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佳年，最后是你陪我，也挺好的。」
他不后悔选了我，也心满意足我将他的一切妥帖安置。
我却听出他话里的退而求其次。
我厌倦了成为别人的将就。
于是重回二十岁这年。
我选择远离他。
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宿舍里老旧的风扇吱呀作响，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孟佳年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她环顾四周。
熟悉的四人间宿舍，墙上贴着当红明星的海报，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本和零食。
室友李静的床上挂着粉色蚊帐，另一边，王珂正在小镜子前涂抹口红。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守着陆泽然走完最后一程吗？
怎么会回到大学宿舍？
王珂注意到她的动静，回过头来，“佳年，你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地老天荒呢。快点准备一下，学生会那边有活动，陆泽然让你过去帮忙。”
陆泽然。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孟佳年的心脏。
她和他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
从校园到婚纱，从青丝到白发。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模范夫妻，说她嫁给了爱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临终前那句“也挺好的”，彻底撕碎了她四十年的自我欺骗。
原来，在他心里，她从来都不是唯一，甚至不是首选。
她只是那个在他错过了白月光之后，最合适、最省心的选项。
她为他操劳一生，打理家庭，孝顺父母，甚至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梦想，最后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也挺好”。
何其可笑。
一股深切的厌倦和疲惫从骨子里涌出来。
重来一次，她还要再经历那样的四十年吗？
不。
绝不。
王珂见她半天没反应，走过来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呢？陆大学霸的召唤，你敢不去？”
语气里满是调侃。
孟佳年记得，这个时候，全校都知道她喜欢陆泽然。
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随叫随到，为他整理笔记，为他占座，为他送一日三餐。
她的喜欢，卑微到了尘埃里。
而陆泽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一切付出，却从不回应，也从不拒绝。
他只是吊着她，把她当成一个方便的备胎。
孟佳年掀开被子下床，声音沙哑，“我不去。”
“什么？”王珂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了。”孟佳年重复了一遍，语气清晰而坚定，“以后他的事，都和我没关系。”
王珂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你和陆泽然吵架了？还是你发烧烧糊涂了？”
她伸手想探孟佳年的额头。
孟佳年躲开了。
她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收拾东西。
那些曾经为陆泽然准备的各种东西，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没拆封的胃药，备用的笔记本，进口的钢笔……
她曾经将他的喜好记得比自己的生理期还准。
现在只觉得讽刺。
她拿起一个垃圾袋，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全扫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王珂和李静都看呆了。
“佳年，你这是干什么？那支钢笔不是你省了好几个月生活费才买的吗？”
“不要了。”孟佳*轻地说。
她把装满东西的垃圾袋系好，拎起来，准备出门扔掉。
刚走到门口，宿舍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陆泽然走了进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眉眼清俊，是校园里最惹眼的存在。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看到孟佳年，他很自然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和命令，“你怎么还在这里？活动马上开始了，快点过去。”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垃圾袋上，皱了皱眉。
“你手里拿的什么？快放下，跟我走。”
他习惯了对她发号施令。
而她，也习惯了听从。
上一世，她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任何事，雀跃地跟上他的脚步。
但现在，孟佳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张她爱了一辈子的脸，心中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陆泽然有些不耐烦了，“孟佳年，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珂和李静大气都不敢出。
孟佳年终于动了。
她没有放下垃圾袋，而是错开身，绕过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陆泽然僵在原地。
他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错愕和不解。
他看着孟佳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她怎么了？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是一种……看死物的眼神。
冰冷，空洞，不带任何情绪。
他心里莫名地一阵发慌，像是忽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他的生命里快速流失。
他追了出去。
“孟佳年！”
他在楼梯口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他轻轻一握就能完全拢住。
但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却很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躁。
孟佳年停下脚步，终于回头看他。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陆泽然，”她平静地开口，声音像秋日结了霜的湖面，“请你放手。”
陆泽然被她这种全然陌生的态度震住了。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们不熟。”
孟佳年说完这四个字，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她将那个承载着她整个青春爱恋的垃圾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也像是在和过去那个卑微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陆泽然站在楼梯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
明明昨天，她还满眼是光地看着自己，说会帮他准备好活动需要的一切资料。
怎么睡了一觉，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孟佳年的反常，很快就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传开了。
学生会的活动，她最终没有去。
陆泽然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下意识地喊出“佳年”，却只得到一片沉默。
他第一次发现，没有孟佳年在身边，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顺手起来。
活动结束后，陆泽然的朋友赵磊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我说阿泽，你是不是把小学霸给得罪了？今天一天都没见她人影。”
陆泽然抿着唇，没有说话，脸色不太好看。
“以前她可是你的贴身小秘书，鞍前马后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活动都不来，太反常了。”
另一个朋友也附和道：“就是，我听说她把给你买的东西都扔了。你们俩……掰了？”
“我们没在一起过。”陆泽然冷冷地纠正。
赵磊嗤笑一声，“得了吧，谁看不出来佳年喜欢你？也就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享受着人家的好，一边又吊着不给个准话。现在好了，人家不伺候了，傻眼了吧？”
陆泽然的心情更加烦躁。
“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确实想不通。
孟佳年对他的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她的付出，习惯了她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收回这一切。
第二天，陆泽然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又“偶遇”了孟佳年。
她穿着一条素净的连衣裙，抱着几本书，正和室友王珂有说有笑地走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陆泽然几乎是本能地走了过去，想和她说话。
“佳年。”
他叫了她的名字。
孟佳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问路的路人。
“有事吗？”
这疏离的语气让陆泽然心里一堵。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昨天活动的事，谢谢你提前准备的资料。虽然你没来，但还是帮了很大的忙。”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谢谢。
以前，他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
如果是以前的孟佳年，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激动得脸都红了。
但现在，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以后也不会了。”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扎在陆泽an的心上。
“你什么意思？”他追问。
“字面意思。”孟佳年不想再和他纠缠，“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拉着王珂就要离开。
陆泽然再次拦住了她。
“孟佳年，我们谈谈。”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强硬，“你到底在气什么？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孟佳年觉得有些好笑。
气什么？
她上辈子用尽一生都没等到他的坦诚，这辈子他倒是有脸来问她气什么。
“陆泽然，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围着你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的好，是理所当然的？”
陆泽然被她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他确实已经习惯了。
“我以前喜欢你，是我的事。”孟佳年一字一句地说，“但现在，我不喜欢了。”
“我不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我们之间，也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这番话，她说得冷静又决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割裂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扯。
“我不信。”陆-泽然几乎是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喜欢这种感情，怎么可能像开关一样，说关就关？
“信不信是你的事。”孟佳年已经懒得再解释，“麻烦让开。”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女声插了进来。
“泽然？”
孟佳年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站在不远处，长发飘飘，气质柔弱，看起来楚楚可怜。
林薇薇。
陆泽然藏在心底，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上一世，就是因为林薇薇，陆泽然才一直不肯接受自己。
直到林薇薇毕业后出了国，他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陪在他身边最久的孟佳年。
孟佳年甚至记得，他们的婚房里，书房一直锁着一个抽屉。
有一次她无意中打开，里面全是林薇薇的照片和信件。
那是陆泽然从不敢让她触碰的禁地。
此刻，看到林薇薇，孟佳年心中毫无波澜。
她甚至觉得有些解脱。
挺好的。
这辈子，他们俩凑一对去吧，别再来祸害她了。
陆泽然看到林薇薇，神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那种温柔，是孟佳年追逐了两辈子，都未曾得到过的。
“薇薇，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图书馆还书。”林薇薇的目光在孟佳年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敌意，“这位是？”
陆泽然这才想起旁边的孟佳年。
他迟疑了一下，介绍道：“她叫孟佳年，是……我的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
多么生分的称呼。
孟佳年却在心里笑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对着林薇薇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陆泽然。
“既然你的朋友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她拉着王珂，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再回头。
陆泽然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林薇薇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泽然，你和那位同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泽然摇了摇头，心不在焉。
“没什么。”
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
孟佳年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那道灼人的视线。
她没有回头。
她拿出手机，翻出招聘软件，开始认真地浏览上面的**信息。
上一世，为了方便照顾陆泽然，她毕业后就做了家庭主妇。
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她要找一份工作，赚钱，独立，过上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市中心一家有名的独立书店，招聘兼职店员。
工作时间灵活，环境也好。
最重要的是，离学校很远。
远到，可以彻底避开陆泽然。
她毫不犹豫地投了简历。
面试约在两天后。
孟佳年特意换了一身干练的衣服，提前半小时到达了书店。
书店的经理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对她很满意。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
就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书店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孟佳年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门口，陆泽然正一脸温柔地，替林薇薇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样的专注和深情，刺痛了她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