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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的浊流,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翻滚咆哮。浪头拍打着临时筑起的堤岸,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的霉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工地上早已不复昨日的喧嚣。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地面,激起一片浑浊的水雾。泥浆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窑火在暴雨的淫威下奄奄一息,只剩下几缕倔强的黑烟在雨幕中挣扎扭动,旋即被无情浇灭。工人们瑟缩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望着灰暗的河面,脸上写满了绝望。刚刚垒起的水泥构件晾晒场,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少构件浸泡在泥水里,表面被冲刷出坑洼。
“完了……全完了……”陈嵩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官袍湿透紧贴在身上,冷得嘴唇发紫,声音带着哭腔,“这雨再下一天,刚筑起的堤基就全垮了!水泥……水泥也全泡汤了!三个月……陛下给的三个月期限,拿什么去填啊!”
他身边的几个工部吏员更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眼神躲闪,仿佛在寻找逃跑的路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的马蹄声撕裂了雨幕,由远及近!
数匹高头大马踏着泥浆疾驰而来,当先一骑,正是谢云停!他披着一件华贵的油绸斗篷,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却无损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刻薄。他勒住马,停在土坡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陈嵩和工部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弧度。
“哟!这不是陈侍郎吗?”谢云停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怎么?在这永定河边……欣赏雨景呢?还是说,在等你的‘神物’水泥,把洪水给凝固住?”
他身后的几个锦衣豪奴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云停:“谢云停!你……你休要在此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谢云停夸张地挑了挑眉,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刮过陈嵩惨白的脸,“陈侍郎言重了!本侯爷是奉了工部王尚书的钧令,特来查看这关乎黄河安澜的‘神物’工程进展!啧啧啧,”他环顾着狼藉的工地,目光扫过那些浸泡在泥水中的水泥构件,脸上露出极其惋惜的表情,“真是可惜啊!花了朝廷那么多银子,征发了这么多民夫,结果一场雨就……唉,看来这‘神物’,也不过是糊弄陛下的泥巴玩意儿嘛!”
他猛地一扬马鞭,指向那些被冲得东倒西歪的构件,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陈嵩!本侯爷问你!这所谓的‘水泥’,遇水则凝?坚逾砖石?如今何在?!如此劳民伤财,徒耗国帑,你这工部右侍郎,该当何罪?!还有那献此妖言的江砚呢?躲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见事不妙,早就卷铺盖逃了?!”
“你……你血口喷人!”陈嵩气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江主事他……他……”
“他什么?他莫非还能让这老天爷不下雨不成?”谢云停嗤笑一声,眼神如同猫戏老鼠,“陈侍郎,我看你还是想想怎么向陛下请罪吧!至于江砚那个贱种……”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等本侯爷把他揪出来,定要让他尝尝诏狱三百六十道酷刑的滋味!”
就在陈嵩被逼得哑口无言,工部众人陷入一片死寂般的绝望之时——
“侯爷想请我尝什么滋味?不妨现在就说来听听。”
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幕,清晰地传来。
所有人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工地边缘,靠近汹涌河岸的一处高地,江砚站在那里。他没有打伞,一身粗布短打早已湿透,紧贴在清瘦的身躯上,雨水顺着他沾满泥污的脸颊不断流淌。但他站得笔直,如同岸边一株被风雨摧折却死死扎根的青竹。他手里没有刀剑,只有一把沾满湿泥的铁锹,锹头深深插在脚下的泥地里,仿佛以此为锚。
他身后,是李老窑和几十个同样淋得透湿的工匠。他们沉默着,眼神却不再涣散,而是紧紧盯着江砚,仿佛他就是这绝望风雨中唯一的光。
谢云停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更深的恼怒:“江砚!你这缩头乌龟总算肯出来了?看看你的‘神物’!看看这烂摊子!你还有何话说?!”
江砚的目光甚至没有看谢云停一眼,他的视线越过咆哮的河水,投向对岸被洪水冲刷得摇摇欲坠的堤基。那里,几个巨大的豁口正在形成,浑浊的河水如同贪婪的巨口,不断吞噬着岸边的泥土。他猛地拔出插在泥里的铁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风雨,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老窑!带人,把库房里所有编好的竹笼抬出来!”
“王把头!带人,去采石场!把那堆碎石,给我装满竹笼!”
“其余人,跟我下水!堵豁口!”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李老窑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一跺脚,嘶声吼道:“听见没有!江主事有令!抬竹笼!装碎石!下水堵口子!是爷们的,跟我上!”
“上!”
“堵口子!”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工匠们,仿佛被瞬间注入了灵魂!他们不再看谢云停那张扭曲的脸,不再畏惧冰冷的雨水和咆哮的洪水!他们吼叫着,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冲向库房,冲向采石场!
“你……你们要干什么?!”谢云停看着眼前这突然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场面,又惊又怒,“江砚!你疯了?!那是洪水!下去就是送死!你想拉着所有人给你陪葬吗?!”
江砚终于转过头,目光冰冷地落在谢云停脸上。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冰:“侯爷若怕死,就请回吧。这里,不需要站着看戏的废物。” 说完,他不再理会谢云停的咆哮,转身扛起一个装满碎石、沉重无比的竹笼,第一个跳进了浑浊冰冷、打着漩涡的河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但他死死扛着肩上的竹笼,如同扛着一座山,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最大的豁口走去!
“江主事!”
“跟上江主事!”
李老窑红了眼,扛起另一个竹笼,大吼着跳了下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几十个工匠扛着沉重的竹笼,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群,义无反顾地跳入汹涌的浊流,紧紧跟在江砚身后!
岸上,陈嵩看得热泪盈眶,猛地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嘶声对吓傻的工部吏员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组织人手!运竹笼!抛绳索!接应他们!”
岸上瞬间也动了起来!无数装满碎石的竹笼被抬到岸边,绳索抛向水中的身影!
谢云停和他带来的豪奴,彻底成了局外人。他们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洪水中如同礁石般顽强移动,看着他身后的工匠们吼叫着,用血肉之躯扛着竹笼去填补大地的伤口!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在风雨中激荡,让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恐惧。
“疯子!一群疯子!”谢云停脸色铁青,低声咒骂,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想再嘲讽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风雨和那震天的号子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江砚终于将第一个竹笼重重地塞进了那个最大的豁口!巨大的水流冲击让竹笼剧烈晃动!他死死用肩膀顶住,嘶声吼道:“快!抛竹笼!压上来!”
岸上的竹笼如同雨点般抛下!水中的工匠们奋力接住,传递着,一层层压在豁口处!
“稳住!用绳子绑住!连成排!”江砚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却依旧清晰有力。他指挥着工匠们用绳索将竹笼串连、固定,形成一道临时的屏障。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汹涌的暗流猛地撞向他刚刚堵好的豁口!
“小心!”岸上的陈嵩失声尖叫!
江砚只觉得一股巨力狠狠撞在顶着的竹笼上,脚下淤泥一滑,整个人被冲得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被卷入汹涌的洪流!
千钧一发之际!
一根粗壮的绳索如同灵蛇般甩到江砚面前!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绳索另一端,一个浑身泥浆、面目模糊的壮汉正死死拽着,正是李老窑!
“江主事!抓住!”
江砚借着绳索之力稳住身形,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回头看向豁口处——那临时筑起的竹笼墙在暗流冲击下剧烈晃动,但终究没有被冲垮!浑浊的河水被强行改变了方向,顺着新筑的导流堤涌向河道中央!
成功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虽然堤基依旧脆弱,但最关键的口子被堵住了!为后续加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堵住了!堵住了!”岸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欢呼!工人们相拥而泣。
江砚在几个工匠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岸。冰冷的河水带走太多热量,他冻得牙齿打颤,嘴唇乌紫,浑身沾满泥浆,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锐利。
他踉跄着走到土坡下,停在谢云停的马前。谢云停依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恼怒,有惊疑,更有一丝被彻底无视的屈辱。
江砚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削瘦的下颌线滴落。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被冻得有些僵硬、却带着十足嘲讽意味的笑容:
“侯爷,”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穿透雨声,“您刚才说,要让我尝尝诏狱三百六十道酷刑的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云停那张铁青的脸,又扫过他价值不菲却被泥浆溅污的锦袍和靴子,最后落在他身下那匹躁动不安的骏马上。江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轻快:
“下官胆子小,酷刑什么的,想想就怕。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如同在国子监茅厕外那般,“下官这‘泥巴玩意儿’堵口子的法子,侯爷刚才也瞧见了?这法子,还有这竹笼填碎石配合水泥加固的思路,可是下官花了大力气琢磨出来的……算是个‘专利’。”
“专……专利?”谢云停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这古怪的词弄懵了。
“就是独门秘方,独家手艺!”江砚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痞气,“侯爷您身份尊贵,自然不屑于用我这‘泥巴玩意儿’。不过嘛……”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谢云停沾满泥点的马靴,“您这鞋底蹭的泥点子,看着倒是挺眼熟?好像也是永定河边挖的?下官琢磨着,这永定河的泥,是不是也该收点……嗯,‘专利费’?”
噗嗤!
不知是哪个工匠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云停的脸,瞬间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如同开了染坊!他猛地反应过来,江砚这是在拐着弯骂他踩了永定河的泥也要给钱!更是在嘲讽他刚才只敢在岸上指手画脚!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尤其是那句“鞋底蹭的泥点子”,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自尊上!比当初那满身污秽更让他感到奇耻大辱!
“江砚!你这贱种!我杀了你!”谢云停彻底失去理智,双目赤红,猛地一夹马腹,竟驱动坐骑朝着泥泞中站立的江砚直冲过去!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下!
“侯爷不可!”陈嵩和几个吏员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江砚瞳孔一缩,没想到谢云停竟敢当众行凶!他下意识想躲,但冰冷的身体在泥泞中根本挪动不便!
眼看那带着倒刺的马鞭就要抽在江砚脸上!
“唏律律——!”
谢云停身下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猛地高高扬起,像是踩到了什么极其滑溜的东西!
猝不及防之下,谢云停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了出去!他惊恐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雨水!
噗通!
尊贵的安远侯府小侯爷,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一头栽进了江砚刚刚爬出来的、满是泥浆和浑浊河水的堤岸豁口里!溅起一大片污浊的水花!
“侯爷!”
“快救侯爷!”
豪奴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向水边。
江砚站在原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泥点,看着在泥水里挣扎扑腾、如同落汤鸡般的谢云停,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畅快。
“侯爷!”他对着水里的人影,提高了声音,语气真诚得如同在问候老友,“这永定河的泥水……泡澡的滋味如何?这‘专利费’……您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