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青木宗外门杂役居住的竹林浸染得一片死寂,唯有几声不知名的虫鸣,更添三分萧索。
林默的竹屋,是这片萧索中最不起眼的一隅。他背靠着薄薄的竹门,用一根粗壮的木栓死死抵住,又走到窗边,将那几处漏风的缝隙用破布条仔细塞严。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唯有一张竹板床和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正安静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他瘦削而挺拔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出怪异的形状。
一种混杂着极致紧张与狂热期待的情绪,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颤抖。他缓缓走到桌边,从怀中最贴身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脏污破布包裹的物事。
层层剥开,那本巴掌大小,通体泛黄的兽皮册子,终于在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后,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册子的边缘破损得厉害,封面被熏得焦黑,沾满了凝固的药渣与污垢,丑陋得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林默的眼神却如同在审视一件稀世奇珍。他端来昨夜剩下的小半盆清水,用布巾的一角浸湿,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初生的婴儿,一点一点地将封面上的污垢拭去。
随着尘垢脱落,几个被火焰燎过,笔画扭曲,几乎无法辨认的古朴篆字,渐渐显露出轮廓。
“火……阳……淬……身……法?”
林默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当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出这个完整的名字时,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淬身法!
在这以引气入体为主流,人人追求炼气筑基、金丹元婴的修仙界,体修早已是一个被遗忘在故纸堆里的传说!那是一条更为古老、更为霸道,也更为痛苦的道路。传闻中,上古体修大能,不重灵气,不修法术,而是以天地间种种狂暴能量——地心烈火、九天罡风、弱水玄冰——淬炼肉身,最终能以血肉之躯硬撼法宝,拳碎山河,肉身成圣!
只是这条路太过艰难,对资源和功法的要求也太过苛刻,早已断绝了传承。如今的修仙界,哪里还有体修的影子?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翻开了兽皮册子的第一页。
一股干燥而灼热的气息,仿佛从沉睡了千百年的纸页中苏醒,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册子上的字迹同样潦草扭曲,充满了某种狂放不羁的意味,但开篇第一句话,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引丹火之毒,聚废丹之煞,以毒攻毒,以煞炼骨,火毒不绝,则肉身不灭……”
轰!
林默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引丹火之毒!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正道功法,而是一门与剧毒为伍、在毁灭中求新生的疯狂魔功!
难怪它会被人遗弃在丹炉的角落,最终的归宿是那焚化坑。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修士而言,这本残篇就是一张穿肠破肚的催命符。丹毒之霸道,避之唯恐不及,谁敢主动引入体内?修炼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自寻死路!
一瞬间,那股狂热的激动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化作了刺骨的寒意。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宗门刑堂那冰冷森然的铡刀,凡私自修炼来历不明功法者,轻则废去修为,逐出山门;重则神魂俱灭,当场处死!
可是……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那枚温润的石符正静静地贴在他的肌肤上,仿佛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天人交战,传来一阵阵安抚的清凉。
他这个能吞噬火毒,将别人眼中的剧毒废料转化为自身资粮的怪胎……
这门功法……
他的眼前,一边是宗门刑堂的森严戒律,一边却是丹徒李彪那张高高在上、充满轻蔑的脸;是管事杨志抢走他三枚灵石末时那贪婪扭曲的嘴脸;是远方家中,父亲在病榻上痛苦无助的呻吟;是自己这“废灵根”之身,在这青木宗永无出头之日,最终耗尽生命,化作一捧黄土的绝望未来!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规矩?”他双目赤红,压抑的喘息在喉间如同受伤困兽的低吼,“宗门的规矩,是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才们准备的通天梯,却是我们这些底层杂役头上的索命绳!”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我宁愿死在追求力量的路上,也绝不愿像一只蝼蚁一样,在这里被慢慢碾死!”
这番决绝的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与犹豫。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厉与决绝,从他的眼底深处燃起。
这火毒,于他人是穿肠剧毒,于我,便是我唯一的长生仙丹!
这条路,从今夜,从这本残篇开始!
下定决心,林默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凝聚。但这残篇破损严重,许多关键的行气图谱和脏腑温养之法都已缺失,若是强行修炼,无异于盲人走悬崖,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忽然心念一动,将那本残破的兽皮册子紧紧贴在了胸口的石符之上,而后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想象着石符在丹尘室吞噬火毒时的那种感觉。
下一刻,异变陡生!
“嗡——”
石符微微一震,一股奇异的吸力竟从石符中透出,这股吸力并非作用于周遭的天地灵气,而是无视了兽皮的阻隔,直接探入了那古老的册子之中!
林...默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副奇异的“景象”。他能清晰地“看到”,册子上那位不知名的修炼者,在书写时留下的一缕缕狂暴、灼热的修炼意志与力量痕迹,正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被石符一丝丝地抽离、解析、重组!
那些原本因为册子破损而扭曲断裂的行气图谱,在林默的脑海中,仿佛被那股残存的意志强行“演练”了一遍。画面依旧晦涩,并且有多处无法衔接的断层,但最核心的几条气血搬运路线,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原来如此!石符不仅能吞噬有形的能量,更能解析万物之中残留的无形“道痕”!
这简化版的《火阳淬身法》虽然依旧简陋危险,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丹尘室。
灼人的热浪依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渣焦糊味。杂役们依旧麻木地挥舞着铁铲,将一堆堆滚烫的炉渣送入焚化坑。
但今天的林默,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他不再像躲避毒蛇猛兽一般避让那灼热的炉气,反而每一次在靠近丹炉废渣时,都会刻意多停留一瞬。他的眼神看似依旧麻木,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体内,小心翼翼地遵循着昨夜从石符中解析出的那条最简单的行气路线。
轮到他上前铲起炉渣,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转身,而是任由那股混杂着火毒的灼热气流扑面而来。
他按照脑海中那简化版的行气路线,尝试着引导一丝微不可查的火毒之气,顺着呼吸,渗入自己的左臂经脉。
“嗤!”
一股远超他想象的灼痛感,瞬间在左臂内部炸开!那感觉,仿佛一根刚刚从炉火中抽出的烧红铁钎,被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血肉,然后沿着经脉疯狂地乱窜、灼烧!
“唔!”
林默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牙关瞬间咬得死紧,额头上青筋暴起,差点就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他手中的玄铁铲都险些握持不稳。
那股火毒之气如同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他孱弱意念的控制,眼看就要将他那脆弱的经脉灼出一个窟窿,让他落得个手臂残废的下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胸口处的石符猛地一沉,一股冰凉彻骨的清凉之意如同决堤的寒泉,轰然涌出,瞬间追上那股暴走的火毒,并以一种蛮横霸道的方式将其强行包裹、压制、碾碎!
狂暴的火毒之力在清凉之气的冲刷下,迅速被驯服,化作一股最精纯、最温和的气血能量,按照《火阳淬身法》的运功路线缓缓融入了他左臂的肌肉与骨骼之中。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极致的酸麻与难以言喻的舒畅。
林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黏腻而冰冷。他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然后下意识地握了握拳。
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从左臂传来。他清晰地感觉到,手臂的骨骼、筋膜、肌肉,仿佛都被那股能量重新锻打淬炼了一遍,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比之前至少强韧了三成以上!
他再去看手中那柄原本觉得沉重无比的玄铁铲,此刻竟觉得顺手了许多,仿佛轻了好几十斤。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但他立刻死死压制住。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因为痛苦和劳累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麻木表情,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剧痛过的左臂,仿佛只是不小心被热气烫了一下。然后,他才像往常一样,推着满满一铲的炉渣,一步步走向焚化坑。
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瞬间的异常。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林默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大胆。他不再一次性引导火毒,而是一丝一缕,如同春蚕食桑般,小心翼翼地牵引着火毒之气,在石符的保驾护航之下,反复冲刷着自己因为常年劳作而疲惫不堪的肌肉筋骨。
每一次,都是一场游走在崩溃边缘的酷刑。
但每一次酷刑过后,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力量在增长,耐力在提升,就连五感,似乎都变得比以往更加敏锐。
一个时辰后,轮换休息的间隙,杂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墙角喘息。
“嘿,林小子,”一个面容苍老、背脊微驼的老杂役,人称“老王头”的,凑了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林默心中一凛,接过水囊的手顿了一下,脸上却露出憨厚的笑容:“王大叔说笑了,还不是老样子,累得跟狗一样。”
“不对,”老王头摇了摇头,他在这丹尘室干了二十年,眼光毒辣得很,“你小子今天干活的劲头,比前几天足了不少。以前你推一车炉渣,回来都得喘半天,今天我瞅着,你气息匀得很。是不是……昨晚休息得好?”
林默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灌了一大口水,笑道:“可能是吧,昨晚睡得沉。王大叔,您快歇着吧,待会儿李管事又该催了。”
他三言两语将老王头应付过去,心中却敲响了警钟。自己还是太急于求成了,身体的变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必须更加低调,更加谨慎。
正思忖间,那个尖利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都死光了?休息够了没有!没看见一号丹炉那边也清空了吗?都给老子滚过去!”
丹徒李彪双手叉腰,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林默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玩味。
昨天的意外,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叫林默的杂役,明明要被那滚烫的炉渣砸中,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躲了过去,当时只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看他精神饱满的样子,李彪心里那点怀疑又冒了出来。
一个杂役,命怎么就这么硬?
“你,林默,对,就是你!”李彪用下巴指着林默,“别在那磨蹭了,其他人继续清理外围的。你,去把一号丹炉炉心底下的那块‘火心石’给老子撬出来扔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杂役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一号丹炉,乃是丹房中品阶最高的丹炉之一,专门用来炼制“凝火丹”这类对火候要求极高的丹药。其炉心底部的“火心石”,是用来聚集地火、稳定炉温的核心部件,常年经受最精纯的丹火灼烧,即便熄火许久,其上附着的火毒也是整个丹尘室中最浓郁、最霸道的地方!
别说用手去碰,就是靠近了,那股毒火之气都能侵入骨髓,让人大病一场。清理火心石,向来是所有杂役最畏惧的苦差,通常需要三四个人穿着特制的厚重防护服,用长长的铁钳合力才能完成。
现在,李彪竟然让林默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去干?这根本不是吩咐任务,这是赤裸裸的谋害!
“李……李管事……”林默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极度的惶恐和不安,“那火心石……小的……小的一个人,怕是……”
“怕什么?!”李彪眼睛一瞪,一股属于启灵境修士的微弱威压散发开来,压得林默几乎喘不过气,“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我看你昨天不是挺能躲的吗?今天也让大伙儿开开眼,看看你这废柴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笑:“你要是干不好,或者是不敢干,这个月的工钱,你一分都别想拿到!现在,就给老子滚过去!”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默身上。
林默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玄铁铲,手背上青筋毕露。
李彪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尖刀,抵在他的喉咙上。
退,是死路一条,不仅拿不到工钱,还会被李彪当众羞辱,往后的日子更加难熬。
进,同样是九死一生。那火心石的火毒,比他之前修炼时引动的炉渣余毒,不知要浓烈多少倍!稍有不慎,石符都可能护不住他,当场就会被焚为焦炭!
然而,在极致的危险之下,一股冰冷的战栗与疯狂的渴望,却从林默的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危机……亦是天大的机缘!
那可是凝聚了一号丹炉火毒精华的火心石啊!若是能将其中万分之一的能量化为己用,自己的《火阳淬身法》,岂不是能一步登天?!
别人眼中的绝路,便是我的仙路!
林默缓缓抬起头,那双以往总是带着平和与麻木的眸子,此刻,正燃着一簇谁也无法读懂的、深沉至极的火光。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李彪,深深地、沉默地躬了躬身,然后转过身,握紧了手中的玄铁铲,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座散发着恐怖高温与不祥气息的一号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