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叔,这水里……有东西!”
我爹猛地按住我的头,将我死死压在乌篷船的甲板上。
“别看!看了,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一天,浑浊的黄泉河里,一具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尸,睁着眼,对我笑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跟这河分不开了。
黄泉河的水,一年四季都透着股刺骨的寒意,还泛着一股子尸体腐烂的腥臭味。
我叫陈长生,名字是我爹取的,寓意很简单,希望我能长命百岁。
可打我记事起,我爹就总叹气,说我这名字取得太大了,怕是压不住命。
因为我们家,是黄泉河上的捞尸人。
干这行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阎王爷抢饭吃,没几个能得善终。
我爹陈老狗,捞了一辈子尸,落下了一身病根,两条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他说,这是被水里的阴气给侵了骨头,没得治。
今天,是我第一次跟我爹下河。
他坐在船头,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长生,记住,咱们捞尸人有三不捞。”
“哪三不捞?”我蹲在船尾,有些紧张地攥着手里的竹篙。
“第一,直立在水里的尸体,不捞。”
“第二,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尸,不捞。”
“第三,捞了三次都捞不上来的,不捞。”
我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河风磨砺了无数遍的石头。
“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坏了规矩,要出大事的。”
我点点头,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我知道,这河里邪乎得很。
小时候,村里有个二愣子不信邪,非要去捞一具在河里站了好几天的“站尸”。
结果呢?
人是捞上来了,可二愣子当天晚上就疯了,见人就咬,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没过三天,二愣子就一头扎进了黄泉河,再也没上来过。
从那以后,村里人对黄泉河就更加敬畏了。
乌篷船在浑浊的河面上缓缓飘着,我爹眯着眼,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鹰,搜寻着水面上的猎物。
突然,他手里的烟杆顿住了。
“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具尸体。
尸体背朝上,四肢伸展,像一只大王八,在水里泡得发白发胀,看着就让人犯恶心。
我爹显得很平静,他掐灭了烟锅,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的另一头绑着一个铁钩。
“长生,看好了,这叫‘请’。”
他将竹篙伸进水里,小心翼翼地勾住尸体的衣服,然后缓缓地往船边拉。
整个过程,他都尽量不让铁钩碰到尸体的皮肉。
他说,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尸体被拉到船边,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我爹瞪了我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以后闻得多了,就习惯了。”
他让我帮忙,一起将尸体拖上船。
尸体很沉,泡得像个水囊。
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他的一条胳膊抬起来。
尸体被翻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惊恐和不甘。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是被人勒死,然后抛尸的。”我爹看了一眼,就下了定论。
他从船舱里拿出一张草席,将尸体盖住。
“长生,把船划到下游的渡口,他家里人应该在那儿等着了。”
我应了一声,拿起船桨,奋力地划着。
船到了渡口,岸上果然站着几个人,一对中年夫妇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
我爹跳下船,跟他们交涉了几句。
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爹手里。
“陈师傅,辛苦你了。”
我爹掂了掂红包,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让我把尸体背上岸。
我虽然心里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照做了。
尸体冰冷僵硬,背在身上像一块大冰坨子,冻得我直哆嗦。
好不容易将尸体交给了他们,我赶紧跳回船上,搓着胳膊取暖。
我爹也回到了船上,他将红包递给我。
“拿着,这是你今天挣的。”
我打开红包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少说也有一千块。
这对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我有些激动,“爹,这么多?”
“干我们这行的,就是挣死人钱。他们家里有钱,不在乎这点。”我爹重新点上旱烟,吸了一口,“记住,钱到手,这事儿就跟咱们没关系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
我点点头,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回程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
我心里有些发毛,总觉得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爹,你说……这河里真的有水鬼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爹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淹死的人,真的会变成水鬼,找替身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我爹顿了顿,继续说道,“淹死的,多是心有不甘的怨鬼。他们被困在水里,上不了岸,也投不了胎,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水里受苦。时间久了,怨气越来越重,就会想着找个替身,好让自己解脱。”
我听得毛骨悚然,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就在这时,我爹突然脸色一变。
“长生,别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我停下船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前方的河面上,飘来了一盏灯笼。
一盏纸糊的,白色的灯笼。
灯笼里点着蜡烛,火光在雾气中摇曳,显得格外诡异。
“爹,那是什么?”
“是……引魂灯。”我爹的声音在发抖。
“引魂灯?”
“有大东西要上来了……”
话音刚落,我们面前的河水突然开始翻滚,像是烧开了一样。
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河中心形成。
紧接着,一具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尸,从漩涡里缓缓地升了上来。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水面上,长发在水里散开,像一团黑色的水草。
她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滴血。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然后,她笑了。
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了两排森白的牙齿。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
“不捞!快走!”我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抄起船桨,拼了命地往回划。
可已经晚了。
那具女尸,就像瞬移一样,出现在了我们的船头。
她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了船沿。
冰冷的寒意,瞬间传遍了整个船身。
那只手,白得像雪,指甲却是黑色的,又长又尖,像是淬了毒的匕首。
我爹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举起手里的船桨,狠狠地朝着那只手砸了下去。
“滚开!”
“啪”的一声,船桨砸在了那只手上,却像是砸在了一块石头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只手,纹丝不动。
女尸的头,缓缓地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陈老狗,这么多年不见,脾气还是这么爆啊。”
她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深处传来,带着一股子阴冷和怨毒。
我爹浑身一颤,像是见了鬼一样。
“你……你是……莲姑?”
莲姑?
我心里一惊,这个名字我听我爹提起过。
他说,莲姑是黄泉河上最凶的煞,三十年前,她穿着一身红嫁衣,在出嫁的路上,连人带轿一起沉进了黄泉河。
从那以后,黄泉河就再也没太平过。
据说,有好几个捞尸人,都栽在了她的手里。
“呵呵……”莲姑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难为你还记得我。”
她的目光,从我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像两条毒蛇,看得我头皮发麻。
“这就是你儿子?长得倒还算清秀。”
我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
他把我护在身后,色厉内荏地吼道:“莲姑,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我,别动我儿子!”
“找你?”莲姑冷笑一声,“你这条老狗,一身的阴气,阳气都快被耗光了,我要你有什么用?”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倒是你这儿子,血气方刚,阳气旺盛,正好可以给我当个新郎官。”
新郎官?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要……让我跟她配阴婚?
“你休想!”我爹目眦欲裂,他从船舱里摸出一把杀猪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莲姑,我跟你拼了!”
“就凭你?”莲姑的脸上充满了不屑。
她抓着船沿的手,猛地一用力。
“咔嚓”一声,坚硬的船沿,竟被她硬生生地捏碎了一块。
乌篷船剧烈地晃动起来,我一个没站稳,摔倒在甲板上。
我爹也被这股力道震得后退了几步,手里的杀猪刀差点脱手。
“长生,快跑!”他冲我嘶吼着。
跑?
往哪儿跑?
这可是在河中央!
莲姑伸出另一只手,像一条灵蛇,瞬间就缠住了我爹的脖子。
“老东西,给我安分点!”
我爹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他拼命地挣扎着,手里的杀猪刀胡乱地挥舞着,却连莲姑的衣角都碰不到。
“爹!”我目眦欲裂,抄起身边的一根竹篙,就朝着莲姑的脑袋捅了过去。
竹篙还没碰到她,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
莲姑的目光,冷冷地扫了我一眼。
“小家伙,还挺有种。”
她缠着我爹脖子的手,微微一收紧。
我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开始往上翻。
“放开我爹!”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放了他?可以啊。”莲姑的嘴角,再次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只要你答应,娶我。”
我愣住了。
娶她?
娶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女鬼?
我爹拼命地冲我摇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不能……答应……”
我看着我爹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知道,一旦答应了,我这辈子就毁了。
可要是不答应,我爹现在就得死!
“好,我答应你!”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长生,你……”我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莲姑听到我的回答,满意地笑了。
她松开了我爹,我爹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莲姑的身子,从水里飘了起来,落在了我们的船上。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上面绣着精致的龙凤图案,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每走一步,船身就往下沉一分。
我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船舱。
莲-178-
姑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她的指尖,像冰块一样,冻得我直哆嗦。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占有欲。
我吓得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
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味,夹杂着尸体腐烂的腥臭味,钻进我的鼻孔。
我差点吐出来。
就在她的嘴唇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我爹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将一张黄色的符纸,狠狠地拍在了莲姑的后背上。
“孽障!离我儿子远点!”
“滋啦”一声,那张符纸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冒出了一股黑烟。
莲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转过身,一掌拍在我爹的胸口。
我爹像一片树叶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船尾,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爹!”我嘶吼着,冲了过去。
我爹的胸口,塌陷下去了一大块,显然是受了重伤。
他看着我,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
“长生……快走……别管我……”
“老东西,你找死!”莲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代的是无尽的怨毒和愤怒。
她后背上的衣服,被烧出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腐烂的皮肉。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爹,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今天,我就让你们父子俩,一起到这黄泉河底作伴!”
她举起手,就要朝我爹的天灵盖拍下。
我脑子一热,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不许你伤害我爹!”
莲姑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滚开!”
她一脚将我踹开,我撞在船舱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洪亮的佛号,突然从远处传来。
“阿弥陀佛!孽障,休得放肆!”
紧接着,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狠狠地劈在了莲姑的身上。
莲姑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身上的红嫁衣,被金光烧得滋滋作响。
她抬头看向金光传来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忌惮。
只见一艘小船,正破开水雾,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
船头站着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佛珠上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老和尚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和尚,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
莲姑怨毒地看了一眼老和尚,又看了看我。
“小子,你给我等着,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说完,她纵身一跃,跳进了黄泉河里,消失不见了。
老和尚的船,很快就靠了过来。
他跳上我们的船,看了一眼我爹的伤势,眉头紧锁。
“阿弥陀佛,贫僧来晚了一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我爹的嘴里。
然后,他又盘腿坐下,将手掌贴在我爹的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一道道金色的光芒,从他的掌心涌出,缓缓地注入我爹的体内。
我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
我跪在地上,冲着老和尚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老和尚睁开眼,扶起我。
“施主不必多礼,降妖除魔,本是贫僧分内之事。”
他看了一眼我,叹了口气。
“只是……你已经被那女鬼给缠上了,恐怕日后,不得安宁了。”
我心里一沉。
“大师,那我该怎么办?”
老和-180-
尚沉吟了片刻,“那女鬼怨气极重,已经被她盯上,寻常的法子是没用的。”
他看了一眼我爹,又看了看我。
“这样吧,你随我回金山寺,贫僧传你一些佛法,或许可以帮你抵挡一阵子。”
金山寺?
那不是传说中法海修炼的地方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重伤昏迷的父亲。
“大师,我爹他……”
“你爹的伤势很重,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荡,需要静养。我先带他回寺里疗伤。”
我点了点头。
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跟着老和尚和小和尚,我们一起将我爹抬到了他们的船上。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乌篷船。
船上,还残留着打斗的痕迹。
甲板上,那摊刺目的血迹,是我爹的。
我攥紧了拳头。
莲姑,我记住你了。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小船在河面上行驶着,我坐在船尾,看着两岸的景物飞速地后退。
小和尚划着船,老和尚则在一旁闭目养神。
我偷偷地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仙风道骨,不像是凡人。
“大师,还未请教法号。”
“贫僧法号,渡厄。”
渡厄?
渡尽世间一切厄难?
好大的口气。
“这位小师父是?”我又看向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叫了凡。”
了凡?
了却凡尘?
这两个人的法号,都挺有意思。
船行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终于靠了岸。
岸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着通向竹林深处。
了凡将船停好,和渡厄大师一起,将我爹背上了岸。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竹林。
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古老的寺庙,出现在我的眼前。
寺庙建在半山腰上,红墙青瓦,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寺庙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金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