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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刮过云州荒凉的原野,卷起漫天黄沙,也带来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云州城,这座扼守北疆通往帝京咽喉的重镇,此刻如同风暴中的孤岛。城墙之上,处处可见刀劈斧凿、箭矢钉入的痕迹,巨大的缺口狰狞地张开,仿佛巨兽被撕咬的伤口。守军疲惫不堪,眼神中交织着恐惧与绝望,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有北狄人狰狞扭曲的面孔,更多是守军残缺的肢体——无声地诉说着连日来惨烈的攻防。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守将王贲,一个满脸血污、甲胄破碎的虬髯大汉,嘶吼着挥刀劈翻一个刚刚攀上城垛的北狄悍卒。他的声音早已沙哑,却如同定海神针,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北狄人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显然知道时间站在自己这边,只要撕开云州,富饶的帝京平原便唾手可得。凶悍的北狄骑兵在城下往来驰骋,用蹩脚的汉话高声叫骂,射出一轮轮刁钻的箭雨。沉重的攻城锤在无数北狄士兵的推动下,一次次撞击着已经破损不堪的城门,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将军!东门缺口!快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踉跄着跑来报告。
王贲目眦欲裂,望向那处被投石机重点照顾、豁口越来越大的城墙段,北狄的狼旗已经在豁口边缘挥舞!他猛地拔出插在城砖上的备用长刀:“亲卫营!跟我上!堵住缺口!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震天的喊杀,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那并非北狄的进攻号角,而是大胤军队特有的集结号令!
王贲猛地回头,只见北方天际,烟尘滚滚,遮天蔽日!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虎头的玄色战旗,在烟尘中猎猎招展!
“是靖国公!是靖国公的帅旗!”城头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喊了出来,那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援军!援军来了!”瞬间,濒临崩溃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摇摇欲坠的士气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王贲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弟兄们!援兵到了!给老子杀!把狄狗推下去!守住缺口!迎接大军入城!”
城下的北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攻势为之一滞。负责指挥攻城的北狄万夫长雅丹,勒住躁动的战马,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面越来越近的玄色虎头旗,脸上露出一丝凝重和恼怒。他没想到大胤的援兵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领兵的竟是那个曾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老将秦烈!
“收兵!结阵!迎敌!”雅丹果断下令。攻城部队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城墙,在北门外空旷地带快速集结,组成一个巨大的、锋芒毕露的锋矢阵型,矛尖直指滚滚而来的大胤援军!
烟尘渐近,靖国公秦烈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阵前。他身着玄甲,须发戟张,手中一杆沉重的马槊斜指苍穹,眼中燃烧着沉寂多年的战火。在他身后,是如同钢铁洪流般的精锐步卒和弓弩手方阵,严整的阵列散发出冲天的杀气。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冲在整个大军最前方、如同离弦之箭般脱离主阵的一支骑兵!
这支骑兵人数不多,约三千之众,却个个悍勇异常。他们身披轻便但坚固的皮甲,背负强弓劲弩,马刀雪亮,眼神中充满了嗜血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为首的将领,玄甲黑氅,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带着风霜和一道新鲜的刀疤,正是本该“禁足思过”的安远侯世子——谢云停!
他此刻的眼神,冰冷如北疆冻土,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无视了城下严阵以待的北狄主力锋矢阵,目光死死锁定在云州城那巨大的、正被守军艰难填补的缺口上!
“目标!城东缺口!凿穿!”谢云停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在疾驰的风中清晰传入每一名家将耳中。他猛地一夹马腹,坐下神骏的黑色战马如同闪电般再次提速!三千轻骑紧随其后,如同一柄淬毒的黑色匕首,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悍然刺向北狄军阵侧翼最为厚实、也是距离云州城墙最近的位置!他们竟是要以区区三千轻骑,硬撼北狄近万骑兵组成的重装锋矢!
“疯子!”雅丹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要不顾一切,用自己作为诱饵和牺牲品,强行撕开一道口子,为后续运送某种关键物资(他隐约看到中军后方大量奇怪的、覆盖着油布的车辆)的部队争取靠近城墙的机会!更要命的是,这支骑兵选择的切入角度刁钻无比,正是锋矢阵型转向最不灵活的左肋!
“左翼!拦住他们!放箭!给我射死那个穿黑甲的!”雅丹怒吼。
霎时间,箭如飞蝗!密集的箭雨覆盖了谢云停冲锋的路线!
“举盾!冲过去!”谢云停厉喝,将身体伏得更低,手中马刀挥舞如风,精准地格开几支射向要害的利箭。身后不断传来闷哼和坠马声,但他置若罔闻,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城墙缺口!他麾下的家将,都是安远侯府用无数资源堆砌起来的百战精锐,此刻更是被主将的疯狂所感染,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在北狄的箭雨和仓促拦截的骑兵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城头上的王贲看得热血沸腾,同时也心惊肉跳!谢云停这种不顾伤亡、直插敌军腹地的打法,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快!集中所有弓弩!压制城下拦截的狄狗!给先锋军减轻压力!”他嘶声下令。守军残余的弓弩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将箭矢倾泻向试图合围谢云停的北狄骑兵。
“砰!”一声巨响,谢云停的战马撞飞了最后一名挡路的北狄骑兵,他本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气血翻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终于冲破了阻截,距离城东缺口,已不足百步!他甚至能看到缺口处守军士兵惊愕而狂喜的脸!
“开城!快开城!放先锋军进来!”王贲声嘶力竭地吼着。
然而,就在谢云停即将冲入缺口的一刹那,他猛地勒住了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不甘的嘶鸣!
“转向!目标!北狄中军帅旗!”谢云停刀锋一转,竟在千军万马之中,硬生生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带着剩余的两千余骑,如同毒龙摆尾,斜刺里狠狠扎向北狄军阵的心脏——雅丹所在的中军帅旗位置!他根本没有入城的打算!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搅乱整个北狄军阵,制造更大的混乱,为后续部队创造绝佳的机会!
“什么?!”城头上的王贲和缺口处的守军全都惊呆了!这谢云停,竟悍勇(或者说疯狂)至此!
雅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向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身边的亲卫精锐立刻迎上,与谢云停率领的骑兵狠狠撞在一起!霎时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谢云停如同一尊浴血的杀神,马刀挥舞间,带起蓬蓬血雨,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他死死盯着雅丹的帅旗,眼中只有刻骨的仇恨——就是这些北狄狗,杀了他的挚友赵破虏!
就在谢云停以身为饵,将整个战场搅得天翻地覆,吸引了北狄绝大部分注意力之时——
靖国公秦烈沉稳如山,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中军!推进!掩护工部车辆!目标!城墙缺口!快!”秦烈马槊前指。大胤中军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山岳,在弓弩手的强力掩护下,开始稳步向前推进。而一直被严密保护在阵中的数十辆覆盖油布的沉重马车,在精锐步卒的护卫下,脱离了主阵,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云州城东那巨大的缺口狂奔而去!
负责押运和指挥的,正是新任工部侍郎——江砚!
他同样身披轻甲,但脸上没有谢云停那种疯狂的战意,只有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凝重。他紧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缺口,手中紧握着一枚令旗,不断向驾驭马车的工部匠户和护卫的士兵下达指令。泥泞的道路剧烈颠簸,马车在飞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速度丝毫不减!他知道,每一息时间,都是谢云停和无数将士用命换来的!城墙上每一刻的坍塌,都意味着更多守军的死亡!
“快!再快一点!”江砚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终于,第一辆马车冲到了距离缺口仅数十步的地方!
“卸车!筑墙!”江砚猛地挥下令旗!
早已准备好的工部匠户和民夫们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行动起来。他们掀开油布,露出下面一个个密封的、方方正正的巨大木框!木框被迅速撬开,里面赫然是灰扑扑、已经搅拌好的湿水泥!几个匠户合力抬起一个沉重的水泥“模块”,在士兵盾牌的掩护下,冒着零星射来的箭矢,奋力将其推进那巨大的城墙缺口!
“填土!碎石!快!”江砚跳下马车,亲自冲到缺口边缘指挥。他抓起一把铁锹,将旁边的泥土和碎石疯狂地填入水泥模块之间的缝隙!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灰扑扑、看似软塌塌的泥浆,在接触到空气和填入的骨料(碎石、土块)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结、变硬!仅仅片刻功夫,第一个填入缺口的巨大水泥模块,就已经变得坚硬无比,牢牢地卡在了断壁残垣之间,形成了一个坚固的支撑点!
“有效!真的有效!”城头上的守军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继续!下一块!对准位置!”江砚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混合的尘土,声音嘶哑却坚定。在他的指挥下,第二块、第三块……巨大的水泥模块被迅速填入缺口,如同拼图一般,快速构筑起一道临时的、灰白色的壁垒!匠户们熟练地用特制的木槌敲打调整,确保模块之间的缝隙被碎石泥土填满,再泼上少量清水。
随着水泥模块的快速填充和凝结,那原本足以让北狄骑兵长驱直入的巨大缺口,正以惊人的速度被“修补”!虽然这临时壁垒远不如原城墙高大坚固,但它足够坚硬,足够阻挡骑兵的冲击!而且,它的成型速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神物!这水泥真是神物啊!”王贲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立刻指挥守军:“快!搬滚木礌石!热水金汁!给老子堆到新墙上!让狄狗尝尝厉害!”
城下的雅丹也发现了这诡异而可怕的变化!那灰白色的“墙壁”正以非人的速度堵住缺口,彻底粉碎了他快速破城的计划!
“那是什么鬼东西?!”雅丹又惊又怒,他从未见过如此快速筑城的手段!“给我集中投石机!砸!砸烂那堵灰墙!还有那些运泥巴的车!给我毁掉!”他意识到,那灰扑扑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威胁!
然而,谢云停率领的骑兵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住了他的中军,让他无法有效调动兵力去摧毁江砚的筑城队伍。而秦烈的主力中军也步步紧逼,牵制着北狄的大部分兵力。
当最后一块巨大的水泥模块被填入缺口,碎石泥土被夯实,清水泼洒其上时,一道高达一丈有余、横亘近十丈的灰白色临时壁垒,赫然矗立在原本致命的缺口之上!虽然外表粗糙简陋,但其坚固程度,在凝结的那一刻便已远超夯土!
“成了!”江砚扶着刚刚凝固、还有些温热的壁垒,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寒风一吹,刺骨的冰冷。他抬眼望去,城外的战场上,谢云停的骑兵在北狄重围中左冲右突,如同黑色的风暴,但风暴的中心,显然已被重重压缩,伤亡惨重。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力道奇大、角度刁钻的冷箭,如同毒蛇般越过混乱的战场,无视了护卫的士兵,直射江砚的后心!箭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蓝的诡异光泽!
江砚背对战场,正全神贯注于新筑的壁垒,似乎毫无察觉!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猛地从旁边扑出,狠狠撞在江砚身上!
“噗嗤!”
利箭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江砚被撞得一个踉跄,愕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普通民夫衣服、脸上沾满泥灰的年轻人,正倒在他的脚边,胸口插着那支淬毒的狼牙箭,箭尾兀自颤抖!鲜血正从伤口处迅速渗出,染红了灰色的粗布衣裳。那年轻人脸色瞬间变得青黑,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死死盯着江砚,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带着腥甜的黑血。
江砚瞳孔骤缩!他认得这张脸!这是工部营造司的一个年轻匠户,手艺精湛,沉默寡言,名叫石锁!他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替自己挡下这致命一箭?!
“石锁!”江砚失声喊道,蹲下身想查看他的伤势。但石锁眼中的光芒已经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最后一丝未尽的焦急和……一丝江砚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他沾满泥灰的手指,似乎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下了一个模糊的、类似半个“魏”字的痕迹,随即彻底无力垂下。
死了!
江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这绝非流矢!这是精心策划的刺杀!目标就是自己!箭上有剧毒,见血封喉!若非石锁……死的就是他江砚!
是谁?!
北狄的神射手?还是……隐藏在暗处,来自帝京的毒蛇?!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混乱的战场,扫向城头,扫向自己身后每一个可能的方向!然而,战场混乱,人影憧憧,那放冷箭的人早已如同鬼魅般消失无踪,只留下石锁尚有余温的尸体,和地上那半个模糊不清、带着血痕的划痕。
“魏……”江砚死死盯着那个痕迹,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腰间的御赐金牌冰冷依旧,怀中的白玉小瓶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城外的厮杀声震耳欲聋,谢云停率领的残兵似乎终于冲破了北狄的重围,带着一身血污和冲天的煞气,朝着刚刚打开的云州城门冲来。他头盔已不知去向,披风破碎,脸上刀疤狰狞,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他隔着尚未完全合拢的城门和那道崭新的、散发着水泥气息的灰白色壁垒,目光与壁垒旁的江砚轰然相撞!
谢云停看到了江砚脚边那具民夫的尸体,看到了江砚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怒和冰冷的杀机。他染血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暴戾、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的狞笑。
“江侍郎……”谢云停的声音透过风声和马蹄声传来,嘶哑而充满血腥气,“这北疆的‘风沙’……滋味如何?”他的目光扫过那道迅速成型的灰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和……更加炽烈的杀意。“看来,你那烂泥巴,还真有点用处。”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载着他冲入城门洞的阴影,马蹄踏过石锁尚未冰冷的尸体旁,溅起几点浑浊的血泥。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传入江砚耳中:
“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真正的‘专利费’,还没收呢!”