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丹尘室,青木宗外门杂役口中最常提及,也最畏惧的地方。

这里与其说是一处工作场所,不如说是一座终年不熄的火焰地狱。数十座巨大的青铜丹炉如同一尊尊沉默的巨兽,匍匐在这片广阔的石室内,炉身铭刻着繁复的聚火符文,即便没有生火,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余温。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了草木焦糊、金属腥气和各种药材废渣的刺鼻味道,寻常人吸上一口,便会觉得喉咙干涩,肺腑如灼。

对于杂役而言,最艰巨的任务,便是清理丹炉中炼丹失败后倾泻出的滚烫炉渣。

这些炉渣,刚刚离开炉膛时,温度比凡间的岩浆低不了多少,其中更蕴含着炼制丹药时产生的驳杂火毒,对血肉之躯有着极大的侵蚀性。杂役们必须穿着浸湿的厚重矿靴,手持特制的长柄玄铁铲,在炉渣温度稍降,但依旧能将木头瞬间点燃的时刻,将其迅速铲起,推入丹尘室尽头那深不见底,终日冒着黑烟的“焚化坑”中。

每一次的劳作,都是一场对身心的残酷熬炼。

林默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十次踏入这片区域了。他沉默地跟在队伍后面,脸上带着与其他杂役一般无二的麻木与疲惫。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却藏着一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与审视。

自从发现石符可以吞噬万物能量,尤其是对这些蕴含着微弱火毒的废料情有独钟后,这片他人眼中的地狱,于他而言,便成了一处机遇与危险并存的试炼场。他每一次呼吸,都在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灼痛肺腑的毒烟,让其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再被胸口的石符悄然无息地吞噬、转化,化为那股滋养他神魂与肉身的清凉之气。

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让他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都给老子动作快点!三号丹室的废料还等着处理!”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劳作节奏。

说话的是丹徒李彪,一个身材微胖,脸上长着几颗麻子,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倨傲的年轻弟子。他虽然只是最低阶的丹徒,但在这些杂役面前,却拥有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三号丹室,是丹徒们用来练习炼制最低阶丹药“聚气散”的地方。因为是练习,失败率极高,产生的废丹炉渣也最多,毒性也最不稳定。

杂役们闻言,纷纷打了个哆嗦,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林默排在队伍中间,轮到他时,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沉重的玄铁铲。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三号丹炉倾泻出的废渣堆积如山,表面呈暗红色,内部不时有火星迸溅,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咬紧牙关,将玄铁铲深深插入炉渣堆中,奋力一撬,铲起了一大块滚烫的废渣。常年劳作锻炼出的力量让他手臂稳健,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走向焚化坑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那双早已磨损不堪的矿靴,鞋底沾满了混合着药液与清水的湿滑污垢,在这一刻,竟猛地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林默整个人向后仰倒。而他手中那满满一铲、重达百斤、红炽滚烫的炉渣,也随之脱手,朝着他的面门当头砸下!

周围的杂役发出一片惊呼,李彪更是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惊怒。被这种炉渣当头浇下,就算不死,也得落个面目全非、终身残废的下场!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瞬的刹伽!

“嗡——”

林默怀中,那枚与他血肉相连的无名石符,猛地一沉,一股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冰凉之意,如同一道九幽寒泉,瞬间冲入他的灵台识海!

刹那间,外界鼎沸的人声、灼人的热浪、李彪狰狞的口型、迸溅的火星……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整个世界在他感官中,变得缓慢而清晰。

那一大块翻滚着砸落的炉渣,每一个棱角的转动,每一缕升腾的烟尘,都在他眼中被无限放慢,轨迹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遵循着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判,在倒下的瞬间,腰腹以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恰到好处的角度猛然发力,整个身体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险之又险地向旁侧拧去。

“嗤啦!”

滚烫的炉渣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飞过,灼热的气流燎断了他额前的一缕黑发,在青石地面上砸出一个滋滋作响的焦黑坑洞。

“找死啊废柴!还不快滚起来干活!”

李彪的怒骂声如同惊雷,将林默从那种奇异的“绝对冷静”状态中震醒。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那掌控一切的冷静,分明是石符的力量!它不仅能凝神,更能在生死关头,将他的感知提升到一种超凡的境界!

他撑着铁铲,惊魂未定地准备爬起,目光却在这一刻,被刚才滑倒时,铁铲下意识砸中的地方死死吸引住了。

那是一堆被丢弃在丹炉底座阴影里的杂物,几块刚才飞溅的炉渣正好砸在上面,竟砸裂了一个早已被熏得漆黑,看不出原貌的铁木匣子。从匣子的裂缝中,隐约露出了一角泛黄的、似乎是某种兽皮制成的书页,上面布满了陈旧的灼痕。

一本册子!

林默的心脏“咚”的一声,狂跳起来。在这丹房重地,任何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绝不寻常!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惶恐,仿佛真的只是被吓破了胆。在丹徒李彪愈发不耐烦的怒骂声中,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抓起铁铲,飞快地将那破裂的铁木匣子连同周围的废渣一同铲起。

他的动作看似慌乱,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准的计算。

在推着铁铲走向焚化坑,身体被丹炉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的瞬间,他手腕猛地一抖,借着倾倒炉渣的巨大惯性,那破裂的匣子在漫天飞扬的烟尘掩护下,无声无息地从铲头滑落。同时,他的脚尖在地面上看似随意地一勾,那匣子便被他精准地拨到了焚化坑边缘一堆废弃的、用来包装药材的厚油布下。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彪的喝骂和林默的狼狈所吸引,谁也没有察觉到这阴影中的微小动作。

“废物东西,再敢磨蹭,这个月的工钱你一分也别想要了!”李彪犹自不解气地骂道。

林默低着头,连连称是,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重新回到炉渣堆前,继续着枯燥而危险的劳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有一半都牵挂在焚化坑边缘的那堆油布之下。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一个最优秀的猎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轮换的间隙,杂役们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林默借着弯腰整理磨损的矿靴,调整铲子角度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移动到了焚化坑边。他蹲下身,身体恰好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的手迅速伸入那堆油布之下,指尖触及到一个坚硬而温热的物体。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那破烂匣子里的册子掏出,心念一动,收入石符空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面色如常地回到了队伍里。然而,那紧贴着胸膛的异物,以及怀中那颗仿佛因为兴奋而微微震颤的石符,让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一夜,对于林默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返回那间简陋破败的竹屋,他第一时间用木栓死死抵住屋门,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缝隙,确认四下无人,不会有任何人窥探,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他颤抖着手,从空间中取出了那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层层打开,一本巴掌大小、通体泛黄、不知由何种兽皮鞣制而成的册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册子边缘多有破损,封面更是布满了焦黑的灼痕和污垢,显得丑陋不堪。

他打来一盆清水,用布巾的一角沾湿,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轻轻擦拭着封面上的污垢。

随着污垢被一点点除去,几个被火焰燎过、笔画扭曲、几乎无法辨认的古朴篆字,慢慢显现在他的眼前。

“火……阳……淬……身……法?”

林默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当他念出完整的名字时,呼吸都为之一滞。

淬身法?炼体功法?

修仙百道,以气修为主流,引天地灵气入体,炼气筑基,金丹元婴,是为正途。而体修,则是一更为霸道的路,他们不重炼气,而是以天地间的各种狂暴能量淬炼肉身,求的是金刚不坏,肉身成圣。但这条路太过艰难,太过痛苦,导致现在很少听闻体修的存在。

杂役弟子,正经的功法没有,能得到体修功法已是上天垂怜。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翻开了兽皮册子的第一页。

一股干燥而灼热的气息,仿佛从沉睡了千百年的纸页中苏醒,扑面而来。

册子上的字迹同样潦草扭曲,但开篇第一句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引丹火之毒,聚废丹之煞,以毒攻毒,以煞炼骨,火毒不绝,则肉身不灭……”

这一刻,林默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引丹火之毒!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正道功法,而是一门与剧毒为伍、在毁灭中求新生的疯狂法门!

这本被丹房视为垃圾、不知被哪个倒霉的先人遗弃、最终意图投入焚化坑销毁的残篇,对任何一个正常的修士而言,都是穿肠破肚的催命符。修炼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自寻死路!

但是,对他林默而言……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感受着那枚石符传来的阵阵清凉。

他这个能吞噬火毒,将别人眼中的剧毒废料转化为自身资粮的怪胎……

这门功法,简直……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通天仙途!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对命运奇诡的战栗,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了杨志夺走他三枚灵石末时那张贪婪扭曲的脸,想起了父亲在病榻上痛苦的呻吟,想起了自己在这青木宗所受的种种屈辱与不公。

所有的愤怒、不甘、仇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他将那本残破的《火阳淬身法》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昏暗的油灯光影下,少年清俊的脸庞上,那双以往总是带着平和与麻木的眸子,此刻,正燃着一簇谁也无法读懂的、深沉至极的火光。

别人眼中的绝路,便是我的仙路!

别人眼中的剧毒,便是我的甘霖!

这条路,从今夜,从这本残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