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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红墙在夕阳下泛着血一般的色泽。
江砚跟在魏忠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每一步,守卫的羽林卫都投来审视的目光,腰间的刀鞘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宫道幽深,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将人衬得格外渺小。
“江主事。”魏忠突然开口,声音如同滑腻的蛇信,“咱家很好奇,你一个寒门书生,从何处得来这‘水泥’配方?”
江砚脚步不停,声音平静:“回魏公公,下官幼时曾遇一游方道人,传授了几手杂学。这水泥制法,便是其中之一。”
“哦?道人?”魏忠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不知是哪座仙山的高人?”
“道人自称来自终南山,号‘泥丸散人’。”江砚信口胡诌,脸上却一本正经,“下官当时年幼,只当是奇闻异事记下,近日翻阅旧笔记,偶然发现此法,这才尝试。”
魏忠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两人转过一道宫墙,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精巧的园林,假山流水,亭台错落。园林中央,一座飞檐翘角的小亭子里,承平帝正独自品茶,身边连个伺候的太监都没有。
“陛下,江主事到了。”魏忠在亭外三步处停下,躬身禀报。
“让他进来。魏伴伴,你先退下吧。”承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魏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恢复如常,躬身退去。江砚独自步入亭中,正要行礼,承平帝却一摆手:“免礼。坐。”
江砚谨慎地在石凳上坐了半边,腰背挺直。近距离看,这位年轻的帝王面容清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长期劳心劳力。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水泥。”承平帝轻轻放下茶盏,单刀直入,“此物真能治黄河水患?”
江砚知道此刻不是谦虚的时候,沉声道:“回陛下,单靠水泥,不能根治水患。但若以水泥为骨,配合疏浚河道、修筑水库等法,可保十年安澜。”
“十年?”承平帝眼中精光一闪,“卿可知,工部年年耗费百万银两,却连一年安澜都难保?”
“陛下明鉴。”江砚不卑不亢,“水泥之利,在于速凝、坚固、价廉。寻常土堤,遇水则溃。糯米汁筑堤,虽坚固却耗时耗财。而水泥,三日可初凝,七日可承重,造价不及糯米十分之一。更妙的是,它可塑性强,可浇筑成任何形状,尤其适合修补堤坝薄弱处。”
他边说边观察承平帝神色,见皇帝听得入神,继续道:“臣粗略估算,若以水泥加固黄河险工段,配合原有堤防,至少可抵御寻常年份洪水。若遇特大洪水,也能为下游百姓争取撤离时间,减少伤亡。”
承平帝目光灼灼:“卿言水泥价廉,究竟能省多少?”
江砚心中早有计算:“以豫州段为例,去岁工部上报修堤用银三十万两。若改用水泥,同样工程,臣估算不超过五万两。”
“五万两?!”承平帝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卿可知欺君何罪?”
江砚坦然迎上皇帝的目光:“臣愿立军令状。若水泥造价超过此数,臣甘愿领罪。”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假山上的流水淙淙作响。承平帝盯着江砚看了许久,突然问道:“卿与谢云停,有何仇怨?”
这话题转得太突然,江砚心头一跳,但面上不显:“回陛下,臣与谢小侯爷素无仇怨。国子监之事,实属意外。”
“意外?”承平帝冷笑一声,“朕虽深居宫中,却也不是聋子瞎子。谢云停骄纵跋扈,朕早有耳闻。那日他马车溅你一身泥,三日后茅厕炸裂,这也叫意外?”
江砚背后瞬间渗出冷汗。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他正斟酌措辞,承平帝却突然摆手:
“罢了。你们年轻人的恩怨,朕懒得过问。但——”皇帝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水泥关乎国本,朕不容有失。谢云停若再寻衅,朕自会约束。但卿也要谨记,朝堂之上,锋芒太露易折。”
这是警告,也是保护。江砚深深俯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起来吧。”承平帝语气缓和了些,“朕已命工部在城外划出一块地,专设水泥窑。卿即日起全权负责,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朕要看到实效。三个月内,朕要第一批水泥用于黄河堤防加固,可能办到?”
“臣,万死不辞!”江砚郑重叩首。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致命的考验。成功了,青云直上;失败了,万劫不复。
“还有一事。”承平帝忽然压低声音,“水泥配方,除朕之外,不得外泄。尤其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魏忠。”
江砚心头一震。皇帝这是在暗示,魏忠不可信!他立刻会意:“臣明白。配方臣已牢记于心,不留文字。”
承平帝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牌放在石桌上:“此乃朕的手令,持此牌可调动工部一切资源,遇阻者,先斩后奏。”
江砚双手接过金牌,只觉沉甸甸的,仿佛托着千钧重担。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已深深卷入帝京的权力漩涡,再难抽身。
离开御花园时,暮色已深。魏忠幽灵般出现在宫道尽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江主事,谈得可好?”
江砚拱手:“托魏公公的福,陛下对水泥甚是期许。”
魏忠眯了眯眼,突然压低声音:“江主事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只是这帝京城里,风云变幻,今日座上客,明日阶下囚。咱家观江主事是个聪明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这是在拉拢!江砚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魏公公教诲,下官铭记于心。只是下官一介寒微,蒙陛下不弃,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魏忠眼中闪过一丝阴冷,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好一个忠君爱国。咱家期待江主事的好消息。”说完,拂袖而去。
宫门外,陈嵩早已备好马车等候。见江砚出来,急忙迎上:“怎么样?陛下说了什么?”
江砚摇摇头,示意此处不宜多言。上了马车,他才低声道:“陛下命我全权负责水泥制造,三个月内要见到实效。”
陈嵩瞪大眼睛:“三个月?!这……这也太急了!建窑、招工、备料,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江砚从怀中取出那块金牌,陈嵩一见,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御赐金牌?!这……这可是先斩后奏之权啊!江兄,你这是简在帝心了!”
“祸福难料。”江砚苦笑一声,“陈兄,我需要你帮我找一批绝对可靠的工匠,最好是家小都在京城的,方便控制。另外,原料采购必须分开进行,不能让任何人推算出配方比例。”
陈嵩神色凝重起来:“你担心有人使坏?”
“不是担心,是必然。”江砚目光沉沉,“谢云停不会坐视我成功。魏忠今日言语间也有拉拢之意,被我婉拒后,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帝京的夜,华灯初上,却照不透那层层叠叠的权力迷局。
“对了。”江砚突然想起一事,“陈兄可知太医院有位林晚照林医官?”
陈嵩一愣,随即露出暧昧的笑容:“怎么?江兄对林医官有意?那可是帝京有名的冷美人,多少王孙公子碰了一鼻子灰。”
江砚摇头:“非也。今日试水后,她特意提醒我小心谢云停下毒。此女似乎不简单。”
陈嵩收起玩笑之色,压低声音:“林医官确实不简单。她父亲是前太医院院判林仲景,因牵扯进先帝时期的‘红丸案’被满门抄斩。当时林晚照因在终南山学医,逃过一劫。后来今上登基,平反冤狱,才特许她入太医院,算是补偿。”
红丸案!江砚心头一震。那是先帝晚年一桩大案,涉及丹药毒杀,牵连甚广。难怪林晚照会提醒他小心下毒,这是有切肤之痛啊。
“江兄,我多句嘴。”陈嵩犹豫了一下,“林医官虽好,但她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又牵扯前朝旧案,你如今正得圣眷,还是……”
“我明白。”江砚打断他,“眼下当务之急是水泥。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选址建窑。”
马车转过一个弯,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过,当先一人锦衣玉带,面容俊美却阴鸷——正是谢云停!
两车交错瞬间,谢云停的目光如毒蛇般钉在江砚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扬长而去。
“这厮!”陈嵩气得咬牙,“定是又去寻欢作乐了!”
江砚却盯着谢云停远去的方向,眉头紧锁。那队骑士去的,分明是工部衙门的方向!
“不对!”江砚猛地一拍车壁,“调头!快去工部!那水泥试块还在衙门里!”
陈嵩脸色大变,急忙喝令车夫调转马头。马车在狭窄的街道上艰难转身,朝着工部疾驰而去。
当他们赶到工部衙门时,远远就看到后院冒出浓烟!衙役们乱作一团,提着水桶来回奔跑!
“完了!”陈嵩面如死灰,“水泥试块若被毁,明日如何向陛下交代?!”
江砚跳下马车,冲进衙门。后院一片混乱,存放水泥试块的库房正在燃烧,火势虽不大,但浓烟滚滚。
“怎么回事?!”陈嵩抓住一个衙役怒吼。
“回大人,不知怎的,库房突然起火!幸亏发现得早,已经控制住了!”
江砚不顾旁人阻拦,用湿布捂住口鼻就冲进了尚在冒烟的库房。里面一片狼藉,几个水泥试块被熏得漆黑,但所幸火势没有波及核心,试块只是表面熏黑,结构无损。
他刚松了口气,突然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被烧了一半的布偶,布偶胸口插着几根银针,针头泛着诡异的蓝光——是淬了毒的!
这不是意外失火,是有人在做法诅咒!江砚心头一凛。谢云停这一手够毒,若他真的大张旗鼓带人闯进来救火,发现这巫蛊之物,再联想到水泥“生于秽物”的说法,很容易被扣上“妖术惑众”的帽子!
“江兄!没事吧?”陈嵩冲了进来,看到布偶后也变了脸色,“这……这是……”
“别声张。”江砚迅速将布偶收入袖中,“火势已控,试块无损。今夜加派人手看守,明日一早便将试块移送新址。”
走出库房,江砚仰头望向帝京的夜空。繁星被乌云遮蔽,只有一弯冷月孤悬。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谢云停的报复,只会越来越狠毒。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