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产那晚,萧绝正用我的血研墨,给他的白月光写祭文。
他捏着我下巴,让我看清纸上字句:“卿卿若在,子嗣岂由贱婢所出。”
三个月后,我在他密室看见那幅画像——少女脖颈后的红痣位置,与我铜镜里的痕迹分毫不差。
原来这些年他日夜悼念的死人,从来就是我。
雪夜惊鸿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猩红。
龙凤喜烛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沈知微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上,头顶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脖子生疼。眼前是一片晃动的红——盖头还没掀。
门外传来喧哗声,脚步声凌乱,由远及近。
“王爷,您慢点……”
“滚开。”
男人的声音冰冷而不耐烦。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门被粗暴地推开。
冷风裹着酒气灌进来,吹得盖头边缘微微晃动。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很重,带着醉意。她能看见玄色锦袍的下摆,用金线绣着四爪蟒纹。
然后,盖头被掀开——不是用喜秤,是直接用手扯下来的。
力道很大,扯得她头皮一紧,凤冠上的珠翠哗啦作响。
沈知微被迫抬起头。
对上一双眼睛。
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的形状,可里面结着冰。冰下面,是化不开的墨。
他就那么看着她,居高临下,像在打量一件货物——不,货物至少还有价值。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碍眼的污渍。
“抬头。”萧绝说,声音比刚才更冷。
她依言,把脸完全抬起来。
烛光晃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皱了皱眉。然后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抬起,迫使她仰起脸。
他凑得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混着一种冷冽的熏香。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一寸一寸,像刀子在刮。
“像。”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眼睛有三分像她。”
下一秒,痴迷褪去,变成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猛地甩开手,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惜。”他转身走到桌边,背对着她,“是赝品。”
沈知微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可不敢揉,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甲陷进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
“王爷……”她开口,声音发颤。
“谁准你说话的?”他打断她,语气不耐。
她立刻闭嘴。
房间里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萧绝站在桌边,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转身看她。
“会跳舞吗?”他问。
沈知微一愣:“……会一点。”
“惊鸿舞,会吗?”
她摇头。沈家是文官,不教这个。嫡姐沈月柔倒是学过,但说那是取悦人的玩意儿,不屑。
“不会?”他挑眉,忽然笑了,笑容很冷,带着讥诮,“不会没关系,我教你。”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隆冬的寒风呼地灌进来,吹得帐幔狂舞,烛火乱晃。沈知微打了个寒颤——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嫁衣,根本挡不住这寒气。
“脱了。”他说。
沈知微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嫁衣脱了。”他重复,语气不容置疑,“穿着这个,怎么跳?”
她手指攥紧:“王爷,这不合规矩……”
“规矩?”他打断她,走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在靖王府,我就是规矩。”
他伸手抓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扯。
“刺啦——”
昂贵的云锦被撕裂,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沈知微惊叫一声,下意识护住胸口。他却已经直起身,退开两步,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去院子里。”他说,“跳到我满意为止。”
“现在?”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和地上厚厚的积雪。
“现在。”他点头,“雪中惊鸿,才配得上她。”
“她”是谁?
沈知微不敢问。
“王爷,外面很冷……”
“冷?”他笑了,笑容残忍,“冷就对了。她当年,就是在雪地里跳给我的。”
他看着沈知微,眼神恍惚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冰冷。
“跳。”
一个字,斩钉截铁。
沈知微咬着嘴唇站起来。凤冠太重,她晃了一下,他没扶。她摘下凤冠放在床上,然后脱下被撕破的嫁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走到门口。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她浑身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院子里铺着厚厚的雪,月光惨白,照在雪地上反着冷光。她赤着脚踩进雪里——冰冷刺骨,像踩在针尖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
萧绝站在廊下,手里拎着酒壶,倚着柱子,冷冷地看着她。
“跳。”他说。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开始跳。
惊鸿舞,她只看过画册。动作生涩僵硬,脚冻得发麻,每一次旋转都像踩在刀尖上。雪钻进脚趾缝,化成水,又冻成冰。
她跳得很慢,很笨拙,像一只误入雪地的雀,扑腾着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
“不对。”萧绝的声音传来,“手抬高点。”
“腰软一点。”
“眼神,眼神要柔,要带着笑。”
“她不是这样跳的。”
“重来。”
沈知微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汗水混着雪水湿透了中衣,贴在身上冰凉刺骨。膝盖开始发软,每一次下蹲都像有针在扎。
她不知道跳了多久,天好像快亮了,东边泛起鱼肚白。她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只是机械地动着,旋转,下蹲,抬手,仰头,像一具提线木偶。
廊下的萧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了。他靠着柱子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手里的酒壶滚落在地,酒液洒了一地,很快结冰。
沈知微停下动作,站在雪地里看着他。
他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确实很好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直线。可这么好看的人,心怎么这么狠?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但手举到一半停住了,然后收回来。
沈知微撑着膝盖想站起来,腿一软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钻心地疼。她咬着牙没出声,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转身一步一步挪回屋里。
屋里比外面暖和一点,但也很冷。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件撕破的嫁衣披在身上,然后坐在脚踏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眼泪终于掉下来,无声无息,烫得吓人。
窗外,天亮了。
雪停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沈知微知道,她的天从昨晚开始,就再也没亮过。
活人偶的三年
三年了。
靖王府的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死水里泡着沈知微这具会喘气的躯壳。
萧绝很少来看她,一个月一次,或者两次。每次来都带着酒气,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暴怒,全看他的心情。
高兴的时候,他会让她坐在旁边看他画画——画的是同一个女人,顾琳琅。
靖王心里那道白月光,京城无人不知。她死在十年前一场大火里,可她的影子还活在他书房那幅画像上,也活在沈知微这张脸上。
“手。”萧绝指着画上女子的手,“她拿笔是这样,中指靠在笔杆这儿,你学学。”
沈知微依言拿起笔模仿那个姿势。
“不对。”他皱眉,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调整手指的位置,“要放松,指尖微微上翘。”
他的手很凉,碰到她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她屏住呼吸不敢动。
“现在,写个字看看。”他松开手退后两步。
沈知微握着笔,手腕发僵,在宣纸上写了个“静”字。
萧绝看着那个字,眼神恍惚了一瞬。
“像。”他喃喃,“真像。”
然后他忽然暴怒,一把扫落桌上的笔墨纸砚。
“赝品!”他抓着她的肩膀眼睛猩红,“你也配学她?”
沈知微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只能低着头任他骂。骂完了,他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她手腕上清晰的指印。
这样的戏码每个月都要上演几次。她渐渐摸出规律:他高兴是因为透过她看见了顾琳琅;他暴怒是因为她终究不是顾琳琅。她只是个劣质的替代品,提醒他永远失去了她。
全京城都知道,靖王妃是个笑话——是靖王养在府里逗闷子的玩意儿,是顾家小姐的替身,是王爷心里那点执念的容器。
宫宴上,命妇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怜悯也带着讥诮。
“那就是靖王妃?瞧着是有点眼熟。”
“能不眼熟吗?顾家那丫头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几次,眼睛确实像。”
“可惜了,顾家满门忠烈落得那个下场。这沈家庶女也是个命苦的。”
“命苦什么?能嫁进王府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就是这福气她怕是消受不起。”
沈知微坐在席末低着头假装没听见,手里的帕子被她绞得变了形。
沈月柔偶尔会来王府“探望”她,带着补药带着关切的笑。
“妹妹在王府可还习惯?王爷待你好吗?”
沈知微扯了扯嘴角:“好。”
“那就好。”沈月柔拍拍她的手背压低声音,“妹妹,姐姐知道委屈你了。可当年那事……姐姐也是没办法。太子那边逼得紧,爹又……总之是姐姐对不起你。”
她说的是三年前她和太子私通的事。事发突然,为了保全沈家和太子的名声,沈家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沈知微成了替嫁的羔羊,被塞进了靖王府。
“姐姐言重了。”沈知微抽回手端起茶盏,“是妹妹的福分。”
沈月柔看着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妹妹能这么想就好。”她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姐姐先回去了。这补药你记得喝,好好调养身子早日为王爷开枝散叶。”
她走了。
沈知微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慢慢放下茶盏。
补药?
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走到窗边倒进花盆里。那盆名贵的十八学士没几天就枯死了。
陈嬷嬷来禀报的时候眼神闪烁:“王妃,那盆茶花……”
“死了就死了。”沈知微打断她,“一盆花而已。”
陈嬷嬷是萧绝生母的陪嫁,在王府里很有脸面。她看不上沈知微,觉得她玷污了她家王爷心里那片白月光,所以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克扣用度是常事,送来的炭是呛人的烟炭,一点就满屋子烟;饭菜是冷的油腻的,有时候甚至馊了。
沈知微从不抱怨,给什么吃什么。用度不够就把嫁妆里那些不值钱的首饰当了换点银钱打点下人,至少能换床厚被子。
冬天实在太冷了。
膝盖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是那年雪夜跳舞落下的病根。疼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就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一遍一遍在心里描摹那些人的脸:萧绝,沈月柔,沈侍郎,陈嬷嬷……一个一个刻在骨头上。
夜里萧绝偶尔会来,喝得大醉踉踉跄跄闯进来。
有时候他会盯着她看很久,然后伸手摸她的脸。
“琳琅……”他喃喃,眼神迷离。
沈知微不说话,任他摸。
然后他会忽然清醒猛地推开她:“滚!你不是她!”
她摔在地上,膝盖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疼得倒抽冷气。他不看她转身就走,摔门声震得窗棂嗡嗡响。
沈知微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眼睛鼻子嘴巴确实有三分像画上那个人,可也只是三分。剩下的七分是她自己的,是沈知微的。
可萧绝看不见。他只想看见那三分。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很假,很丑。
然后抬手把镜子扣在桌上。
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日子一天天过,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疼。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直到那天太医来请平安脉。
手指搭在她腕上半晌,抬头:“恭喜王妃,是喜脉。”
沈知微一愣:“什么?”
“王妃有喜了。”太医笑着说,“已两月有余。”
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了一个孩子,萧绝的孩子。
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消息传到萧绝那儿,他难得没喝酒来了她院子,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复杂。
“真的?”他问。
“太医是这么说的。”沈知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走进来在她面前停下,视线落在她小腹上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她以为他要摸,但他没有,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好好养着。”他说,语气比平时温和些,“需要什么跟陈嬷嬷说。”
她点头:“多谢王爷。”
他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背影有些僵硬。
那天之后她的待遇好了些:炭换成了银丝炭,饭菜是热的新鲜的。陈嬷嬷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至少不再克扣。萧绝没再来,但她听说他心情不错,在朝堂上难得没跟人吵架。
沈知微以为这是转机,这个孩子或许能改变什么——至少能让她在这王府里好过一点。
可她想错了,大错特错。
萧绝生辰那晚宴请宾客,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进她院子身上酒气冲天。
“起来。”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床上拖起来。
“王爷?”她惊惶地看着他。
“跳舞。”他说眼睛猩红,“琳琅最爱在雪中起舞……你跳给她看,跳给我们的孩子看。”
沈知微护着小腹往后退:“王爷,太医说不能……”
“我让你跳!”他打断她一把将她拽到院子里。
外面下着雪,和当年大婚夜一样大。
“跳!”他把她推进雪地里。
她摔倒在地小腹猛地一抽,剧痛传来。
沈知微低头看见身下的雪慢慢染成红色。
“王爷……”她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他却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冰冷。
“跳啊。”他说,“你不是最会学她吗?跳给我看。”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里是漫天大雪和萧绝那双结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