块钱的配送费在暴雨中狂奔,为了一个差评对陌生人下跪,在社会的底层泥潭里,一眼就能看到绝望的尽头。
是他那可笑的优越感,毁了他本该灿烂的一生。
不光是他,还有那个远在老家孤独死去的苏利群。
听说苏利群死得极惨。
那个卷款潜逃的林如茵根本就没怀孕,一切都是为了骗钱做的局。
苏利群瘫痪后,因为没人交费,被医院劝退。
亲戚们怕沾包,把他扔回了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
苏文昌在南方自顾不暇,根本不管他。
他就那样一个人躺在床上,没人喂水,没人翻身。
最后被社区工作人员送进了福利院,在那里孤独终生。
至于我的母亲,安淑华。
此刻,她正在海南的三亚,穿着鲜艳的花裙子,和一群老姐妹们在沙滩上挥舞着丝巾拍照。
朋友圈里,她笑得像朵花一样,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配文是:
“六十八岁,学冲浪的第一天!”
苏利群死讯传来的那天,我问母亲要不要回去看看。
母亲正在涂指甲油,头都没抬:
“回去干嘛?闻臭味吗?”
“小玲啊,妈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最后下定决心离了婚,走出了那个吃人的家。”
看着母亲发来的冲浪视频,我不禁莞尔。
曾经或许我也因为母亲的执拗而心怀不满。
以至于后来周旻辰出轨时,我拒绝了所有媒婆的相亲,坚决一个人带着孩子成长。
可是结果也看到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最后只剩悲剧。
好在,一切都不算晚,我们都从盲目奉献的美梦里醒来。
现在,我不再怨怼某人、某事。
仇恨不再是我前进的动力。
而是选择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这盛世繁华,也终于与我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